贾母见那嫁妆单子,却是微微皱眉:这嫁妆也薄了一点儿。林丫头与旁个不同,自然不提,就是迎春那里,似也比湘云这儿强出一二分来。纵然如今家计艰难了些,小辈的大事上头,也是万不能渐薄了的。
只这样的话,她到底是外嫁女,又是老封君,对着侄子媳妇说三道四,也不是个道理。再有,湘云这一桩婚事也是样样妥当挑不出一丝儿不好来。再要说史家的不妥当,贾母沉吟半日,终究还是作罢,只预备后头自己与湘云多添一点儿东西,总与迎春齐平。
可这样的事,湘云总也听到五六分,一时心里算了算,越发心里闷了一把火,只说不出什么来。待得回去,她便旁事搁下,先寻了针线绸缎,自己慢慢地做起活计来:别的不能,这些个被褥衣裳若自己都慢慢做了,想来嫁妆上也能略略显得好看些。
由此,纵然贾母使人唤她过去小住,湘云也不似头前那般,一住便是十余日,不过三两日便回去。黛玉看在眼里,便道:“旁人都是苦夏,怎么你倒是苦冬了?这个把月过去,竟比头前瘦了这许多,连着衣裳都松了一寸。但有什么事,我们虽不能,总也能出个主意的。”
湘云便涨红了脸,呐呐说不出话来。
只她这一二年与黛玉渐次好了起来,一些个事也能略略说两句。因此,黛玉再逼问两句,她终究含含糊糊着说了两句。黛玉何等心思灵巧,一听即明,她又是在贾母跟前常说话的,知道贾母之意,这会儿听说是为了这个,忙道:“哪里就值当你这般熬神费心了?放心,且有老太太呢。她早便与我提过,必要与你添妆的。我只说那是常情儿,现比着二姐姐的例子,不曾想还有这么一番缘故。”
“真个如此?”湘云登时心中一松,连连询问。
黛玉自然一番详叙,又劝她善自珍重。
湘云去了心头这一桩大事,自然无有不应,且又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处和睦细置及笄礼
黛玉面上一红,伸出一根青葱细指,往湘云额头点一点,口里啐道:“越发浑说起来了。”湘云见她虽有羞色,神情却不见惊诧,略略一想,便笑道:“老太太果真疼你,这些个事俱是与你说明白的。”
“却不是老太太,前儿顾丫头与我写了信,里头提了两三句。”黛玉两颊微红,目光流转,口里却不曾应承,只道:“那许夫人,她虽也见过,到底那会儿陌生,又是匆匆十数日的光景,倒也罢了。现今必得要住二三月的,她也有几分不安呢。”
湘云只是一笑:“这怕什么,只管真心待人,旁人自然也真心相待的。”
“原也不过陌生,心里又瞧着重了,方才这般。我也回信相劝,想她素日聪敏,自然知道这一番道理。”黛玉说了两句,外头便有丫鬟报信,道是宝钗、探春、惜春并宝玉等一干人过来了。
两人便止住话题,起身相迎。后头众人一番顽笑,暂且不提。
只这般光阴流转,转眼冬去春来二三个月过去,那蒋家的许氏便携子扶江北上,一路入了京中。顾茂顾茜早已得了书信,又遣人早早在码头候着。待得车马归来,已是下晌的时候,顾茂仍在官衙里。顾茜听得报信,忙起身出了屋子,早早立在院门口候着。
足有一盏茶的光景,她方见着许氏蒋昀母子的身影。
许夫人见着她,目光一柔,满脸皆是笑,上前一把拉住行礼的顾茜,略说了两句寒暄的话儿,便嗔道:“如今乍暖还寒的时节,你怎么在外头等着?女孩儿家身子弱,最是要仔细将养的。”
顾茜忙笑着应承,口称婶娘,又笑道:“不过略等一等,也是小辈的礼数,哪里就将我冻着了。”说罢,她又问蒋昀好,且往屋子里让。
