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月不知他此话何意,只管一笑带过,她心思不在这里,都在这入府的宾客身上,自然没有读出他的弦外之音。眼前宾客匆匆,皆是亲王贵胄,赵清月一眼便认出当今天子的姑丈,宛阳大长公主之夫列侯薛绍也过府祝寿,那薛绍往日也是酷吏,号称只侍君王,从不讲人情世故,如此来参加征北将军许遂的寿宴还当真是少见。想必许遂在朝中也是呼风唤雨之人,才有如此大的面子。顾澟眼光一扫,正巧对上卫国侯曹毖的眼睛,曹毖距他几丈之外,眼眸转到赵清月身上,微笑致意却是目露凶光,赵清月并不以为意,自然当以回礼,也颔首低眉,报以浅笑。
赵清月压低声音对他说道,“他怕是如今恨你我入骨。”
顾澟一手背后,抬眼望向乌泱泱攒动的人群眼角满是嘲笑,“自古多行不义必自毙,恨又有何妨何惧。”
她嘴角微微上扬,面露欣喜,心知他是不惧仇敌,不畏生死之人。他身子如松柏挺立,头顶垂下的锦缎飘带随微风缓缓飘扬,却突然目光一聚,盯着一人。赵清月随着他的目光远望,见一人也朝这边望过来,赵清月从他额前的刘海隐约看出一道细长的伤疤,那人一袭黑衣,眼里透露出阴郁,直瞧得她有些心慌,她心中坦言未见过如此阴诡的笑脸。
“叶启文......”
原来他便是叶启文。
传闻许久,今朝得见。
随即顾澟又小声疑道,“他,怎么会来。”
赵清月细想他的疑问也不无道理,叶家虽然是富可敌国,家中良田百顷,却仍是个不折不扣的商贾,算不上什么尊贵。许遂怎么会瞧得上一个万事皆已利量的商客,又况且他与毓王府的旧仇实在难解。
叶启文一步步走近这廊子里的角落一隅,面露无谓之微笑,仿佛恩仇皆抛。
“草民叶启文,拜见执金吾大人。”
顾澟蹙眉,原不想撘他的话,却是沉默一阵思虑言语生冷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大人是觉得我一个下贱的商贾,不配来这里么。”
顾澟嗤之以鼻,声音缓慢低沉,“确实不配。”
赵清月还未见过顾澟对何人何事如此冰冷厌弃,眸子仿佛生了冰,直令人胆寒。叶启文却好似并不被这样的冰冷气势所动,依旧言语轻松,“看来大人还是对六年前之事耿耿于怀,不过我叶启文,已不是六年前的叶启文了,我不过就是一个锱铢必较的无良商人而已,大人不必担心。”他向后探了一眼赵清月,笑道,“大人身后的便是京中盛传的赵清月赵少主吧。”
赵清月心中奇怪,“叶老板从未见过在下,又怎么会认得我。”
叶启文笑道,“猜的,叶某人也算是听了少主许多传闻,见这模样气质,除赵少主之外,再无他人。在下还有要事,便不叨扰二位了。”说着走过赵清月身边,一脸邪魅上下打量的小声说道,“原没想到赵少主身上也有人意想不到的秘密。”
赵清月原本只觉得是京中传言说她与顾澟交好,才叫他看出身份,却没想到好似被他看透一般,顿时心中漫出一阵恐慌,回首只望见他漆黑的背影走远,她停在廊子里,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秘密?难不成他看出你是女儿之身了?”
赵清月摇摇头,却也不知道叶启文此话何意,她扮了六年,没道理,第一眼便叫他看穿。
顾澟突然一声哼笑,“想必是我小看了他,你曾书信告诉萧远说叶启文可能意图毓王府与穆国侯府,我当时还并不以为意,只想着一个小小的无良商贾能有什么作为。如今,怕是我错了。”
她看了顾澟一眼,提醒他道,“他此番回来,必是想报复,如今你又牵扯朝政,与卫国侯势成水火,他若想报复,必定依附卫国侯,届时你与萧远都是他们的心腹之患。”
是他太小瞧了叶启文,这样的地方岂是他能随意进出的,必要有人照拂,可他眼下顾不了别的只想着他妹妹顾潆,别再遇见此人而心生波澜了,随即口中念念道,“不知道阿潆今日有没有来。”说时,他们二人间插过一个低头的家奴,恭敬道,“赵公子,我家三小姐特意备了茶点,邀您去后院一叙。”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顾澟一改方才的冰冷嘲弄,心里貌似不是滋味道,“果真一时不见如隔三秋啊。”
“三小姐?她方才不是......”
那家奴忙夺过话来,道,“小姐的事已经忙完了,还未开席,如今只等公子一聚。小的为公子带路。”
赵清月也未做过多疑虑,告别了顾澟,随那小厮而去。
顾澟离了赵清月也是无聊,也不欲与庭中之人攀扯,只好一人在庭中瞎晃悠。
“大哥。”
他听出是萧远的声音,回头见他只有一人便问道,“阿潆今日没来?”
