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连叹了两声,依旧愁容不展,赵清月见状,忙道,“陛下,不知可否听草民一言,即便卫国侯一心谋反,也不会这样迅速,陛下不如先应了他,只说为免偏私,等顾大人结了这怡沣楼杀人案,再正式授印。也算是应了他,不算驳了他不是?可这案子什么时候结,便看顾大人了。”
“清月说得对,这案子说结便结,说不结也不好结,大理寺左右都不愿得罪,根本不会插手,倒是个好办法。”
“清月?”
皇帝一挑眉,听出了他话里的气氛有些与此前微微不同。顾澟也是每日叫习惯了,却也不觉得是一时失言,他恨不得昭告天下,心底分明燃起笑意,脸上却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应了一句,“嗯。”
“嗯!?”顾渊虽说是没听过市井的谣传,可这一句嗯便像是暧昧的承认他们之间不可言明的关系,这实在让他有些惊讶。
“嗯。”他方才还是一副安然自若的表情,见皇帝刚要张口问他便转而笑道,“陛下,小臣今日还未看过尸首,便就先回京兆尹府了。”扯着赵清月便匆忙溜了。
他们走了约么小半柱香的时间,赵清月突然站定在长长的甬道,“你,故意的吧。”
他大笑,挥手支开了领路的太监,表情像是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欢喜,笑容轻轻淡淡,“瞒不过你。”又小心翼翼的回过身来向着她道,“你不喜欢这样?那我下次不做了,市井之间的流言我会查清楚,你放心。”
大抵对于自己爱慕之人便会这样小心翼翼的在乎吧,断袖之癖的指点他不在乎,可却不能姑息泄露消息之人。
她也笑,她虽是身着男装,眼神却是柔软的像秋日里荡漾的水波,一副少女模样,“我何时说了不喜欢?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他们说的倒也并非全都是戏言,我喜欢的的确是男人没错。只是顾大人可要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
赵清月突然觉得腰间被用力向上一抬,待反应来时,两人之间只剩一纸之距,他悄悄在她耳边呢喃,“芳史留名,也不错。”赵清月缩在他的怀里,哪里还有漕门少主的英雄霸气,如小鸟依人,浅笑依依。
他的笑容明媚生光,总觉得一向冷静自持的他偶尔也会有这样可以称的上“俏皮”的小心思,一反常态的可爱。
他们赶回京兆尹府时,已是快酉时了,日光微微西斜,却还是晴光正好。郑康守在京兆尹府门口,见他们已然到了,忙急匆匆应了上去,想必是已等候多时了。
“大人,少主。”郑康打了声招呼,便压低了声线说道,“今日卫国侯来过。”
他听后眼眉一挑,似是不悦道,“他来要人?”
“嗯,说是三日后便要下葬。今日想要在府上停灵。不过我借口说大人未在,下官做不了主,给他搪塞过去了,不过想必以卫国侯的脾气,应该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他深知卫国侯并不是好缠的对手,讽刺道,“想必又要到皇上那里告我的状了。”入了京兆尹府的宅院,他便径直走到了后院停尸的地方,开门前向后望了望赵清月道,“你不害怕?”
她赵清月生来只害怕三件事,怕水,怕猫,怕死人。怕水,是因为不会游泳,怕猫,是因为儿时的经历,怕死人......是因为看不得血肉模糊的尸首,是因为她父亲血脉喷涌的惨状还有她母亲冰冷的身体。这三件事,两件都被顾澟撞上了,她心里踌躇,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如此狼狈懦弱,原本微蹙的眉脚,也变得平舒起来,看起来像是在强撑着道,“不怕。”
赵清月跟在他身后,步入了停尸房,迎面便是一阵湿寒发霉的味道,那味道像是黏着腐败的血肉,令人作呕。所幸,除了当间那白布盖着的曹邕的尸首,并没有别人。她心里慌张地厉害,又不想被他察觉故而藏得小心翼翼的。
早已等在里面的仵作掀开了盖在尸首上的白布,顾澟瞥着曹邕的样子倒是没有安详或狰狞,只是不如人般的惨白,仿佛被人吸尽了血液。那仵作先开口道,“大人,小人已验毕了尸首,并没有什么异样,确是卫国侯府的公子曹邕。”
他一皱眉,只觉得这仵作说话好生奇怪,也没当意,接他的话道,“他怎么死的。”
仵作指着心口的血痕回道,“回大人,是被约两指多宽的匕首刺中胸部,心脉尽断而死。”接着递上匕首,顾澟瞧着是一把十分短小的双刃匕首,上面血迹已经凝固,散发着腥臭,那仵作又道,“匕首虽小可位置极准,所以当场毙命。”
顾澟顺势点了点头,挥手叫仵作先行离开,他将那匕首放在边上,照仵作之言并没有什么疑点。
“若是这样,那应该不是临时起意,想必想杀他很久了吧。”
赵清月一直背对着尸首,应他道,“嗯,若是临时起意,应该来不及准备这样精巧的凶器。应是房里物件才对。”
那这一宗名动京师的大案,凶器、行凶者、人证供词具在,没有丝毫犹疑,不过就是普通的杀人案而已。可顾澟总也想不明白,动机呢?动机何在?既不是冲动杀人,曹邕与薛绍之间又有什么仇怨,引得薛绍非要如此高调的凶杀?
