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纤等自是含笑应下。
鸳鸯方又说起旁的事来,也都是府中的闲话。然则这些人事物,春纤越听着,面色越是有些发白,及等到了最后,却渐次平静下来,只口中却有些苦涩:原来,自个儿真个是入了红楼梦的世界之中。她正是思量着,边上一个丫鬟却碰了碰她的手,而后嫣然一笑,双眸之中闪着好奇的光:“你便是春纤?原本的名儿也唤作纤儿的那个?”
“正是呢。”春纤瞧着她的目光一瞬间闪亮起来,心中一动,忽而想起先前听过的一句话,当即探问道:“难不成,姐姐的姓氏,原是张?”先前贾母与自己名儿,琥珀就提起过有个张合家的纤儿,与自己名儿一般,却早自己翌日进来的。
“是呀,想来你也听过。说起这个,真真是再巧不过了的。我也唤作纤儿,原在你之前一日入得府。”那纤儿想着巧合两字,对着春纤自也觉得更亲近些,当即便拉了她的手,且悄声道:“我们原也都是有福的,在老太太这里做活,日后不论如何,总也比旁个更有体面。再者,鸳鸯姐姐她们也都极好的,只好好儿听着做活儿,再没不妥的。”
她满脸都是笑,双眸闪闪,透着一股子欢喜。
春纤瞧着她这样,心中由不得微微一动,继而有些苦涩:若不知道这里是红楼梦,说不得她也会存了这样的心思,可已然知道最后荣国府一败涂地的,哪里还能拿着冰山做靠山使?
但对着那纤儿,她自不能如此说,连多想片刻,亦是不能——这会儿,正是好搭腔联络情分的时候,说话都唯恐不及。由此,春纤暂且将旁个心思压下,只笑着道:“真是如此?那我也安心了些。我才是入了府中,满眼瞧着都是好的,却连话儿也不敢多说一句,生怕惊扰了谁,做错了什么。”
纤儿原也不过七岁,比春纤大一岁,正是好为人师极爱显摆的时候,听得这话,当即将小胸脯挺起了几分,尚且不敢高声,只往鸳鸯她们那边瞧了两眼,就低声道:“我自不会骗你。”说罢,又是将这里的几个丫鬟介绍了一回,春纤细细听着,偶尔问一声,却是一一记在心底,手上亦是不曾停下。
如此嘴甜手巧,倒是让鸳鸯等几个瞧在眼底,略记住了春纤这个名儿。这一桩事后,便能得这么一个结果,春纤也是满意的,及等晚上洗漱完了,她自个儿坐在床榻上,却是细细筹划起日后来。
现今,她已是卖入荣国府做了丫鬟,想着脱出泥淖,不外乎脱藉以及随姑娘出阁的时候做陪嫁。
但前者极艰难不说,便是成了,也得重头归入卖了自己的养父家。那原是恨不得吃自己肉的,如何靠得住!至于后者,贾府四艳之中,元春入宫惜春太小,迎春无能且遇到山中狼,探春倒是刚强却是远嫁,俱是薄命女儿。另外的史湘云日后寡居,甚至可能流落烟花,且是外姓。宝钗更别提,原是要嫁入贾府的。算来算去,也唯有一个林黛玉,虽也薄命,但筹划一番,未必不能倚靠着好挣扎出一条生路来。
而且,自己现在唤作春纤,记得红楼梦之中,黛玉的身边不正是有个唤作春纤的丫鬟么?
