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回熄了想在摘几颗的心思,站起身来,提了提裙子,说道,
“既然没得吃了,那本宫就先回去了。”
季献也站起身来,朝辛回拱手揖了一揖,辛回见他礼数周到得很,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撇了撇嘴便转身翻墙走了。
辛回自从到了凡间,才有了时间过得很快的感觉,不过弹指间,又是两年的光景。
这两年来,辛回不时便翻墙往季府跑,有时是为了什么吃食,有时是为了一本闲书,有时甚至是毫无理由的,就是无聊了想去逗一逗季献。
这么一蹉跎,清晏公主终于从二十二岁的剩余公主变成了二十四岁的剩余公主,这下皇帝不急皇后急了。一直忙着给辛回相亲,半年来,相了好几十个所谓的青年才俊,皆被辛回花式吓跑了。
原本辛回以为这以后的每一半年恐怕都要在相亲中度过,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匈奴终于还是对大陈用兵了。
边关告急,不过回京两年的刘桓又自请前去抗敌。今时不同往日,刘桓在边关历练过六载,对边关的情形自然十分熟悉,不管皇后如何反对,皇帝还是派了刘桓出兵。
辛回得知消息时,刘桓已在点兵准备出征了。这一次同上一次不同,此次是战场上的厮杀,肯定是凶险万分。辛回虽然担心,却也知道,这一切皆是命格簿子上写好的,刘桓经此一役,才算是被皇帝认定为储君,可是她忘了,命格终究抵不过人为。
自刘桓走后,辛回便日日进宫陪伴皇后,而季献自然也是整日整日地忙。战报频频传回京城,听闻此战打得十分胶着,已经整整两个月,双方依旧僵持着。
又过了一月,刘桓所在的上疆城被匈奴围困,战况不容乐观,刘桓上了折子,请求从河间调兵,皇帝允了,立马传旨至河间郡。
原本安定的中原这一下也是人心惶惶,百姓开始担忧匈奴破了上疆城,直上吴都,那离中原地段便也不远了。此时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五皇子刘桓身上。
可是刘桓败了,上疆失守,因为河间的军队比预计的时间晚了整整三日,这三日,城中弹尽粮绝,刘桓誓死同上疆城共存亡,最后被匈奴的大将生擒。河间军与匈奴在青铜关对峙,匈奴经过一战,还未彻底恢复过来,可是他手中有皇子作为人质,一时间,河间军也不敢擅动。
匈奴发起战争也不过是为了资源,匈奴地处草原戈壁,以畜牧为主,可是不过一场瘟疫,牛羊死没了,他们便打起了陈国的主意,这下有了人质,自然更愿意用人质来换更多的东西,而不是耗着继续打下去,于是便提出和亲。
只要与大陈联了姻,也不怕陈事后反悔,又来秋后算账,因此还指名了要皇帝的亲生公主和亲。
如今皇帝膝下还未成亲的成年公主,便只有清晏一个。
匈奴可汗的手书传到京城后,皇帝便开始了思量。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公主,都是皇后嫡出,可是皇子是个有用的能带兵的皇子,可公主是一个大龄未嫁时常给皇室抹黑的公主。几乎一瞬间,皇帝便做出了决定,可是于一个父亲来说,他又自觉对不起清晏。
辛回知道匈奴要求和亲的消息时,她正准备去椒房殿,想了一想,又折了回去,待到了亥时,她估摸着,季献应该已经回府了,便又翻墙进了季府,甫一落地,便看见季献掌了一盏风灯,独自一人站在亭子里。
她笑着走过去,对季献说道,
“季卿是在等本宫么?”
季献眸色几经转变,最终也只是神色晦暗不明地将辛回望着,并不开口。
辛回想着,恐怕他已经知道自己要被用来和亲了,所以连请安行礼的礼数都忘了,只是怜悯地看着自己。季献有些挣扎,他看着辛回穿着单衣立在夜风中,身形纤弱,像是即刻便要随着风飘走了一般。
他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就算只是说两句“更深露重”的废话也行,可是他开不了口,一出了清心殿,他便等在亭子里,直觉告诉他,他会来找他,可是她真的来找他了,他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辛回站在风里有些冷,那风仿佛也吹进了心里,呼啸而过,刮成一片荒芜,她依旧笑着说道,
“今日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也是最后一次问你。季献,你敢不敢娶我?”
