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你又偷偷溜出宫了。”
第6章 御前对簿(捉虫)
辛回揉了揉被撞疼的额头,立即朝着少年心虚的笑了笑,讨好道,
“哈哈,阿桓,你误会了,阿姐我是方才只是去御花园转了转,没有出宫。”
刘桓在心里叹口气,却也拿自家阿姐没法子。他只得耐着性子,又同辛回讲了一番大道理,翻来覆去不过就是身为帝姬应当自持身份,修身养性,矜持贵重才是皇家人应当有的性子,方是不辱没身份。
辛回照例小鸡啄米地点头听着,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眼前的少年正是小了清晏公主两岁的五皇子,与清晏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为皇后所出 。说起来也不怪姐弟二人脾性天壤之别,皇后所出的公主只要活泼伶俐,能识大体,能得皇帝的喜爱便可;可是皇后所出的皇子却要从三岁起便要夙夜匪懈的读书习字,焚膏继晷,日日苦学不缀 。
故而清晏自小便有几分骄纵,而刘桓却是自小养成了一丝不苟的古板性子。姐弟两人感情还不错,但是越是长大,刘桓愈发担忧起自家姐姐的性子来,那般不稳重不沉静的性子,不是一个公主该有的。所以才每每见到阿姐行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便忍不住端起大人的谨慎劝一两句。
辛回自打成了清晏公主,没少听刘桓的大道理,翻来覆去不过就是那几句话,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不过谁叫自己没底气呢。
见他数落自己数落得差不多,辛回挂着笑问道,
“桓儿来朝阳宫找我有什么事么?”
刘桓依旧一副老成模样,可是神情里带了几分柔和,语气轻和道,
“桓儿是来向阿姐辞行的,近来匈奴屡屡犯我边关百姓,父皇亲点了奋勇将军前去肃边,桓儿自请同往,父皇已经应允,此去归期不定,少则三两年,多则四五载,往后母皇就托付给阿姐了。”
辛回惊愕不已,半晌才讷讷道,
“你一个未成年的嫡皇子去边关做甚么,况且你如今不过十四岁,听说那匈奴人凶残暴戾,如今边城也不太平,伤着你可如何是好。母后晓得么?”
刘桓见自家阿姐这般担心自己,心里暖意融融,神色却还是没有半分动摇,坚定说道,
“母后已经知道了,阿姐不必担心。父皇如今迟迟不肯立储君,泰半是因为外祖父家权势太盛,父皇很是忌惮,收回外祖父的兵权不过就在这一两年了,如今就连对母后也是防备得紧,若是我还不争气,只怕将来连母后和阿姐都护不周全。”
辛回嘴唇翕动,终是没再说出一句话来。良久,叹了一声,带着几分无奈与心疼,眼前的少年不过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便要去担负这些大人间的勾心斗角与争权夺利,可见凡世为人确实是受苦来的。
辛回留了刘桓在朝阳宫用膳,姐弟两人说了几句体己话,不过戌时一刻,刘桓便要回宫继续上晚课,辛回亲自送他出了朝阳宫,心里有些感慨,只是自己再怎么感慨,除了季献的命格以外,旁人的命格辛回自是能不改便不改,况且自己不知几时便要回天宫。
只是自己顶着这清晏公主的身份,白得了这许多宠爱,捡了个爱罚自己禁足的娘亲,一个爱说教的严肃正太弟弟,待回第一天府宫后,定要去阴司问一问他们二人来世的去处,与他们写一个美满喜乐的命格,不要再像这一世这般,日日困在皇城,翕伏着性子去博自己丈夫、父亲的宠爱与信任。