第三章 度流年勤勉学本事
思量到这一处,她忽而记起先前那个唤作纤儿的,心下一顿,由不得微微抿了抿唇瓣。到底红楼梦之中的春纤,是自己或是那个纤儿,还真真是说不准。然则,林黛玉这里却是眼下她所能筹算到的最好的出路。也罢了,说不得日后更要勤勉,学些本事,积下人脉。总要入了贾母的眼,及等黛玉入府,再多多亲近些。旁的,也只能说一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有了这般主意,春纤便渐渐定下主意来,只还深思不一。却在此时,边上一个女孩儿咳嗽一声,溜瞅了她两眼,终究吞吞吐吐说出一句话来:“该睡了,明日还得早起呢。”声音微微有些发颤,透着些许不安。
春纤听得这一声,立时回过神来,转过头瞧着她一眼,见她颇为局促地低下头来,又感觉到周遭若有若无的视线,当即唇角微勾,含笑轻声道:“是呢,多谢你与我说一声。不然,明早起不来,可就不好了。”
这话音落地,周遭的气氛立时和缓了许多。
想来,前番的一番发作,她们不过小女孩儿,也是惊心的。
春纤如此想着,就瞧着边上的女孩儿面色微红,抬头与她璨然一笑,眉眼舒展间,自有几分娇俏。而后她再说两句话,方因着晚了些,不敢多说,竟自躺下来安歇。
见状,春纤心中思量更多了几分:这个唤作小钏的女孩儿,原在她们这十二个之中,也算是颇有几分聪慧的,如今她既是有心出言与自己交好,少不得要用些心思。到底,只消再世间活着,人缘儿好,却是一等紧要的,现如今她这样犹如蝼蚁似的身份,又在贾府之中,这个上面说不得更要上心些。虽不能为旁个平白欺负了去,也不能随意得罪一干人等,谁知道这头顶上哪一片云彩上有雨呢?好不好,贾府总归能与她吃饱穿暖,衣食无忧,比之先前那一个多月的苦熬,已是极好了,自己便尽心竭力求个日后罢了……
这般想着,春纤合着双眼,竟也渐渐睡了去。
而后,她也是照着这个想法,着实勤勉。非但在贾母的屋子里做活儿勤快,且在无事的时候,也是寻了针线来学,而后渐渐与旁个府里的家生子出身的丫鬟熟稔起来,便求着教些算盘账本之类的,虽是艰难,只她内瓤本就不同寻常小女孩儿,总也有些概念,又是有心为之,便也渐次学了起来。而后又因着账本等,慢慢地学着认了字,总过了两年,一应事体便渐渐地入了门。
且因着她前世原是个极喜欢自制物件儿,也学过串珠、刺绣、编织、缝纫乃至于烘焙、素描、雕刻等一些儿的东西,虽都不过是入门,顶多略有小成。但她对于针线活儿也耐得住,又喜欢,于这些上面尤其经心,又有些别样的灵巧心思,倒渐渐得了些大丫鬟的青眼,偶尔唤她做点儿小物件。她素来和顺,做活儿又仔细又快,嘴里也甜,一来二去,便渐次在贾母屋子里站住了脚。
却说这一日,春纤方才将一个抹额上绣的红梅花描好,自己拿着在日光下面瞧了又瞧,只觉得有些单调,正是寻思再添点儿什么,忽而听到一阵脚步声,转过头看去,却是晴雯正撩起帘子跨进屋子里来。她便将自己手上的针线放下,起身笑着道:“你怎么来了?”
晴雯抿着唇一笑。她生得极好,虽是年岁尚小,却也不曾辜负了日后风流灵巧四个字,此时微微一笑,眉眼之间自有一番秀美:“怎么,竟是我来得不巧,耽搁了你做活不成?”说话间,她走到了春纤的面前,拿起那抹额瞧了一回,便掷在案上,皱眉道:“分明前日我听着是吩咐了珍珠做的,怎么又落到你手里了?难道满屋子里只你一个能做活儿的?偏她自个却不能了!”