季献只是站着,眼中的神色愈加复杂起来,风在灯上打了个转,勾的烛火几番明暗,火蕊倏地跳动了一下,那点微弱的光终于灭了。
世界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季献目光却还是紧紧锁在眼前人身上,他隐约看见辛回手负在身后,然后就听见她如同往常捉弄人那般促狭一笑,说道,
“季献,我知道,你不敢。”
语毕,便见她身形移动,往后走去,回了公主府。
第二日,清晏公主进宫,自请前往和亲,换回自己的亲弟。
辛回出嫁那一日是个大风天气,不过初秋时节,京城外的树便开始扑扑簌簌地掉叶子,风一刮,便是一群纷飞飘落的蝶。
不知道塞外是个甚么模样,有没有春华秋谢的叶,有没有悠然居令人闻之便食指大动的八宝鸭,有没有喜欢穿着一丝不苟还总爱垂首说“微臣不敢”的男子。
季献隐在城墙边上,看着那时常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姑娘穿着大红嫁衣出了城,那嫁衣红得鲜亮,有一瞬,他仿佛生出了几分错觉,那红色蔓延开来,染红了天,染红了地,染红了他的目之所及的所有。
公主的送亲队伍出了关,进了匈奴的草原,那厢上疆城终于解了急,刘桓被放回。他重获自由后便听说自己的阿姐和亲到了匈奴。他想去追回阿姐,可是有人将他打晕带回了京城,不过刚到京,送亲的一名侍卫便满身是血的快马赶了回来。
那侍卫跪在正早朝的大殿上,颤着声音哆哆嗦嗦道,
“清晏公主在大婚当晚手刃了匈奴的可汗,而后......而后自裁了。”
皇帝听闻心头一泠,想起那日,自己向来最为宠爱的女儿跪在大殿里,从容平静地说道,
“父皇,儿臣愿前往匈奴和亲,儿臣身为大陈公主,享荣华富贵,便也该担公主的责任,以己身为大陈的江山社稷尽几分绵薄之力,只是儿臣走后,希望父皇带回桓儿,善待母后,还有......替季献指一位身世清白,贤淑纯良的好姑娘。这是儿臣最后所求。”
皇帝疲惫地闭了闭眼,原来,他从没有看懂过自己这个自诩最为宠爱的女儿。
季献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听到“自裁”两字后,便只觉那侍卫的声音起起落落,片刻后,他看见侍卫嘴巴在动,群臣也好似在不停地议论,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了,整个大殿像是虚幻的一幅画,人在动,他却听不见半点的声音。
可是就算听不见,他却依旧保持一副百官之首应当有的从容神色,他从容地跪了安,从容出了皇宫,从容地回了府,一直到了自己的书房,他都没觉着自个有什么不好,就是世界太安静了一些。
他觉得自己甚至还能从容地让管家去请个大夫回来,替自己瞧一瞧这突然失聪的耳朵,下一刻,他喉头一甜,便吐出一口血来,灵台尚且清明的最后一瞬,他好像听见有一个姑娘在他耳边笑着说,“季献,我知道你不敢”。
那笑声初听时只觉是促狭顽皮,后来一遍一遍环绕于耳,越听越觉凄凉绝望。
那夜在黑暗中,他没有看见,那逞强的姑娘泪流满面地强笑着说,“季献,我知道,你不敢。”
第10章 番外
清晏公主死后不到五年,老皇帝驾崩,先皇临去前终于下诏立了储君,五皇子刘桓天资粹美,深肖朕躬,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太子刘桓在先帝去后便登基为帝,新皇当政不过三年,大陈便打得匈奴节节败退,最后匈奴愿以十座城池换两国五十年和平,可是这新皇帝却不肯收降书,许多先皇时便在朝的大臣知道,圣上是还念着先长公主的仇。
清心殿外臣子们乌拉拉跪了一地,皆是劝皇帝接受降书的,这两年打仗,匈奴没讨着好处,陈朝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战事,早已耗尽国库,百姓终日民心惶惶,如今匈奴愿以城池换停战,正是两全其美。
可是皇帝依旧无动于衷,不肯宣见任何人。从早上跪到傍晚,已经有好几个老臣子经不住晕了过去,又是一阵急吼吼地传来了太医。
晚上约莫戌时,皇帝终于有了动静,要传召季丞相。季献到得清心殿中时,见不过三十出头的陛下两日间像是苍老了几岁,行礼问安后,皇帝问他,
“降书的事,季相怎么看?”
季献心头一凛,弓着身子答话道,
“臣认为此时确实不宜在战,百姓需要修养身息,此番匈奴肯降自是最好不过... ...”
不待季献说完,皇帝拿起手边的奏折便向季献砸去,季献连忙跪在地上,不敢再开口。
“季献,你的心够狠,你们都忘了阿姐的死,朕忘不了。”
季献将头伏得更低,沉声答道,
“若是清晏公主还在世,必定也是希望看到国泰民安......”
“你不配提她!”
挨了一顿怒火后,季献被赶出了清心殿,众位大臣立即充满希冀地望着他,季献苦笑着摇摇头,诸臣子具又愁下脸来。
最后,还是惊动了慈宁宫的太后。
太后进了清心殿便看见散落了满地的奏折,她叹了口气,温声说道,
“听说皇帝又斥责了季相?”
皇帝此时疲惫地坐在龙椅上,哑着声音道,
“朕知道朕不该,可是朕心中有怨,一想到阿姐当初一人孤零零地死在异国,朕便心里喘不过气来,朕怨他负了阿姐,朕更恨自己,若不是为了我,阿姐又怎会去和亲,若是连我都忘了阿姐,还有谁能记得呢......”
