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侯俯首双膝跪地,声泪俱下,一片丹心赤忱,“顾大人所言属实,这米铺的确不是主事孙啸的买卖,而是犬子曹邕的。臣今日方才知道原来这不孝子竟然打起了城南赈灾的主意。臣实在大罪,如此不肖子孙竟然做起如此违背天良之事,实在愧对皇上对我卫国侯府如此信任,臣恳请陛下,免了臣这不孝子的官位,褫夺臣的侯爵,以安天下。”
皇帝见他已认了罪,气不打一处来,撇了那账本摔在他脸上,可又可怜他年事已高,只是教子无方,恨铁不成钢般吼道,“混账!简直混账!京畿要地,都无法无天了么!你是怎么管教的!城南重灾,天子重臣却只想着贪权求利,如何不让百姓寒心!你倒知道跑来求朕,这心思若是万分之一用在曹邕身上便不会是今日!你也是连坐之罪!”
顾澟见他虽然是生气着,却也是心里默认了卫国侯府不过是牵连之罪,心里知道怕是怪罪不了卫国侯府多少,连忙追问道,“侯爷这样清白,看样子还真是顾某错认了,只是顾某有一事不解,还请侯爷赐教,贵府的粮仓安于何处?怎么城南无数米铺店楼都尽毁大火,偏巧侯爷的米粮如得神助,丝毫未伤。我原还以为是卫国侯府从哪里探知的消息了。”
他不能空口无凭的攀咬,只得将这话反说,多少期望这话能在皇帝心里留下些许印象,还能勾起些蛛丝马迹,察觉不妥。
“顾大人冤枉,臣今日方才从小儿口中的此事,便来请罪,小儿怕年节鞭火误伤,便早早将粮仓设在城外,才免于浩劫。确是巧合啊,陛下!”
顾澟心里暗暗合计,这卫国侯倒是道行深厚,以退为进的尺度拿捏得刚刚好,这样把这罪名全都认下,又这般卖惨哭的天昏地暗,撇清了欺君的死罪,单单这一个哄抬米价的罪名,还株连不到卫国侯府身上去。他暗自瞅了一眼顾渊,左右是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
“陛下,臣实在有罪,臣请陛下褫夺臣的爵位,以平民愤啊,陛下!”
顾渊叫他逼得没办法,甩了袖子,又是一顿痛骂,“你啊你,你叫朕说什么好!一将功成,全都败在这贪字头上了!你以为朕不罚你么!赵庸!”赵庸在门外听见皇帝火急火燎的叫他,忙这了身子麻溜进来,“皇上何事吩咐奴才。”
顾渊仍是疾声厉色,“传朕旨意,褫夺曹邕京兆少尹的官职,永不录用。查抄其名下米铺粮行,全部留用赈灾,卫国侯管教不严,即日起罚俸六月,回府静思!”
曹毖仍跪在殿上声泪俱下,一声声像是极委屈似的,“多谢陛下。”
顾澟上前一步,仍想要说些什么,顾渊忙一手挡在他前面,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冲着卫国侯道,“还不退下!”
赵庸引了卫国侯退出了殿去,皇帝又吩咐左右一并退出了殿外,顾澟心里揣度,不知皇帝是何用意。皇帝走到他近前,声音如同深幽山谷般低沉,“朕知道,卫国侯之事一定不止于此,不然卫国侯不会这样急匆匆地向朕认下这个罪名。你几次欲言又止,想必也在暗示朕吧。”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臣怀疑曹邕手下的生意,如此凑巧的避开了城南的大火,其实是与前几日那几个北岳人有关。只是那几个北岳军士已死,禁卫府衙抓到的人还没有招供,臣还没有证据,所以不敢妄下断论。”
“你是朕的兄弟,朕自然信你,可单朕信你,却是不够的。”
顾澟听着他的言语意义深远,皇帝话中的意思,便是要他铁证如山才可令朝野信服。
他正想着,皇帝便又开口道,“今日开朝,御史台、朝中六部具名弹劾曹邕的竟只有寥寥数人。朕的朝堂,竟都看着卫国侯的眼色行事,他左手执掌朕的北军,右手也伸到朕的朝堂中来了,也怪不得曹邕如此张狂。此事事关国本,若是卫国侯真如你所说与北岳早有勾连,也要暗地探查,切莫张扬。朕不想打草惊蛇,逼得他狗急跳墙。”
顾澟应了下来,他知道皇帝心里的对卫国侯的忌惮,来源于朝堂群臣对城南百姓受苦的佯为不见,来源于卫国侯的一手遮天。即便没有与北岳勾连之事,卫国侯在朝中也不会长久了。他如今担心的,不是卫国侯在朝中的势力,卫国侯能在大殿承认此事与他卫国侯府有关,必然有他的盘算,那几个知道内情的店铺商人,怕是活不过今晚了。
顾澟辞别了皇帝,一出宫城便看见卫国侯府的车驾,他想起方才顾渊提醒他的话,左右思虑了一阵便追上道,“侯爷,侯爷!”