御花园的迎春花盛开凋谢,也不过数十个日月更替罢了,算算日子,刘桓已经离开京城将近两月了,天气也一日日回暖,辛回无聊时在朝阳宫的院子里搭起了一个葡萄架,想着待蝉声阵阵、流金铄石的时节,正好放个软塌在架下纳凉。
最近宫里不太平,先是安嫔的孩子小产,接着便查出是丽妃下的手,安嫔没了孩子身子大大亏损了不说,日日躺在床榻上竟像是没了生趣的形容,好在命是保住了,只是每日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般。
而丽妃因残害龙子,被打入了冷宫,听闻她夜夜啼哭喊冤,那冷宫的手段辛回还是略有耳闻的,没几日便传出丽妃病故的消息,只是究竟是怎么死的无人知晓,也没有人愿意知道。就连丽妃的母家,如今也是自身难保,丽妃的父亲被纠察出卖官鬻爵的大罪,丽妃死后没多久,阖府上下被判了秋后问斩。
这买官卖官牵扯出的岂止丽妃娘家一家而已,好几个二品官并封疆大吏皆被查办了,如今前朝后宫皆是人人自危,连春日的风都不怎么从皇宫里过了,气氛沉闷得紧。
辛回倒是并不怎么在乎这四周的惊涛骇浪,总归同自己没有多大干系,她要做的只是管好季献便好了,闲来无事便往季府跑,再打探打探沈潋滟的动向,日子倒也不无聊,左不过近来皇后皇帝都不得空来管束她,正乐得自在。
只是没自在几日,便被皇后喊去椒房殿训斥了一顿,毕竟是未出阁的公主,日日往臣子的私邸跑,总归不像话,如今已是满京城的闲言碎语,说是清晏公主苦恋状元郎,季献身为臣子不卑不亢,于是清晏公主便日日去府上痴缠状元郎,这倒是成了最近百姓最爱的茶余饭后的谈资,男子赞季献风骨峭峻,女子叹公主痴情难得,辛回与季献二人着实丰富了京城百姓的八卦新闻。
辛回满不在意,而季献总是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坦荡模样,辛回便也不怎么把流言放在心上,如今被皇后斥责,然后便是单方面交流后的固定节目——辛回又被禁足了。
在朝阳宫种了几天蘑菇,辛回觉着自己离发霉不远了,不过长了几天蘑菇后,她便被个惊天大新闻砸得七荤八素,而至于相比之下,让她觉得长蘑菇真是有益身心健康的务农活动。
听说季献被御史台参了。
要说被御史台参本,那便谁都没有辛回的经验足,自打做了公主以来,十天半个月便被参个两三次,皇帝也明白,御史台的人平日里闲得很,便只有参本这一项乐趣了,今日上折子说尚书府的公子当街调戏良家妇女,明日又奏表将军府的下人逞凶行恶仗势欺人,他们的宗旨只有一个,那就是有事没事都要搞点事。
但是季献的这一桩事却让辛回有些苦恼,因为与许久不见的沈潋滟有关,自从第一次见面后,辛回便只在季府大门口见过她一次,但听说季献对她避而不见,辛回便并未放在心上。
可是御史台奏本,说季献强占了沈潋滟,至使沈潋滟被未婚夫厌弃,而今沈潋滟腹中已经怀了季献的骨血,季献却将沈潋滟拒之门外不见,沈潋滟伤心之下便去跳了护城河,结果被人救了起来,恰巧救她的人是御史台脾性最硬的御史中丞,这才有了御案上那一本折子。
辛回并不相信季献会做这么蠢的事,但是她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皇帝爹相不相信。
清心殿中,皇帝高坐龙椅,下面跪着肃着脸的御史中丞,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沈潋滟,以及从头到尾除了初时御史中丞呈言时皱了皱眉,而后便一直面无波澜的季献。
御史中丞一番义愤填膺地慷慨陈词后,御座上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不动声色地问季献道,
“御史中丞所言的罪名,季卿认不认?”