她也想不明白。
赵清月强忍着恶心和惧怕转过身来,叫郑康扒开曹邕的胸口,伤口确是只有胸前这一处,尸斑遍布,郑康按在了胸口处最深的尸斑处,一脸嫌弃道,“怎么这么柔软。”她闻言忙注意着方才他压按的地方,发现尸斑并不褪色。
尸体柔软,尸斑压之不退......
她忽然心里有种奇怪的想法,于是忙匆匆问道,“等一下,曹邕是昨夜才死的?”
郑康答道,“对啊。”
“昨夜何时?”
他想了想,又答道,“大致,已快到子时了。”
她心中一惊,若是这副尸首,万万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不可能,这尸首分明已经至少死了一日了。”
☆、缱倦情深不相离
“这尸首分明已经至少死了一日了。”
她对自己的结论十分确信,所以掷地有声。
顾澟侧过头来,一时惊叫,“你,你说什么!?”
她于是解释道,“郑康方才压在他的尸斑上,久不褪色,你方才也说,尸身柔软,说明,这人根本就不是昨天死的,已经是死了至少一日了。若是真是一日之内,这两种情况都不可能发生。”
郑康顺着他的话,又按压曹邕身上的尸斑,知道他所言不虚。顾澟心里盘算,问她道,“你的意思是,曹邕早在这之前便就已经死了?那方才仵作之言......”
赵清月一抹浅笑,掩去了她心里的恐惧与不安,接过他的话尾,接着道,“他其实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说,我不相信仵作竟比我还要反应迟滞,想必是早已让人买通了吧,你只消遣他给你写一下尸检的文书,便知道他是否真心为你办事了。”
说着便吩咐郑康道,“你让仵作明日之前写份尸检的文书给我,送到我府上,若是卫国侯府再来要人,便叫他到我府上来要。”
郑康将曹邕的衣裳穿戴整齐,重新盖上白布,接了他的吩咐,匆忙去找仵作去了。他们二人也无意守着尸首,便也跟在后面出了停尸房。等他们走出来时,屋外已不是暖阳映照,而是暮色四合只剩弯弯一轮新月了。
她安安静静的吐了口气,方才真是怕极了,又怕他瞧出端倪,一直忍着,不知不觉掌心已叫她沁出血来,微微颤抖着,不过还好月色朦胧,看不出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变得可以忍受恐惧,只要在他身边。
她怀揣着这样的小心思,亦步亦趋的跟在顾澟的后面,她看过很多次他的背影,在下雪的冬日,在落花的庭院,安安静静的,没有半分杂念。他忽而转过身来,牵过她的手,温柔笑道,“为什么总喜欢在我身后,到我身边来。以后不要走在我身后。”
她顿时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一脸疑惑抬头望着,“为什么?”
“因为我看不到你了啊。”
她的心像是漏停了一拍,直戳了她的心窝。
他低着头,眼光柔情似水波,含情脉脉。
滴答,滴答
雨水轻快地跳跃在石板路上,溅开了花,落地便是瓢泼之势,再不复春雨的细润无声。赵清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吓了一跳,缓过神来,两人便都成了落汤鸡的模样,相视而笑。顾澟张开臂膀为她遮挡身上的湿雨,将她护在怀里。赵清月则躲进他宽大的衣袖,丝毫感受不到身上湿漉漉地难受。他们一路奔跑着,和着豪雨瓢泼,额角的湿发也被雨水打散,她也记不得跑了多久,只记得跑到好像再也跑不动了,他才终于放下衣袖,擦了擦她脸上的雨水,道,“回家了。”
守在门口的护卫应声开了府门,递过伞去。
顾澟和她相视一笑,又是一路小跑,听着庭院里叮咚的雨声,跑回了东苑。他们两人浑身湿透,在屋外拧了拧袖口衣角的雨水,顾澟害怕她雨夜着凉,便急匆匆踏进屋子里翻找干净的白帕子,紧忙盖在她的脑袋上,双手力道轻柔,擦干了雨水。
他的笑脸生出了一种自然的幸福,她看着,却是一脸泪水,心中酸涩。她的眼泪流的静默,如已然春逝的春雨般无声。
“你怎么哭了。”
她没有遇见过如他一般的人,如午后映照的暖阳,如山谷迎面而来的清风,细腻的包围她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她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尝试过被人宠爱。
所以她不懂。
“为什么,你总是让我想要依靠你。为什么,吻我......”
