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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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山河破碎,她与父亲一样一身戎装,天未明,鼓声号叫角已响。她随着浩荡的北军,耳边一声声,沉闷闷闹轰轰的杀喊,厮杀于万仞高山。她马下践踏着成堆的无名尸骨,手中的青玉剑斩杀对阵的敌将。
蓦地,她的身躯向前一挺,又是那一杆银钩蟠龙枪,从背后将她的胸口刺穿,鲜血沿着枪头缓流,与那时的一模一样。她仿佛又看到儿时那一朵血红的梨花,在她眼前飘落。耳边又响起他父亲声嘶力竭的呐喊。
“走!”
“父亲......父亲!”
眼睛猛地睁开,伴随一阵猛烈的咳嗽,感到背后一阵彻骨钻心的灼热的痛楚。
她眼前晃过一个身影,抚摸着她的额头,在她耳边说着,“总算烧退了。”抬眼向上,果然看见了顾澟温情的望着她,她抓着他的胳膊,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她想说她好疼,却话至嘴边,只单单只吐了,“我......我......”嗓子里便像是着了火似的干咳,震得后背又比方才更加难受,她只好躬着身子,才能微微好受一些。
顾澟握着她冰凉的手心,见她额头浸沁着冷汗,却无法言语,是如噬心之痛,恨不得代她受罪,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慢慢言语道,“你若疼,说不出便狠狠抓着我,千万不要一个人忍着。只是我求你,这样危险的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了,我,我......”
实在担心。
他此前半生都是孑然一身的孤独,无怨无念,无欲无求。他原以为,儿时青梅竹马的时光才是喜欢,可他遇见了赵清月,才明白,爱是更加浓烈炽热。除了家人,他还从未体味过这样思之如狂的想念,这样感同身受的痛苦。
还好
劫波尽渡命犹在
还好
原是生来金玉枝。
☆、山雨欲来风满楼
楚楚小心翼翼探进头来,叩了叩杵在一旁的屏风架子,有些不愿打扰他们之间片刻的安宁,只是赵清月有伤在身,该是到钟换药,也不得不打扰了,小声说着,“少主,该换药了。”
赵清月抬眼望了望楚楚在门外,顿时松了手,点头费力道,“进......进来。”
顾澟见楚楚侧身看着他,便有些不自然道,“我,我出去了。”
赵清月瞧着他的神色有些游离,看似极其自然的把头撇了过去不再看她,可话语里却已是没什么力道,满是心虚,其实想着自己如今躺在他的宅子里,昨日一夜必是极其闹腾,心里便知道八成已然知道她的女儿身了。等他退出了屋子便问楚楚道,“你告诉他,我是女儿身了?”
楚楚低头认道,“嗯,顾大人给你抱回来,便火急火燎的要给你脱衣服上药,我,我能不拦着么。”她越说声音越小,脱了赵清月的衣裳,瞧着昨日的伤疤横在她身上有些心疼,她身子本来受了外伤便不爱好,如今这伤势便更要个把月才能恢复了。
她清了清嗓子,哑声道,“我没怪你,怪不得你。”
生死关头,哪里顾得了这么多秘密呢。她没怪楚楚,只是怕他心里有什么心结,怨她骗了他。