季献恭敬地伏地叩首后,对皇帝说道,
“非臣所为,臣不敢认。”
沈潋滟原本安安静静地跪着,此时见季献不肯认,咬白了唇,旋即便泪盈于睫,要掉下泪来。
季献像是没有看见一旁的沈潋滟一般,无动于衷,皇帝的目光在季献与沈潋滟的身上几经逡巡,最终开了尊口,对泫然欲泣的沈潋滟道,
“沈氏,朕问你,你方才所言可是句句属实?若有失实,欺君可是死罪。”
沈潋滟终于掉下泪来,却又强忍哽咽,哭诉道,
“民女所言句句属实,半分不敢欺瞒圣上,民女记得清清楚楚,三月十二那一日,季......季大人他来了掖柳巷民女栖身的小院,然后便......再后来,民女便发现自个有了身孕,民女不得已便去找季大人,没想到大人他转眼便不肯认了”
“民女也省得,季大人定是还在记恨民女记恨沈家当年退婚一事,民女也不愿拖累大人的名声,更不愿使家族蒙羞,便想着就这般结果了自己罢,却不成想被御史台的大人救下,民女想着,既然老天不想让民女就这样了结,定是怜惜民女腹中的孩子,如今,民女只愿能保住腹中胎儿,求季大人能给这孩儿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季献的眼皮终于抬了抬,淡淡道,
“要给你腹中孩儿一个身份,那便该去找孩子的父亲,同我有什么干系?”
沈潋滟听季献这么说,终于放肆大哭起来,声泪俱下,
“季哥哥,你好狠的心,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吗?连太医都诊出我腹中已有两月左右的身孕,难道我会用自己的清白来构陷你么?你究竟还想要我如何?或许当日我死在那冷冰冰的水里,便是遂你的愿了......”
说着便又簌簌落着泪,她面前的地面都已经被不咸不要钱一般的泪珠子给浸湿了。
季献身子笔挺地跪着,依旧淡淡道,
“如果你此番是为了让我娶你才这么做,那我便告诉你,我今日便是死在这殿上,也不会娶你。”
沈潋滟哭白了一张脸,还想开口说什么,便听见大殿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子声音,
“父皇,儿臣有事要禀。”
第7章 身不由己
辛回着了公主仪制的赤金广袖服,从容淡定地走进了清心殿,朝着皇帝盈盈一拜,起身后,一众臣子又皆向她跪地行礼,辛回抬了抬手,免了众人礼,而后才在皇帝下首的位置上施施然落了座。
辛回此时才得空看了看地上跪着的人,季献直挺着背脊看不出神情,而沈潋滟则低垂着头,看样子好一番哭过。
皇帝素来知道辛回同季献的事,此时她突然过来,泰半是为了季献。他捻了捻短须,问道,
“皇儿此时过来有何事要禀?”
辛回颔首道,
“父皇,儿臣在朝阳殿中听说季大人惹了一桩官司,特意过来瞧瞧,到门外时,正听到这位姑娘在声泪俱下分辩,只是越听越替季大人委屈。”
皇帝依旧不动声色,只是配合地问道,
“哦?为何?”
辛回扶了扶自己宽大的袖子,慢腾腾道,
“因为这姑娘满口雌黄,而季大人却因有所顾忌而不敢言明真相,只得任由着姑娘抹黑而不得分辩,所以儿臣替季大人委屈。”
沈潋滟方才听到这位公主的声音时,便觉得熟悉,只是不敢抬头去看,但越听越觉得像是那日在悠然居的女子,只是说话的气势和遣词酌句间又同那女子不太一样,一时心中惊疑不定,待听到她说到“满口雌黄”时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去,那张清丽娇妍的脸,与想象中重叠。
沈潋滟心中骇然不已,但细思了片刻,却又强自镇定下来,俯首道,
“陛下明鉴,民女所言绝无半句假话。公主殿下,民女当日不知公主身份,多有得罪,还望公主恕罪,只是此事还请公主高抬贵手,勿伤公道。”
辛回拿起桌上的一盏茶,望着盏中上下浮沉的茶叶,不急不缓道,
“那姑娘的意思是......本宫挟私报复,冤枉你咯?”