太后听到皇帝提起清晏公主,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抹起眼泪来,皇帝见状,不禁自责起来,若论痛惜悲恸,必定是母后为最了,如今自己提起旧事又徒惹母后伤心,便又安慰起太后来。
最终,皇帝还是妥协接受了匈奴的提议,两国停战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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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大陈与匈奴停战后,百姓又渐渐安定起来,不用再担心战事后,京城百姓又开始了饭后没事闲磕牙,八卦起贵人们的密辛来。
其中被谈论最多的便是当朝季丞相的怪病。
丞相府近年总有大夫进进出出,听说是丞相得了什么怪病,时不时便咯血,还会伴随暂时失聪的症状,从宫里的御医到民间的方士,皆去瞧过,都找不出病因来。
丞相府的管家近年来那是操碎了心呐。自家丞相这怪病是从十年前,清晏公主薨的那一年便得了,说来也真真是怪,初时丞相只要一听到“自裁”二字,便会暂时听不见看不见,有时候还会咯血。
得知这个情况后,府中再没人敢提起那两个字,丞相便好了许多,后来,院子里那棵靠墙的杏树竟渐渐衰败起来,像是要枯死的模样,原本也没什么,可是丞相知道后,又开始咯起血来,御医来看过,只说大人身体无碍,就是气血不稳,可是谁经得起这么咯血。
几经思量后,管家决定把那棵杏树移走,但丞相却开始亲自照料起那棵树来,管家便不敢动了。半年后,那树还是枯死了,灰扑扑的枯枝枯干,那般立在偌大的院子里,打眼得很。
树死了,丞相也病了。
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各路大夫都来瞧过了,都说恐怕活不成了。管家这下急了,情急之下,对着昏迷不醒躺在病榻上的季献说道,
“相爷,那棵杏树又活过来了,您睁开眼睛瞧一瞧罢。”
别说,季献便真的又枯木回春,回过气来了。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问,
“那棵树呢?”
急得管家满京城找与后院那棵一般大的杏树,急吼吼地将枯树替换了。
待丞相能下床之后,便去院子里瞧了瞧,管家很是心虚,生怕自家丞相瞧出来这是棵假冒的树,又倏地一下病倒了。
半晌后,季献说道,
“把它移走罢。”
管家惊了一惊,还是听吩咐将那棵树移到别处去了。
然后,便见到自家相爷寻了棵杏树树苗在那空下的地方种了起来。丞相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去打理那棵小树苗,晚上也定要瞧一瞧那树苗才肯入睡。
以前那棵大杏树还在时,旁边总放着一架梯子,方便用来摘果子,如今树没了,相爷还是命人放着一架梯子,就靠在树边那面墙上,没人敢动。
白驹过隙,转眼小半个甲子过了,那小树苗已经又成了一棵大树,正逢杏子成熟的时节,一个一个黄橙橙的果子挂在树上,喜人得很。
原先的老管家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便让自己的儿子在丞相身边伺候,接了自己管家的职。
现在这个管家一时摸不清丞相的脾气,但是知道丞相每一日都要在院子里坐一坐,有时一坐便是一整日,丞相去岁便已经递了请辞的折子,毕竟年愈半百,又痼疾缠身,是该颐享天年了。
只是丞相终身未娶,听说是因为早年有过情伤,不过做下人的也不敢探问太多主人的事。
可是近来管家发觉老丞相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多,膳食却用得越来越少了,大夫来瞧过,说只怕就剩这个把月的时间了。
老丞相知道后,并没什么表情,只是每日去后院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时常盯着那棵杏树便能瞧上半日。
一日午后,管家照例陪着老丞相在院子里小坐,见老丞相盯着成熟的杏子看,管家说道,
“相爷,可要命人摘几颗果子下来尝尝?”
季献怔愣了半刻,神色有些恍惚起来,良久,才摇了摇头。
此时微风拂过,日光正好,季献仿佛瞧见有一个姑娘趴在墙头,笑嘻嘻地瞧着自己,她指了指一旁的杏树,脆生生道,
“季卿,借你几颗杏子泡酒成么?”
季献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两个字,管家连忙俯下身子,恭敬问道,
“相爷,您可是有什么吩咐?”
季献摆手,然后合上眼小憩,管家便不再扰了他休息。
夜色将至,眼见便要到用晚膳的时辰了,管家轻轻唤了一声,
“相爷,咱回屋罢。”
没有回应。
“相爷,相爷?”
管家心下慌乱起来,颤着伸手去探了探老丞相的鼻息,只触到一片冰凉。
那两个被风吹散了的字,再无人能听见,那是季献此生从不敢启于口的两个字,因为他怕一开口,心里那些疯长扎了根的心思便会再也藏不住。
最后回忆起,却是锥心蚀骨的悔恨,恍惚中,似乎时光流转,岁月正好,一笑颜盈盈的姑娘站在面前,兜了满裙子的杏,拿了一个最大的递过来,朱颜灿烂。
他接过杏子,眉眼缓缓,藏不住的笑意,口齿轻启,吐出那两个在心里流转过千遍白遍,却始终不敢说出口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