“我也是闲着无事,便做一点子又如何。只怕做得不精细,老太太使着不惯呢。只是珍珠姐姐也是说了的,这不过是备着的,倒也未必用得着,我方答应下来。”春纤面上含笑,只到一边儿的风炉上面取了热水,倒了一盏茶与晴雯吃,又请她瞧瞧什么地方须得改一下。
她与晴雯便是因着针线上面儿渐次熟悉的。说来也是奇怪,晴雯虽是不大爱做针线,于这上面却极有天赋,一样的花样儿,偏她做得分外鲜亮,设若添个几笔,便能更添情致。她做得又快又好,且言谈伶俐,模样儿又是一等的,于贾母房中不过一年的功夫,便越发得入了贾母的眼,称赞了好几回。
“这花样儿也是好的,只是颜色须得更细些,若是能添一点儿水波许是能更好些。”晴雯听得春纤这话,虽是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到底相处了一年多,也是明白春纤的性情,说了几句话,便与她出了主意。她们商讨一回,又吃了一盏茶,总定下花样子来,晴雯方回转来,嗔道:“每每与你说话,总忘了正经事。我与你说,鸳鸯琥珀她们被老太太挑了上去,做了一等的。便是鹦哥她们也是挑上去做了二等。等过两日那些姐姐配了小厮,大约还有几个能挑上去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晴雯话中却也没什么嫉妒羡慕,反倒透着些烦闷,眉头亦是紧紧皱着。春纤心下一想,也是明白过来:晴雯本性要强,心比天高,却偏生是个丫鬟的命,此时大约也是因为那些个大丫鬟出去后便配了小厮,进而想到自己身上,偏生这又是好事儿,她也就只能闷闷着。
这等性情,也难怪日后会那样一个结果。春纤有心劝两句,只是想着这话茬不好提,便略斟酌了半晌,正待说话,忽而又听得脚步声响起。当即她抬头看去,只见帘子一动,却是一个青缎袄儿,秋香绿棉裙的女孩儿低头踏进屋子里,口中笑着道:“你们倒是好,却在一处说话。”
春纤见着她来了,忙含笑起身,与晴雯一道儿拉着她坐下,又倒了一盏茶递过去,口中先是道了喜,恭贺一番后,方又道:“我们不过偷个空儿罢了。不曾想鹦哥姐姐也是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不曾?”
“不过咱们年下的衣衫料子发了些下来,我想着你们都是针线儿好的,大约是要自个儿做一点子,便让她们一半儿送了成衣,一半取了料子。眼下正是分发的时候呢,你们也去瞧一瞧,总要挑一点子自个喜欢的。”鹦哥说得入情入理,极是体贴。春纤倒是不在意这些,只含笑谢过,依旧安坐如故。晴雯最是个活络爽利不过的,虽也不甚在意这些衣衫,但女孩儿的性情,哪里能不喜欢挑拣这些的,当即便谢过了鹦哥,又拉着春纤笑道:“想来她们那里正是闹着呢,我们也瞧瞧去。”
见着鹦哥坐在这里吃茶,想着若是搁下了她独自一个,也是不好,春纤不免略有些犹豫。鹦哥却是伸手推了她一把,笑着道:“去吧。我忙了半日,坐在这里偷空歇一会儿也好。你们挑了料子再过来,我们正好说话儿。”
如此,春纤方才起身,笑着应了两句,便与晴雯一道往东面走去。不想,走在半道上却听得有人喊她们的名字,当下两人转过头看去,只见宝玉正站在不远处,满脸都是笑,口中道:“你们哪儿去?”
春纤低头一礼,正待说话,边上的晴雯已然是上前去利索地说了由来。宝玉原就喜欢女孩儿的钗环脂粉一类,此时正觉闲着无事,听得是挑拣衣衫料子等物,也是起了兴致,当即忙道:“我与你们一道过去。”他身后的丫鬟媚人不免卟哧一笑,眉眼弯弯,声音便似三月的春风,说不出来的温柔亲和:“二爷这话是从何说来,她们女孩儿家的东西,你倒是赶着过去挑拣了。”
春纤面上含笑,口中不语,心中也是点头的。在看红楼梦的时候,想着那样一个时代,宝玉能体贴女孩儿至此,虽是怯懦无能了些,到底天生重情,也是极难得了。可真个入了红楼梦,身处其中,自不能那般想法。不管俗世的法则如何虚伪,如何的残酷,想着能过好日子,便必得那么做。
宝玉却是不听这个的,执意要去。
媚人劝说了两句,见着拗不过去,方与春纤晴雯道:“竟是烦扰你们了。”春纤只说不敢,十分温顺。晴雯却是面上带笑,眉眼微微挑高,口中道:“这一点子小事,值当什么。原也不必这般嚼舌的。”如此说着,她便转过身引路。
在她之后,可人微微抿了抿唇,眉眼间笑意一丝不变,只弯着身子扶着宝玉上了回廊,方与宝玉并春纤笑着说些闲话,言谈和气,极为温柔可亲。