她想起了他总是对她百般照顾的种种,想起了那日庭中树下的初吻,一切都是记忆深刻而炽烈。她仿佛并没有什么底气,像是做了错事等待惩罚的丫头,说到后来竟有些耳语。
他的眼角稍动,开始轻声有些像是自言自语的玩笑道,“是我做的还不够明显么。”而后抬手将她脑袋抬起望着自己的眼睛,看着他的唇角一字一句道,“因为爱慕,所以我吻你,所以我希望你可以不必像男人一样顶天立地,希望你躲在我的怀里,我为你遮雨,为你做任何事。”
“师父从小教我世间人情,险恶狡诈。告诉我世上之人不是你所厌弃,便是你所利用。靖儿是我弟弟,楚楚是我姐妹,吴逸是我大哥,可你,我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
他轻轻揽她入怀,一语温存,“你师父说的没错,只是他没有告诉你,这世上还有一类人被你所爱。清月,我爱慕你,我可以不问过往,不问缘由,不问你是否利用我。只要你不厌弃我,只要你也是同样爱慕着我。”
这是他的告白。
他的声音没有激烈高亢,却像是山海般温柔深厚,如高岸深谷。
清月,我爱慕你。
她像是生理反应一样的接过话来回应,“我,我并不厌弃你。”
“那你爱慕我么?”
他的眸子里透露着深情的期许,他想让赵清月看见他眸子里深切的爱慕。
我......爱慕你么?
“赵清月!你给我出来!赵清月!你这个专夺人感情的骗子!你给本少爷出来!”
门外突然一声叫嚷,打扰了此刻他们之间片刻的安宁。他的答案没有找到,她也没有。顾澟远远边听出了是他二弟的声音,不知是何变故,却是为刚刚他的打扰而有些心生怒火,也不顾平日里谦恭和顺、冷静自持的形象,推门朝外头吼道,“你发什么颠!如此无礼!是谁允许你这样闯进来!”
他大抵还是对他大哥有些怕的,所以见他大哥出面,忙收住方才的跋扈,忍住火气道,“大哥!今日我便要问问清楚,赵清月到底是何居心,偏要与我过不去。”
赵清月从里头探出头来,见顾汶站在瓢泼的雨中,却也是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遂上前问道,“我何时与二少爷有过纠葛?怕是还请二少爷将话说清楚的好。”
“哼!你明明知道,许三小姐是我未婚之妻,却如此横刀夺爱。她今日不愿与我成婚全败你所赐。我今日便要试试你这漕门少主的拳脚功夫,是否果真如她所言倜傥风流。”
说时,便拔出身上的佩剑,穿刺雨帘向他而来,赵清月惊慌失措,没想他出剑之速,竟只看到眼前长剑寒光一闪,便到了她身前了。她心里暗想,这二少爷平日里吊儿郎当好似玩世不恭,可毕竟沙场历练都是真刀真枪,确实是有些真本事。
“二弟!”
顾澟斥责一声,却见他还不收手,担心她背后的伤势,右手还未恢复,行动不必以往,忙挡在身前,又斥念他道,“二弟!”顾汶一惊,却是没想到这赵清月让他大哥如此护佑,忙收了力道,那长剑离他胸口只一指之距,他若在微微向前一寸便怕是无法逆转之事了。
“大哥!我顾汶从未受过如此屈辱,今日便要与他决一死战。”
他手中的长剑还未放下,顾澟却赤手将他的长剑生生夺过,扔到一边道,“胡闹!若是今日许小姐说的不是赵少主,是个乡野之人,你难不成还要杀了人家不成!”
“大哥!”
赵清月心里知道,王侯府里的亲贵公子只不过是气不过这世上竟还有未有如意之事,她也知道,许潇潇对她爱慕之情,也不过基于那日的救命之恩,两人皆算是“浅薄”之人。她虽不悦,却也能理解心爱之人被人夺取之痛,顾汶对她的苛责无可厚非,只是他这怒火发的毫无教养,总要教他些道理。
赵清月皱皱眉,复又走进雨里,拾起了被顾澟扔掉的长剑,送还给顾汶道,“二少爷想与在下比试,在下自当奉陪。”
“清月!”
他心里不安,赵清月虽然师承清仪先生剑法精妙,可之前手伤未愈,这一战实在胜算难料。顾汶是沙场武士,从来都是毫不留情,不知道江湖比试的点到即止,若是一个差池,不知该如何收场。
“那便得罪了。”
顾汶剑锋凌厉而来,一如方才般的穿风刺雨,赵清月向后折弯了身子,剑身便从眼前穿刺而过,她起身抽出身侧的青玉剑,拨挑他回刺的剑身,好似游刃有余,却是招招被动接招拆解,压制的毫无还架之力。
他们在雨中缠斗了许久,赵清月好似找到了他甚少防守的命门,一式如鲤鱼深潜,从他的腋下穿越而过,转身站在他的身后,剑光阴寒封住了他的后颈,便是一动不再动了。
“我与二公子比试这一场,是想告诉二公子两件事。第一,这世上并不是桩桩件件都能遂了自己的心意,希望二少爷,万望学会忍耐。”
“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赵少主确是人人艳羡的英雄之人。无话可说。”
她收了剑,走进廊子里,微微一笑道,“这第二件嘛,便是真心。喜欢一个人,便是要真心爱护她,你要赢的不是我,而是她的心意。你与我比武谁胜谁负都毫无意义。”她看顾汶好似有些平静下来了,便又接着说道,“明日,还请二公子再请一次许小姐过府,便还约在这里。我想明日之后,她对我便会毫无念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