卫国侯府的车夫倒是耳朵极灵便,赶了车驾停在路旁,卫国侯掀了车帘,顾澟见他像是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倒不似在大殿上那般哭穷卖老了。心里不觉有些嗤笑,可面子上不得不仍做恭谨尊崇状,向他致歉道,“侯爷莫怪,今日皇上已是对我告诫,此事怨我多做怀疑,还望侯爷不要放在心上。”
曹毖心生一丝快慰,勾了勾唇角,“皇上自然体谅老臣,此事固然我儿犯下大错,可并不牵连侯府,我只消让你记得,我仍是执掌北军的一等军侯,你要重整你毓王府的威仪,可不要找错了人家下手。”
顾澟点头笑道,“正是,正是。”心想,原来这老狐狸的心思在这儿了,怕毓王府抢了他卫国侯府的荣光,这心思虽是让他嗤之以鼻,不过倒也放心了。既已探知他的心思,便不愿与他多谈,话别了卫国侯,自己独自骑了追夜快颠了几步,他此时最应该去的本是禁卫府衙,可他偏偏像是魔怔了似的,借了还马的由头,去找赵清月去了。
赵清月正在院中喂花,楚楚便急匆匆走了过来,笑道,“顾大人来了,说是给你还马来了。”她还没来的及回楚楚的话,便听见顾澟在他身后唤了她一声。
“清月。”
她回眸冲他嫣然一笑,停了动作,颜如银盘白玉,双眸犹似秋水横波般的瞅着他,让他平白生出一阵恍惚心悸,只觉着这世上万物缤纷,于他不过是匆匆浮云,不及他一丝绚丽。一时间竟是眼角嘴角偷偷扬起,只离了他几步远,却是停在那里不肯走了。
楚楚见他半天没了动静,一旁小声唤他道,“顾大人?”
顾澟方才清醒,觉着自己方才真是发起癫了,一时有些尴尬,“我,我来还马来了。”
“追夜?这两日没出门倒是忘了。其实我也不急,这几天也骑不了。”她笑盈盈地忙收了舀子,扔进身边的水桶里,一边解下袖子,一边走到一旁的亭子里拾了方才预备好的干净帕子,擦了擦手对楚楚道,“你吩咐下人收拾收拾前院里的东斋。”
他们二人回身转回了东斋,下人已然收拾妥当,摆上茶糕零嘴,又在她跟前供上火盆,赵清月忙将水壶放在火盆里煨了火沏茶,顾澟进了门,瞅见案上摆着的茶糕,忙盘坐在她对面,尝了起来。
赵清月见他精神都在这茶糕上了,不免笑道,“听说你喜欢这茶糕,便让厨房做了些。吃着可还顺口么。”
他一笑,“看来我以后便要多来你这里跑跑了。”又觉得身旁的火炉烤的有些热,如今初春天气尚好,他奇怪道,“你是身子哪里不舒服么,外头如此艳阳,还要火盆取暖么。”
她倒不是怕冷畏寒,只是最近月事临近,她惯有痛经的毛病,这春日里虽说是回暖不少,可乍暖还寒的,总是不能着凉。吴逸怕她到时难受,便这几日吩咐着不管天气好坏,这炉火暖炕必不能断了。她此时也不能解释这么多,便只有扯慌道,“这几日有些染了风寒,不过不打紧。”
“风寒?”他心里一阵焦急,一下凑到赵清月面前,抬手附在他的额头,倒是不烫,微微放下心来,神色也稍稍平缓。赵清月却是身子僵直,有些无所侍从,瞪大了眼珠,直愣愣的瞅着他,顾澟先前也是听闻他风寒有些心急,见他有些呆愣愣地不答话,撤了手离着他远了些,眼神忙也瞥向别处,“既然染了风寒,便不要出门走动了,浇花的琐事,交给下人吧,着了风可不好。”
她应了一声,佯装着心绪平静,忙岔开话题。
“今日之事可有结果了?”