楚楚揉着手里牙白的药粉,轻洒在伤口处,她有些轻微的颤抖,却什么也没说,她的喜怒哀乐,每件都是与她的仇有关,痛时需尽力忍着,哭时不能放情哭,笑时也无法纵情欢语。楚楚知道她的心思,最怕是被人察觉,慢慢道,“你放心,你报仇之事,现下还只是我与吴大哥知晓。”
她慢慢闭上眼,疲乏地耷下脑袋,“什么时辰了。”
楚楚塞了药瓶的塞子,喂她进了刚刚热好的汤药,想着刚刚看过漏壶,道,“已过了巳时了。”
她想着此时吴逸应是已经抬着侯府的府兵,到了卫国侯府门前了吧,便问道,“吴大哥......”却谁知刚说出口,又是一阵剧烈而沙哑的咳嗽,带着后背又是撕心裂肺地疼痛,她的喉咙似火在烧,说不出话来。楚楚忙递过温水,送她口中咽下,轻拍她的后颈处道,“方才漕门的人来了消息,说是吴大哥已经带着昨日夜里的侯府府兵上门闹去了,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你且不必担心。”
听了楚楚的话,她的心放下一半,竟轻笑了出来,眼里尽是嘲笑,却又是无比凄凉,默默道,“我活下来了,第二次,从他的刀口。”
她活下来了,第二次,从他的刀口。
既然活着,便不能白白活着。既然活着,便要让他遭尽世间人的唾骂。
这便是因果轮回,循环往复。
巳时刚过,吴逸带着漕门几十个小厮,两人一个半尺多长的粗长竹竿,上挂着绑着手脚,封住口嘴的侯府府兵,一个个像抬牲口似得一路大声吆喝,大摇大摆的招摇过市。为的便是吸引这丽阳城里的百姓围观,不明所以的路人都认得漕门的二当家吴逸,虽不知何事,但也明白一定不是小事,便忙都跟在后面看热闹。
这一路七扭八扭一步散做两步走,好不容易走到卫国侯府门口,吴逸一声令下,忙连人带杆一齐卸了堆在卫国候府门前。门前带刀的府兵下来一瞧,忙惊了一声,吴逸忙道,“快回去告诉你们侯爷,昨儿夜里辛苦,人给侯爷送回来了。”
吴逸左右瞧着这人聚得也差不多了,好奇心也吊了够久,忙不慌不忙开了腔道,“各位父老乡亲,乡亲父老。今儿吴逸在这儿给列位鞠个躬,耽误列位的时间,不过想替我家少主讨个公道。”他见这些人正如赵清月所说,皆如等喂食的鸭子抻着脖子竖起耳朵听着,便故意清了清嗓子,又大了声音道,“列位可还记的几日之前京兆尹曹邕为了一己私利,丽阳重灾,却拒不放粮赈灾,放任米行哄抬物价之事么?我们少主实在不忍心城中百姓受难,这才命我等趁夜偷了那粮行里的账簿,又听闻金执吾大人刚正不阿,所以才将这账簿送去了禁卫府营。谁知这卫国候竟心生报复,派了卫国候府的府兵趁夜色幽暗过府刺杀,我们少主昨日受了这小老儿的暗算,重伤在床,吴逸今日带着漕门来此,就是想讨个公道!跟卫国候府还人来了!”
他话音未落,这的看客忙是一脸的哗然,几日前卫国候府已然是在风口浪尖之上了,如今让吴逸这样一闹,忙又给了丽阳城里心中不愤的百姓天大的口实,便听见四处皆是口诛笔伐之声。
“这卫国候还真是卑鄙,竟然夜里伤人。”
“就是!谁不知道漕门少主是咱们丽阳城里的大善人,要不是他在南城施粥还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呢。”
“那小侯爷当官时便就是个钱眼里出来的,真是家风不正。”
吴逸留意人群里的动静,见群情激昂便又破口大骂道,“你们说他卫国候将王法视为何物!简直是卑鄙小人!”
说完,不知人群何处向那卫国的匾额上投了一枚鸡蛋,喊道,“卑鄙小人!滚出来!”不偏不倚正巧打在那金字上,橙黄的蛋黄污了一处。随即便都是朝大门飞去的鸡蛋,人群沸腾,齐声喊道,“卑鄙小人!滚出来!”