许夫人见她越发从容,言行有度,心里暗暗点头,面上笑意深了三分,只拉着她的手往屋子里去。蒋昀并几个丫鬟婆子皆是跟随在后,眼见着两人越发说得入巷,不免也心中松快,端是一团和气。
而后顾茜又令仆妇洒扫安置,自己则置下酒菜招待,且做陪客。
她这些时日也是卷不离手,十分用心,此时与许夫人并蒋昀说话,端是顺遂流畅,言谈又有一番自己的主意。母子两人见着,俱是暗中赞叹:这短短一二载光阴,就能如此,这丫头不愧为顾家血脉。
有了这等心思,许夫人心里对顾茂婚事的一二丝不满也尽数消去——便是那林家姑娘一事,稍有不妥,想来也不过是些俗事成见,断不会使他们兄妹生隙的。由此,待得后头顾茂归来,许夫人也一丝儿话风不曾显露,只照旧做慈母神态。道是
蒋昀深知母亲心思,回头与顾茂独处时,不免问了两句:“许婚林姑娘这一件事,如何办得这般急躁?”须知道,顾茂父母亡故,但凡有些大事,特特是家里的,总要去信蒋家的。当初认回顾茜一事,便是如此。
“时机稍纵即逝,如何能耽搁了?”顾茂原也是在蒋家长大,略略犹豫片刻,便将前因后果细说明白,只将一些细微之事掩下:“原我看中了林姑娘,偏情势如此,不得不为之。”
“大妹妹又如何说?”蒋昀却不如他所想那般释怀,反倒有几分恼色:“究竟有前面一段故事,便她们素日处得好,可陪嫁的那些丫鬟仆妇,未必如此。何况日后若要走动起来,大妹妹脸面上未必过得去。”
顾茂微微一怔,便笑着分说道:“若说这个,却是大哥多虑了,大妹妹十分欢喜,绝非勉力为之。若依着我看来,她看顾亲近林姑娘之心更甚。”
蒋昀虽有疑虑,却也知道顾茂人品行事,沉默片刻,方点头道:“这般母亲并我也能放心了。先前得知此事,她便十分担忧你娶妇后,家中生隙,你在中间为难。如今看来,却她多虑了。”顾茂点头称是,又与蒋昀说了些朝中事体,文史经意,一如往日那般入巷。
如此不觉一夜过去,蒋昀暗中将事情说与许夫人。
许夫人知道后,心中越发轻快,又暗中试探顾茜之意,见她果真如此,待黛玉亲近非常,方真个松了一口气,又笑道:“想来你们也是有缘法的,方能总到了一处。”
“我也这般想呢。”顾茜说及黛玉,就有许多的话可说。她又知道许夫人于顾茂而言,直如母亲一般,便有意让她与黛玉投契,这会儿得了空,越发细细道来。末了,她还少不得添两句话:“好有三五年,我都想着谁能有福气,得了林姑娘去。不曾想,几番颠簸过去,竟还是与我有缘的。”
许夫人微微沉吟,方问道:“这几番颠簸,又是从何说来?”顾茜深知有些事儿,瞒且瞒不住的,毕竟宝玉是亲眷,而郑家、陶家也与顾家有所走动的。因此,她这会儿得空,便自将事情徐徐道来。那许夫人从蒋昀处知道贾母之意,宝玉之事,不曾想还有那么些前情,不由吃惊:“竟还有这么些缘故!那郑家不必提,趋炎附势也罢,迷信刑克也罢,总归是他家行事不端,也是那林姑娘有些运道,竟不曾落到那火坑里头去,生被人刻薄。至如陶家这一件,却是那史太君行事太过,这人老固执的,虽是一片好意,却险些耽误了小辈。”
“正是您说得好,想来也是应了好事多磨这一句话。”顾茜见她言语神态并无厌恶,心里一松,越发双眉弯弯如月:“想来日后林姑娘做了我嫂嫂,自是云开月明,柳暗花明。”
“怪道你哥哥昨儿说起来,道是你素日亲近那林姑娘,此番不是他的缘法,竟是你的缘法了。”许夫人一笑,眼里已然闪过几分期许:“过两日我去贾家,也能瞧一瞧,那林姑娘究竟是怎样才貌双全的闺秀。”
“必不会让婶娘失望。”顾茜从旁说了这一句。