闲聊了许久倒是忘了正经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一个?”
赵清月笑道,“坏消息。”
“今日卫国侯在我之前便进了宫,我没能跟皇上禀明,卫国侯是提早知道的消息。”
她又问,“那好消息呢?”
“他自己承认曹邕勾结米商,哄抬物价。曹邕被罚撤职,永不入仕,卫国侯罚俸六个月。”
她掂量掂量这永不入仕的分量,也稍感一丝安慰,“永不入仕,倒的确是好消息。不过卫国侯肯认下这个罪名,必是看你拿着账本进宫,左右赖不掉了,还不如承认,不至于让你咬死他,以活罪换死罪,真是心计深沉。”
顾澟见他说话时的神情,总觉得他对卫国侯府格外上心,对卫国侯更是有一种说不清的在意,此事若不是他,怕是他顾澟挖不到这样深的地方,可是也是实在佩服他的心计,自己倒是什么也不用说,赵清月倒是什么都能想到了。“是这样,我不说你倒是都猜到了。他必是拿准了我刚抓了人,没有人证供词说他串通北岳,多说只能让皇上多疑,只能以此作为了结。”
赵清月见那煨着的水壶咕嘟咕嘟吐着白烟,忙提了过来,在顾澟面前不慌不慢的清洗茶具,道,“他若如此,那几个米铺商人,怕是活不成了。”
☆、溪云初起始争持(4)
作者有话要说: 顾小姐正在努力存稿中,快考试了好紧张。
赵清月推了他一杯香茶,本想提醒他,只见他笑着,也没见他着急,便想他必已是思虑周全,才会这样安安稳稳到她这儿来闲聊,顿时便觉得自己班门弄斧,可可左思右想,这几人确是不可活命,好奇他怎样解这个死局,可话已出口不知如何收回,索性便等着他回话。
他便娓娓道来道,“我来的路上原也这样想,卫国侯既然敢在大殿承认,那这几个知道底细的商人必是留不得,他才会安全。可后来想想,他们几个明面上不过就是哄抬物价的恶商,若是此时死了,卫国侯才刚刚认了罪,这不是白白告诉皇上,他不干净么。这个时候,做的越多越错,更引人怀疑。所以这几个人只要还在我手里,只要还未松口,就死不了。”
赵清月又疑道,“那你便笃定这几个不会说么。”
他像是早就知道他有此一问似的,自信且从容道,“跟着卫国侯府做事的,岂是随随便便之人,他们自己也清楚,我拿这哄抬物价的罪名困不了他们几时,问了便只说凑巧,也就糊弄过去了。若是说了是卫国侯府提前放的消息,可就不是罚没家产,而是项上人头了。”
赵清月这才反应过来,消息靠人传递,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的证据,没有人愿意拿着项上人头做赌注,首告这样一个没有实证的罪名,白白丢了自己的性命。顾澟平日里做巡城守宫之任,照理应该听闻北岳这样狼子野心,应最是着急才对,怎么看他的神情,却是实在悠闲,并不像火烧眉毛似的,便忙问道,“难道就这样算了?卫国侯手握重兵,若是与北岳暗通款曲,你也不着急么?”