吴逸双手环抱胸前,朝着卫国候府,双脚微开站定,与预想的一样,他眼底尽是嘲笑,想看看这卫国候府要怎样解这样的困局。赵清月告诉他,这时只要等人出来就行了。
卫国侯府的大门紧闭,稍过了半刻钟,里边边有人探开了一条缝隙,忙又叫人打了鸡蛋退了回去。又稍等半刻,便又有了动静,里面的人将门府洞开,门口排着七八个府兵提着盾牌走下石阶,盾牌之中有个人在喊,“侯爷昨夜并未派人刺杀赵少主,怕是漕门江湖恩怨,不要怪到侯府头上!”
吴逸咧嘴一笑,便知道这小老儿要赖账,忙照着赵清月事前教他的说道,“侯爷大意,出门行刺,也要带着侯府的令牌。我这儿便都缴上来,送还侯爷了。”说着解了腰间的布袋子,当着众人的面,倒出侯府金灿灿的腰牌。
这下可换做那人哑了,半天也不敢露头,忙招呼里面开了府门,退了回去,吴逸趁势忙喊了句,“昨夜府中精锐尽出,侯爷不会这么狠心将这些人都杀了喂狗吧。”
谁知那人听了却也回了一句,“侯爷未派过什么刺客,小心说话!”
那人退回了侯府,府外依旧是吵吵嚷嚷,丝毫不见人潮退去。那人急匆匆的穿了廊子到正堂回话。卫国侯正襟危坐于席上,对面便是曹邕。那人火急火燎的跑来,惹得卫国侯眉眼一挑,似有不悦。
“屋外到底什么事。”
那人双膝跪地,言语间有些颤颤巍巍道,“回,回侯爷,是,是昨夜刺杀漕门少主的府兵,都让漕门擒了去,如今都堆在门口,在外的不知是谁说我们侯府夜里刺杀漕门少主,这城里的百姓都,都在传呢。”
曹毖原在饮茶,听闻此言,猛地拍案吼道,“废物!你平日里跟本侯夸下海口,怎么连一个江湖少主也杀不了,本侯留你何用!”
“侯,侯爷息怒,那赵清月一早便知昨夜刺杀之事,早做了防备,后来又不知从哪里来的救兵,方才失败。”
曹邕见他父亲面色已是冷面霜眉般难看,怒不可遏,连忙递了那人脸色,叫他退下,到他父亲近前来道,“父亲,这赵清月是何人,为何咱们与侯府这般过不去,上次便是他向顾澟告密,才使得卫国侯府在皇上面前颜面尽失,今儿个一闹便是叫我们在百姓面前名声扫地。他如今大难不死逃过一劫,对侯府可是心头之患。”
曹毖白他一眼,吼道,“蠢货!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事!”曹邕吓的说不出话来,只见卫国侯渐渐平了气性,背过身去抚着那银钩盘龙枪眯着眼睛喃喃自语道,“赵清月。”
卫国侯回忆起那日与顾澟一起来时,赵清月话语中不经意的试探,那一双眸子总是一副了然于胸,总觉得似曾相识,有种说不清的熟悉。他到底是谁,为什么如此针对侯府。
“此人心计深沉,对侯府又有异心,自然留不得。只是卫国侯府与他平日里素无冤仇,如今却对卫国侯府火力全开,十分蹊跷,必要人查清他的底细。”又突然转念道,“叶启文呢?”
曹邕奇怪,这几日都为要避免嫌疑,以往与北岳的所有联系便都断绝,于是回道,“这几日不见他,父亲找他何事。”
他付之一笑,笑容阴诡,仿佛心里早有盘算,“此事你我不必动手,赵清月之事便叫他查探,既然北岳如此对他中意,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曹邕领会他父亲的意思,也阴诡一笑道,“儿子知道。”
☆、山雨欲来风满楼(2)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楚楚半路被卫国侯府的人阻拦,如果我没有得到消息,如果我来迟了,你怎么办?”