许夫人只是一笑,却不曾见着了真人后,她心中些许疑虑,竟皆尽散去。当着贾母的面儿,她便拉着黛玉的手,再四称赞:“先前也听茜丫头说过的,原还想她有几分过誉,如今瞧着,竟是我坐井观天,她说得且是谦辞呢。”
“若是旁人,我必要谦虚两句,独我这个玉儿,又是在夫人跟前,我是再不肯让半句的。”贾母见许氏如此,越发欢喜,也是特特说了两句体己的话。倒是黛玉听得面皮微红,双目盈盈如含着一泓秋水,行止之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只她说话时候,依旧温雅有致,不亢不卑的。
许氏瞧着越发生了怜爱之情,一面与贾母说道,一面又问黛玉素日饮食读书等事,十分慈爱。黛玉见着她如此,心中隐隐生出的些许担忧也尽数放下。
一时竟是皆大欢喜。
许夫人回去与顾茜笑道:“果是样样出挑的闺秀,你哥哥能得如此佳妇,日后必得重重谢你才是。”顾茜虽是一心向着黛玉的,却也知道自己情之所至,不免有些偏颇。这会儿听得许夫人这般说,她倒有些诧异,踟蹰了半晌,才问道:“婶娘当真如此想?我还想着林姑娘虽好,未必能入您的眼中呢。”
“这话又从何说来?”许夫人眉梢微微一动,只说有些缘故,忙就问道。顾茜便将王夫人并宝钗提出来,又道:“我瞧着,林姑娘她除却身子弱了些,旁的再无不好。纵有,也不过是美玉微瑕,越发显得可爱可怜。只她们却浑不是这么思量的,只说是贤良端庄,恪守礼法,没了鲜活劲儿才是好的。”
“贤良端庄知礼法,自然是好的。可若没了那等鲜活气息,却又不好。细说来,这原是两件事,偏如今世人皆误了,倒将迂腐呆愣当做贤良端庄。”许夫人斟酌片刻,方笑着道:“这便譬如作诗,李杜皆是好的,偏世人若学诗,十有*皆要选杜诗。不为旁的,只想着李太白天资挥洒,竟十分难为,不如杜诗好入门槛。却不想,那杜诗千锤百炼,沉郁浑厚,哪里又是好学的?学李太白容易走了模样,难道学杜子美便能画猫像虎?”
这一番话,说得顾茜也不由怔住。
许夫人却犹自含笑,眉眼舒展:“这贤良是贤良,无能是无能,原是两件事儿,总不能套个照着礼数规矩四个字,就能将木呆无能妆成贤良淑德了。这要是如此,天下岂不是遍地皆是贤良妇人?也忒看轻贤良两字了!”
“您说的在理。”顾茜这会儿方舒出一口气,面颊微微有些发烫,双眸闪闪:“就是贾府里王夫人并那薛姑娘,都是说是端庄贤良的,可在我瞧着,薛姑娘论说起来,却比王夫人强出十倍。”
许夫人见她连这话都抖出来,真是与自己生了亲近之心,心里也十分受用,当即笑着应承两句,又道:“你知道这个道理便好。说来再过十余日,便是那林姑娘的及笄礼,我预备了几样东西,你过来瞧瞧。”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定婚盟悲喜两交加
顾茜笑应了,随许夫人而去,并与黛玉挑了一对儿白玉簪。
这白玉簪俱是用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光润细腻犹如白脂,雕成一枝莲花的模样儿。只一支簪子是花苞,另一支却是盛放的莲花,极尽妍态。
许夫人见她择了这个,也是含笑点头:“这里头我也瞧着这个最好,清雅有致,不同旁的,好则好,却有几分俗气。想来那林姑娘也会喜欢。”顾茜微微一笑,道:“只婶娘这一片心意,便是极好的,何况又是这般雅致的。”
正是如她所说,待得黛玉及笄礼后,贾母将一应祝贺之礼并各人单子皆尽送来,令她收好,她翻看后最是喜欢就是这一对簪子。紫鹃且还笑:“必是顾姑娘的主意。姑娘从来妆扮时总不忘插一支白簪,她自是记得这个,方特特与许夫人挑了这个做礼儿。”