顾澟呷了一口香茶,慢悠悠道,“着急归着急,可做事还是要沉稳。今日开朝,文武百官竟只有户部侍郎与御史中承两人弹劾曹邕,皇上自然不舒服,又遇上卫国侯在大殿演上这么一出,心里也觉着此事蹊跷,叫我暗中探查,不要打草惊蛇。况且皇上已然下旨,抄没抬价的粮行,若我还是紧抓着不放,怕就怕卫国侯心生疑虑狗急跳墙,到时便真的不好对付了。”
赵清月听完倒是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地笑了,他说的句句合情合理,她确是没有想得这般仔细。卫国侯刚被有所牵扯,最近想必也会消停一阵,有顾澟盯着他,迟早也会路出马脚的,她自是不用着急。
他瞧着外头的天色渐渐暗沉,卷地风来,黑云翻墨,便似要白雨跳珠,春雨润物,随即灿然一笑道,“怎么觉着每次到你这里,时间都过得飞快。天已经这样黑了。”
她也笑,时光总这样快,快到无声无息,毫无察觉,“这天黑的早,还没过申时呢。”
他静静道,“一会儿怕是要下雨,那,那我便不叨扰了。”
她也望一望这窗外遮月的黑云,也觉着这一会儿便天黑了,心里倒是不愿他早走,想着这时候芳婶差不多也将饭食准备妥当,便留他道,“不如,不如你留下......”
她还未说完,顾澟便心急答道,“好。”惹得她会心一笑。便忙招呼了楚楚叫芳婶多准备副碗筷,他们二人说说话便往膳厅去了。
平日里赵宅只有前院才许外人进入,膳厅位于后院,漕门上下也只有吴逸和楚楚才许住在宅子里进出后院。所以吴逸见到顾澟时,还是有些惊愕,心里对于他的不安又多了几重。
吴逸上前请礼作揖道,“这位便是为民请命的执金吾大人吧。”
他心里也是意外,一样还礼作揖道,“正是在下。”
吴逸认得他,他却不认得吴逸,顾澟一时不该对眼前这位高大威猛的壮士如何称呼,不过心想能在这宅子里的必定是赵清月看重的人,眼神瞥向赵清月,希望她引荐,她也一眼瞥见了他的意思,忙介绍道,“这是吴逸大哥,是漕门的二当家,平日里都是吴逸大哥帮我打理漕门中事,如我兄父。”
吴逸心口一阵唏嘘,原来是如兄如父。
顾澟点点头,“原是二当家,失敬。”
赵靖见还是上次那个身手不凡的大哥哥,倒不似吴逸心里愁云惨雾,让着这些大人客套几句,便拉着他归了姐姐身旁的位置坐下,跪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瞅着顾澟喜道,“哥哥还未领过什么人来过后院呢。大哥哥倒是第一个。”
他说这话,顾澟心里倒是很开心,嘴微抿着,唇角轻扬,撇了赵清月一眼,她似叫赵靖说得有些抹不开面子,佯装严厉道,“没规矩,还不坐好。”
赵靖缩头缩脑的归了楚楚身边,盯着他最爱的卤水鸭,便是一阵发呆。
她笑道,“今日权当是家宴,还望顾兄不要嫌我们平常人家,菜色凉薄,人都齐了,动筷吧。”
众人起筷,顾澟尝了尝眼前的素汤,已是味蕾震动,没想到这小小一个赵宅,不单单住着一个漕门少主,连厨子都这样不寻常。他又拾筷多尝了几口荤菜,入口香气浓郁,滋味着实鲜美。
赵靖一门心思都在那眼前的卤水鸭上,脑子里想到什么便道,“大哥哥,前几日哥哥没回家,可是住在王府里了?可教楚楚姐姐好担心呢。”
赵清月一听说的是那晚之事,紧张地倒是大气不出,只静静地听着顾澟舒展笑颜答道,“对,那日你兄长有些......”他微微停顿,想起那日夜里赵清月宿醉的窘态转而笑道,“烂醉。夜又深了便将你兄长留在王府小住一日了。”
此言一出,吴逸和楚楚便都憋笑起来,这二人知道平素里她便很少饮酒,酒量便更不用说了,虽不是一杯倒,却也是喝不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