沈潋滟头又低了两分,声含委屈道,
“民女不敢。”
辛回略带了些气力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音,而后冷声道,
“不敢?本宫看你倒是胆大,在御前也敢信口雌黄,胡乱攀咬!”
沈潋滟被辛回一吓,立即伏在地上,没料到那日看着不过是有些娇蛮任性的姑娘,今日竟浑身散发着冷冽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辛回踱步到沈潋滟身边,缓缓问道,
“本宫且问你,你说季大人是哪一日去的掖柳巷?”
沈潋滟不知她此问到底是何意思,只是觉得置身于寒风之中,不敢轻易动弹,只能顺从回答道,
“三月十二日。”
“你撒谎!那一日季献根本不肯出现在掖柳巷!”
沈潋滟此时顾不得面前女子高高在上的身份,猛地抬起头来,瞪着辛回说道,
“我没有!”而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垂下头,向皇帝拜了一拜,说道,
“陛下,民女有人证,那日季大人在我院中,更夫也看见了。”
不消片刻,那短揭打扮的更夫便被带了上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将那日如何路过沈潋滟的住处,如何见到季献与沈潋滟拉拉扯扯进了屋子的事说了出来。
只是还不待他将最后一个字说完,便听见辛回猝然怒道,
“一派胡言,那夜乌云避月,天色昏暗,你是如何肯定你见到的便是季大人?”
那更夫被辛回这么一吓,险些尿在当场,簌簌抖着身子道,
“小、小的并没有看清楚,只是听见那女子唤了那男子一声......季、季献。”
清心殿中倏然静了片刻,辛回看了一眼地上跪着不发一言的季献,沉声道,
“那夜在掖柳巷中的人绝无可能是季大人,因为三月十二日晚上,季大人整晚都与本宫在一处谈论茶经。”
此言一出,殿中死一般的沉寂,人人脸上都堆满了震惊,就连季献也抬头皱着眉看了辛回一眼。皇帝终于神情有了变化,大声呵责道,
“胡闹!清晏,你在胡说些甚么?还不回朝阳宫去!”
辛回俯首跪地道,
“父皇,儿臣说言句句属实。还望父皇明察,莫要使良臣含冤心寒。”
沈潋滟自知此时再不辩白恐怕自己性命都要丢了,立即惊慌磕头道,
“陛下,陛下明鉴,陛下,民女真的没有说谎,公主殿下她......民女不知公主为何这般说,但民女真的没有说谎,民女怎么可能自毁清白来构陷季大人呢?望陛下明鉴啊陛下。”
辛回眯了眯眼道,
“沈姑娘不可能自毁清白来诬陷季大人,那便是本宫自毁清白来诬陷你咯?”
“民女不敢!”
皇帝拍了拍桌子,呵斥道,
“够了!”
皇帝平了平怒气,只是略微一思量,便有了决断,威严开口说道,
“沈氏,你满口胡言,诬陷朝廷命官,毁坏季卿清白不说,还犯了欺君的大罪,其用心歹毒,即刻投入天牢,念你腹中已有身孕,今日便先判你拔舌之刑,看你以后还如何造谣是非,胡乱攀扯!待产下孩子后,再行问斩!”
沈潋滟一听,即刻瘫坐在地,形容也狰狞一来,大声喊叫着,
“不,不,我腹中的孩子就是季献的,就是季献的!他必须得娶我,这就是他的孩子,他一定会娶我!”
眼见沈潋滟要被拖下去,季献叩首道,
“陛下,沈潋滟虽有罪,但求陛下看在她有孕在身的份上,饶过她一死,无论如何,此事也是有臣而起,还望陛下从轻发落。”
皇帝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会儿,便道,
“既然季卿也都愿意以德报怨,不再追究,那朕便饶她一死,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拔舌之刑不可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