黛玉将那簪子从匣子里取出,轻轻摩挲了一会儿,便笑道:“她素来留意这些上头,也不知从哪儿学的。”紫鹃正待笑两句,外头便报信,道是妙玉与邢岫烟来了。
听说是她们,黛玉便把簪子放回去,又令紫鹃将旁的匣子等都收拾了,自己则起身相迎。那边儿妙玉岫烟两人已是一前一后跨入屋子里:“今儿是你生日,又是及笄之年,方叨扰两句。”
黛玉素知妙玉为人,见她直言相道,便也点头道:“难得你盛情,我自是心领的。”说了这两句,她便往里头让座,又道:“这会儿屋子里正收拾,倒是怠慢了。”
这些小事,妙玉也不放在心上,只将祝贺之礼送上,又说了两句闲话,便自道:“今儿过来,却有一件事想要问个明白——头前圣命,说的是让我随你而居。后头我也问过老夫人,她只说随我心意。我思量了数月,还是想与你住到一处。只不晓得顾家那里,是否愿意。”
妙玉素日清高,如今说出这么一番话,实在是在贾府里头历练了一番。黛玉原也是寄人篱下,在贾府里经过见过的,哪里不明白她的处境,又想这是自己舅家,仍旧如此,何况妙玉。想到此处,她心里微微一叹,口里却道:“只消你愿意,顾家那里我自与他们说去,总不能委屈了你。”
妙玉听了这话,却是眼波微动,半晌才淡淡道:“若不合式,竟还是算了。横竖我在这里也是惯熟的,只舍不得你罢了。”黛玉点了点头,口里没有顺着应下,心里却有几分拿定了主意,总要玉成此事。
岫烟在旁瞧着,这会儿便出言打破平静:“可不是这么个理儿,我瞧着你们谈文章,论诗文,竟是自成一国的。一时谁离了谁,竟都是有些难熬的。”
有了她这一句话,屋子里便失了头前的凝滞,略显出几分活络。恰此时又有宝玉、宝钗、宝琴、探春、惜春并李纹李绮姐妹过来,越发让这儿热闹起来。只妙玉素来不爱喧闹,略说两句话,便自告辞而去。岫烟忙与她打了圆场,又赔着说了小半晌话,便在旁看着,并不十分言语。黛玉也知她的性情,偶尔与她攀谈两句,便自作罢。
正自热闹着,宝玉忽而道:“听得说那位许夫人与妹妹送了一对簪子,连着老太太也说雅致,倒不知是什么样的?”宝钗听了这话,回头望了宝玉一眼,方道:“这些东西纵是好,也皆是有限,不过心意难得罢了。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值当的。”说着,她便要顺口将此事抹了去。
不想宝玉却犯了执拗,必要瞧一瞧:“心意如何,东西上总能瞧出几分,怎么也不能委屈了林妹妹。”黛玉见他言语赤诚,也是一片真心为自己,不免心内一叹,吩咐紫鹃将那簪子取来,一面又道:“许夫人十分用心,方挑了这一对儿簪子,我瞧着也喜欢。”
“若林姐姐这般说,倒是值当细细看了。”探春从旁一笑,目光在宝钗面上扫过,又与黛玉道:“只我料定,这东西必是玉做的。”
黛玉微微一怔。
紫鹃已是捧着匣子过来,一面笑道:“真真被三姑娘料中了,正是玉簪子呢。”说着,她将那匣子搁在桌案上,又将它打开,露出里头莹润的光华。
黛玉将那玉簪子取出一支,与众人细看。宝钗看了两眼,便笑道:“倒似是江南那边的样式,必是早早预备了的。这般也着实用心了。”
“原是如此,还是宝姐姐知道得多。”探春听说,也是多看了两眼,又见着黛玉手指莹白,几乎与玉色仿佛,不由赞道:“林姐姐佩戴玉色也是极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