萧远摇摇头道,“你知道她的,她从来都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他好似放下心来,面露笑意道,“没来就好,我方才遇见叶启文了。”
萧远忽地蹙眉,恨恨道,“他怎么会在这儿。”
“我也奇怪,他不过回来数月,竟然和许遂有了交情。”
“赵公子说他六年前远去北岳,如今回来,不知背后有多少势力。”他左右望了一眼,道,“赵公子呢?”
“她?方才被许三小姐叫到后院去了。”
“许三小姐?我方才才见她与他哥哥在一处,已经到前院来了。”
萧远抬手向后一指,顾澟回身便看见许潇潇就在离他几丈远的水榭亭子里,他身子陡然一惊,现下就快要开席,人都在前院里,后院必定僻静无人来往,是个下手的好时机,忙冲萧远喊道,“不好,你快去通知将军府的护军,有人要杀清月。”
赵清月随那家奴走了许久,来到一处落寞的庭院,仿佛好久未有人打扫,心里奇怪,忙问那小哥道,“这位小哥,许家小姐是邀我来这儿见面么。”
那人停了脚步,终于将头抬起,露出狰狞笑意,阴沉道“公子记错了,叫公子来的,不是许家小姐,是阎王。”
说着那人便将刀脱了刀鞘,回身劈刀向她而来。赵清月身上毫无兵器,顿时有些措手不及,忙快步向后飞身撤步,可没退几步,身后便是灰白冰冷的围墙,她急忙向旁边一躲,那一刀便劈在身后的灰白土墙上。
她见那墙上的刀痕砍的极深,若是躲避不及,必是一刀致命,忙问,“是谁派来的?卫国侯?”
“死到临头,哪里这么多废话!”
赵清月心里合计,她此时没有兵器,又伤痛未愈,一定不是此人的对手,在将军府行刺,如若不速战速决,必会引人察觉,她也只能有多久拖多久了。正想时,那刀又横劈了过来,赵清月俯身躲过,顺势左手钳住他持刀的右臂,右肘猛击他的腋下,打的他有些吃痛,这人却仍以左手为击,推了赵清月出去,她重心不稳,有些踉跄。
“要我死,也要死个明白吧。”
那人一笑,“这世上冤死鬼太多,也不差你这一个。”
说完正要劈刀砍来,顾澟及时赶到一个翻身踢掉了他手中握的长刀,又两指戳他的眼睛,对招许久才终于生擒了这人。望向赵清月道,“你没事吧。”她摇摇头,他便放心了,一手拧着刺客的脖子,狠道,“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不说话,顾澟只觉得他在吞咽着什么东西,心里顿时觉得不好,忙钳住他的下巴,撬开他的嘴,取出一颗白色丸药,笑道,“想死?这齿后藏毒的事我见的多了,可没那么容易!”
不一会儿,萧远便带着人姗姗来迟。顾澟将他一推,送到了将军府护军的手上,许潇潇跟在萧远身后想必是听见了风声,忙拥在赵清月左右紧张道,“是潇潇照顾不周,公子有没有伤到?”
赵清月推了推许潇潇的手,急忙解释道,“不碍事。”又跑到顾澟跟前,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顾澟静默地摇摇头,“走吧。”
曹毖与叶启文在将军府一处院落里歇脚,香烧了半截,才终于有人来报,“侯爷,人没杀成,刺客被生擒。”
曹毖听闻消息,脸色一沉,将手中的青玉茶盅重重掷地,顿时碎成两半,恨恨道,“废物。”
叶启文倒是一脸镇定,嘴角留有嘲笑,仿佛早已料到结果,不缓不急道,“他现在有顾澟的保护,想杀他,可并不容易。”说着,便在桌角又拿了一只茶盅,轻缓的倒上香茶,推给曹毖道,“这丽阳一池春水,只有搅混了,才能让侯爷得偿所愿。”
曹毖扯一扯嘴角,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叶启文大笑一声,饮杯中茶水,“侯爷这是明知故问么?”
曹毖盯着他如狼似虎的眼睛,感受到他的野心,嘴角轻扬,似是应下他的猜测,叶启文随即掷地有声道,“我叶家世代为商,富可敌国,却仍是下等人。侯爷想让这天下大乱,不巧,叶某也想。”
☆、有情却被无情伤
火焰
眼前是肆意燎燃火焰。
他眼前的顾潆昏睡在火舌围绕的木床旁,唯美安静,叶启文默默走过顾潆身旁,温柔地将她环抱,带着浓烟与灼热,一脸得偿所愿的欣喜。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如若,生无法厮守,那便一起死吧。
“阿潆!”
萧远提剑闯了过来,将叶启文一掌推开,剑锋凌厉,抵在他脖子上吼道,“你给我离她远一点!”
萧远,总是你,为什么总是你。在我最能把握幸福之时,又将我一掌推离幸福之外。床顶烧断的横木砸中了他的额头,留下烈火灼烧的痕迹,他匍匐在浓烈的火光里,抬手想勾一勾她的衣角想要把她留下,可却只得见他抱着顾潆渐远。
“阿潆,阿潆......”