春纤瞧着如此,目光微微一闪,心中却不免叹息一声:晴雯如此,着实有些不合时宜。
第四章 听八卦初知林家事
只是,她心下虽有这等思量,却也不曾深劝。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非自己决意改变,旁个劝再多也是无用。兼之她与晴雯情分渐好是真,相识却不过一年有余,彼此性情又是不同,说的劝的话多了,反倒不好,竟还是日后得了机会,再说吧。由此,春纤竟将此事在心中按下不提,只与媚人晴雯说话,至于宝玉,她言谈行动间也是恭谨周到,却不着意亲近。
媚人将这些瞧在眼底,看着春纤的目光也和缓了几分。只是转过头见着晴雯与宝玉笑闹,彼此之间挨得极近,兼着年岁相仿,竟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意思,她的由不得脚下一顿,心中暗暗着恼。可等着片刻后,她回过神来,却将恼意按下,反倒暗暗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自己比之宝玉,原是大了十一岁,那些个想头却是看不着的,竟还是放下吧。
只这一二年,若是自己能照料宝玉得当,想来老太太、太太那里也能多看重几分,日后求了恩典脱籍出去,寻个好人家,也未必差了。这府中虽好,偏生前些时日爹娘寻摸了一回,总也没个年岁相当又有才干的妥当人,那么,自己却也不必宝玉十分记得自己,能留有二三分的情面,再与府中的丫鬟婆子交好,也就使得了。
想着这些,媚人倒是将对晴雯的不喜去了五分,索性将目光转开,且与春纤细细说谈了一回。虽她依旧时时在意宝玉,左右不离了跟前,竟也宽松了几分。春纤不知她心中思量,因瞧着晴雯如此,反倒着意周全,暗暗揣摩着媚人的喜好,择了一二样东西讨教,不消多时,便让媚人生出些得意来,着实说了不少话。
然则,这一段路也不长,虽因着宝玉年岁尚小,走的缓慢,一盏茶的时间也就到了地方。媚人见状,与春纤微微一笑,道:“日后若是得空,不妨过来和我说说话。”她便不说旁话,只快走两步,且上前来拉住宝玉,先是拍了拍他衣衫上沾的一点子雪,再拢了拢他的衣衫,方笑着道:“屋子里暖和,外头又冷,这一冷一热的,仔细着凉。”
晴雯瞧着如此,眨了眨眼,便偏过脸去,只拉着春纤往内里走。宝玉原就与晴雯熟识,又极喜欢她娇俏,见着原与她说的好,一时却不等自己就往内里去,不免伸出手拉住了晴雯,笑道:“好晴雯,且等一等。”
见着如此,晴雯停下步子,目光往宝玉身上一转,见着他满脸是笑,一时也撑不住,当即笑了,又道:“已是到了地方,还有什么好等的,赶紧进去是紧要,外头也冷着呢。”她口中这么说着,脚下却是不动,及等宝玉几步上来,方抬步打起帘子。
一阵欢声笑语登时随着暖融融的热意扑面而来。
宝玉极为欢喜,忙是跨了进去,而后晴雯、媚人、春纤三个也是依此而入。屋子里的人见着他们来了,晴雯春纤犹可,现下不过小丫鬟罢了,只宝玉是贾母最宝贝的孙子,媚人原也是贾母身边的大丫鬟,不必旁个。她们只怕没十分奉承,自不会怠慢分毫,口中笑着迎了两句,立时有个凑趣道:“可是宝二爷孝顺,这么个天,也不忘到老太太身边尽孝。想来老太太这会儿正是午睡,没能起身,宝二爷才贵足踏贱地,竟是到我们这边来。”
这话说的花团锦簇,宝玉虽是聪慧,到底年岁尚小,于此并不挂心,只随意应付两句,一双眼睛却是落在正中的大案之上,见着那些绸缎在灯火之下光华流转,色调也是鲜亮,不免往前走了两步,随手取了一块海棠红的瞧了瞧,只觉得鲜亮柔滑,比之往年的更上乘些,便是一笑,道:“今岁的绸缎倒是好的,比往年似是更细密柔滑。”口中说着,他便将那料子往晴雯身上比,一面点头道好。
“这原是姑太太家送的年礼,自是不同往年。”媚人原只那眼睛往那案上一瞧,便是看了出来,又见宝玉如此,便抿着嘴一笑,口中缓缓道:“说来也是我们的福气到了。今年老太太得了扬州姑太太家送的年礼,又是看了信笺,说着表少爷已是大好了,兼着姑太太的病症也渐次痊愈,心里欢喜,又见内里多了好些绫罗绸缎,想着也散了众,权当凑个福气,便与满府的丫鬟每人两三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