阁内香茗袅袅四散,顾澟端坐席上,轻轻抬起茶盅,吹散了萦绕的热气,呷了一口香茶,如是说。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玉石绢丝的屏风,她的伤虽未大好,却已是行动无碍。这几日在王府中住着,着实安心,想必毓王府的地方,卫国侯还是不敢硬闯的。她趴在床上,身上搭着他的锦缎被子到她的腰身,摩挲着枕头边的流苏,一副慵懒模样,侧头透过绢丝的屏风瞅着他那被光透过轮廓,含笑道,“想过,无非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说的轻巧,便不知那日危难之时有多心有不甘。可幸好,他还是如期而至,虽然她仍是九死一生。在闭眼的刹那,她甚至认为自己就要这样沉沉睡去,真的不会再醒来了。顾澟沉默,他心里其实明白赵清月说的不过是调侃,说往事,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可在顾澟心里却是一如事出时的忐忑,沉下声音,唤她道,“清月。”
她闻声而起,听着声音低低沉沉的,便知道又要“教训”她了,又听他安安静静道,“日后,你都不要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也千万不要冒这样的风险了。”他瞧向屋外的晴空,摆弄着手里温热的香茶。赵清月已悄悄出了屏风,走过他身前,归到他面前端坐着,并不插话,只是笑对着。顾澟心里也提不起来什么气,只是当真后怕,那日如若来晚一刻,今日便不是如此谈笑风生,眼里看着她,又开口道,“我实在后怕,如若我真的懒得麻烦,或者心里留有顾虑,不愿救你,你又将自己置于何种境地。你不该,不该拿自己的命去赌。你不明白......”
他一副说错话的神情,惹得赵清月急急问道,“不明白什么?”
你不明白我有多害怕,也不会明白我有多在乎你。
他平白叹了一口气,而后嘴角有些微扬道,“没什么。”于是,又伸了手摊在桌案道,“把手给我。”
赵清月乖乖的将手交到他手心里,见他小心翼翼的摩挲着那条突出的深褐色疤痕,眼睑微微垂下,忙要撤了手回去,不想让他看见这样一条割腕的伤疤。顾澟眼眉微蹙,钳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双目凝视她,心痛道,“别动。”
她仿佛被顾澟这样突然地话语打动,心里就像被什么击穿,阳光透过窗格直直地打在他俊俏的侧脸,竟有一瞬的不真切,她卸下心防,身子也渐渐放松下来,手掌摊开,手心便递过了一支坠饰繁多的短小匕首。
她眼里遍布惊喜,将那匕首抬到眼前,拔出刀身,仔细观察上面的纹路,兴奋道,“送我的?”
他见她眼底含笑,一如春光般明媚,神色便也慢慢平缓柔和起来,道,“嗯,这是以前母妃年轻时父王送给母妃的,如今给了我,你日后时时带在身上,防身用。”
可这满眼的明媚没过一会儿,她便笑颜渐收,像是做错了事般小心翼翼道,“你不怨我,怨我骗你么。”
他却笑了,“我怨你什么?怨你女扮男装,还是明知有性命之虞仍去做饵?若是后者我的确怨你,怨你不该这样对待自己,若是前者,我却是怨不得你。”顾澟起身走过她身后,一望庭院杨柳依依,青草萌发的阳春,“清月,你说得对,在这男人的世道,这样的确方便些。”
顾澟可不想怨他,哦不,是她。
他甚至感谢,感谢老天让他让他心想事成。
“楚楚说的?”她这话里并没有苛责的意思,只是这话她只对楚楚说过,心里想到,便问了。
他应道,“嗯,那日我问她,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害怕我不救你便与我说起了你的事。只是我只想问你一句,楚楚所言皆是真的么?”
赵清月心里早知他会有此一问,轻易得来的都不值得相信。
“真的。”
他心里的怀疑,他想亲自听她说起,若是真的便也相信。只是她没有说谎,楚楚所说的确都是真的,她的确是孤儿,的确是师傅救了她,也的确是师傅让她下山经营漕门。楚楚说的一切都没有错,错的,只是有些事不能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