叶启文从梦中倒吸凉气,惊慌而起,旧梦重忆,不觉天已是大亮。额上涔涔冷汗,那处火烧的伤疤也隐隐作痛。他掀了被子,望着堂中高挂的女子像,眼波中有无限柔情凝望。那画中的女子回身一瞥,掩面轻笑,仿佛尘世不染。他轻抚着女子清丽的面容,那是六年前他为顾潆所画,寄托了他六年的相思与绝望。
“如果,我们都死在那场火里,该有多好。”
夜空轰鸣,疾行的夏雨如大珠落盘下的干脆,穆国侯府里,萧远被门前冲来的凉意裹挟,轻轻撂了手中的书简,微微蹙眉。
“下雨了。”
又下雨了,他最讨厌下雨了。
顾潆倚靠在床头,突然觉得小腿一阵疼痛,她将衣裙向上撩了一截,肤如凝脂的小腿露出一处凹凸不平的难看烧疤。大概是下雨了吧,她心想。这疼痛仿佛触动了她雪藏的记忆,在那个飘雪的冬日。她朦胧中看见叶启文满身落魄,被人丢弃在冰冷的雪地,而他则是一如既往地盛气凌人。
她正陷入回忆里发呆,门便吱呀一声应声而开。
是萧远吧。
他打发走了门外守门的下人,也遣走了雪儿,径直走到她床边坐下,从袖口掏出一只不大的药瓶,拧开,轻抹在她的患处。
“又疼了?”他问。
“嗯。”
所以,他才不喜欢雨天。
这烧伤的印子还在,她心里印子也还在。
她其实已经并不很疼了,透明的膏脂涂在她的疤痕有些丝丝凉意,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时竟有些期待,期待雨天,期待他带着玲珑小巧的药瓶来看她。她心里觉得他也并不是那样的盛气凌人,只是不说而已。
六年,每一次下雨,都是他。
她心非石,怎会不生悸动。只是执念太深,逼得她放不下。她把她自己封起来,固执地认定此生她只能锁在回忆里,可自从那日在人潮中再一次遇见叶启文,她心里好似终于明白,往事如烟,已是缥缈,终会如风飞散。
“萧远,你明知道我,我恨你。可你为什么,总是待我这样好。”
萧远抬眼看着她的眼睛,不似往日透出冷冰冰的寒意,他们夫妻之间并没有许多话,大抵是因为萧远不喜言语,顾潆也是,两人皆是耐得住寂寞的性子。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问他。萧远收了手里的药瓶,不假思索,盯着她如秋水横波的眸子,道,“我愿意这样对你好,纵使你恨我,你爱的是你的过去。可我爱的是你。”
这是宿命。
顾潆心里一阵酸楚,仿佛被什么击溃,眼前模糊,涌出暖流。萧远见她落泪,有些心慌不知所措,忙扯了身上的方巾擦了擦她的泪眼,怀抱她道,“即便你一辈子这样对我视而不见,只要你回头,我便在你身边。”
只要你回头,我便在你身边。
谢谢你。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
顾潆脑袋搭在他的肩上,她恨了六年,累了。她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重新开始。话语轻落,透进他的耳朵,“明日,我想去金阁寺,你可不可以......”
“我陪你。”
翌日一早,萧远早早备了马车,雪儿跟着顾潆道,“咱们侯爷和夫人还是第一回一起出这么远的门呢。”
他笑的如冬日午后映照的暖阳,她从未发现他的笑颜这样温暖人心。仔细想想,雪儿说的也对,她不爱交际,除了有时回毓王府,好像真的没有和他一起出门过。原来是我待他不好,自己却从未意识到。
萧远伸了手将她扶上车温柔道,“走吧。”
这时,从街西头过来一小队人马,宦官装扮,萧远定睛一看,领头的便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赵庸,“侯爷,皇上传召,叫侯爷到殿前议事。”
萧远透露出一时惊异,眉梢蹙着,有些不甘心的松了马的缰绳,顾潆心知皇帝心思不可违逆,只似平常般佯装无事,叫着车夫道,“出发吧。”便随手盖了车帘,与他相错而去。
穆国侯府的马车约行了一个时辰,方才到了金阁寺下,从这半山腰处到达金阁寺只有一处蜿蜒曲折的石阶,马车不能行,轿不得过,只得走上去方才算是心意真诚。顾潆于是下车对车夫道,“雪儿随我上去,你在这儿等我。”
顾潆蹬了这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恨不得歇一歇,却不得不被这周围求神拜佛的香客推得不得不向上顶攀爬。待到了金阁寺门前,顾潆已是气喘吁吁了,扶着雪儿的手道,“还好他没跟来,不然必会笑我。”
雪儿见她不似以往冷冰冰的,他们夫妻有了和睦的迹象,也高兴道,“侯爷心疼小姐还来不及呢,才不会笑话小姐。”
她莞尔一笑,走上正中大殿的石阶,投了香火钱叩头顶礼道,“佛祖在上,信女顾潆在下,愿佛祖消解信女往日之业障,愿......”
愿,愿夫君平安顺遂。
她透出一丝明媚的笑脸,愿他平安顺遂,愿自己平静心思。她正发愿,这边便有个披着□□的和尚对她恭敬道,“女施主可是穆国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