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姐儿,你告诉祖母,你怎么知道要按这里的?为什么啊?”叶氏问她。
元姐儿诧异地看看叶氏,好像叶氏问的是个很莫名其妙的问题。
“就是按那里,没有为什么。”元姐儿说完,继续摆弄小铜人。
这只铜人很有趣,关节会动,能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
叶氏背过脸去,不让人看到她眼中泛起的湿意。很多年前,一个剃着光头的少年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见叶氏不语,夏至笑着圆场:“夫人,您不知道,大姑娘从小就会摆弄这样奇巧物件,大爷和大奶奶也是啧啧称奇呢。”
张氏也道:“是啊,元姐儿的小手巧着呢,剪出的窗花也是顶漂亮漂亮的。”
听到大家夸奖她,元姐儿终于来了兴趣,她忽然想起来叶祖母家里还没有贴上她剪的窗花呢,于是接下来的一天,元姐儿都在剪窗花......
张氏回到杨树胡同,下了轿子,就看到一个中年婆子正和门子说话,这婆子穿着酱紫色的素面比甲,梳圆髻,带着赤金的虾须镯子,看上去像是大户人家有脸面的管事嬷嬷.
她觉得有些面善,一时想不起这是哪家的,便看向柳嬷嬷。柳嬷嬷是张氏的陪房,也是她的乳娘,她们这些跟在掌家太太身边的嬷嬷们,都有一双利眼和一个好记性,说起哪家有身份的管事婆子和大丫鬟如数家珍。
看到这个婆子,柳嬷嬷略一思忖,便压低声音对张氏道:“这是奇巧管接待女眷的婆子,上次您和叶太太去的时候,就是她来招呼的。”
难怪有些面熟。
柳嬷嬷对身边的丫头说了几句,自己则陪着张氏进了大门。刚刚走到二门,那丫头便小跑着追过来:“嬷嬷,奴婢问过了,那位妈妈说,她家东家让她送过来一样物件,说是给上次打开木匣子的小小姐的。门子不敢收,让奴婢来问问柳嬷嬷。”
柳嬷嬷脸上一沉,正要拒绝,想了想还是走快几步,跟在张氏身后,低声把这件事情说了。
张氏停下脚步,对柳嬷嬷道:“按理说,家里的姑娘虽然年纪小,可也不能让外面的人随便送东西过来的,但是我记得这家奇巧馆的东家是工部致仕的,既然曾与老爷同朝为官,倒也不好拒绝回去,你就说老爷不在家里,请他们把东西先拿回去,留下拜帖吧。”
柳嬷嬷应声,转身去了。
没过一会,柳嬷嬷就回来了,对张氏道:“那婆子把东西拿回去了,却也没有留下拜帖,说是没有准备,依老奴看,想来是不想惊动老爷。”
张氏微笑,便不去再管这件事了。
她出身官宦人家,自是懂得如何处理这些事情,别说这是给女儿家的东西,就是给罗绍的,也是不能随便收下。
晚上见到罗绍,张氏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又问:“那位工部致仕的大人,和你可有交情?”
罗绍摇头:“工部以前是李文忠的天下,那时我还在吏部,庄阁老和李文忠素来不睦,以至于我们这些在吏部的,和工部的人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更谈不上交情了。”
他又道:“你和元姐儿若是喜欢那铺子里的物件儿,只管买来就是,也不用和他们攀交情。”
家里喜欢机巧物的,除了元姐儿,还有张氏。
夫妻俩又说起孩子们的事,便把这件事放下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过了几日,罗绍下衙,刚刚走出国子监,就见一个青衣小帽的僮子走过来,向他深施一礼,恭敬地道:“小的宝福儿,给罗大人见礼。”
罗绍嗯了一声,一边向自己的官轿走去,一边随口问道:“你是谁家的?”
宝福儿道:“小的是奇巧馆的,我家东家说,前几日派人去过贵府,罗大人刚好没在,东家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有个匣子,想让贵府的女公子试试手,看看能不能打开。”
罗绍停下脚步,他想起了那只木匣子。张氏曾说那只木匣子谁也打不开,可元姐儿一下子就给打开了,为此他还摆弄了好一会儿,确实无法打开。
没想到这奇巧馆的东家倒也有意思,又弄来一只匣子,还想让元姐儿打开。
“上次打开匣子的是本官的外孙女,她没在我府里,你把东西留下吧,改日她打开了,本官让人送回去,交给你们东家。”罗绍说道。
宝福儿暗暗咧嘴,这位罗祭酒也真是大言不惭,说得就像是他家外孙女肯定能打开似的,你以为是谢馥春的胭脂盒子,是个小姑娘就能掀开?
虽然腹诽,可宝福儿还是从随身带的包袱里,拿出一只粗糙的木匣,交给了远山。
罗绍坐在轿子里,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木匣,这东家也太不讲究了,做工如此粗劣,也能当得起奇巧二字。
好在木匣子是打磨过的,没有木刺,否则罗绍真不想交给元姐儿,免得把宝贝外外的小手给扎了。
他在木匣外面一点点摸索,试着找到机关,把木匣打开,可是直到轿子到了杨树胡同,木匣依然纹丝不动。
第二天,罗绍就打发已经嫁给远山的青萝,把木匣子送到甜井胡同,交给元姐儿,还叮嘱道:“让表姑娘把匣子打开,不要再合上,就这么拿回来。”
他想了想,觉得这件事还是要和女儿说一声,京城里谁不知道罗家的外孙女就是秦家大姑娘啊,奇巧馆的东家既是工部出去的,平日往来也都是六部官员,难免信口开河,说起元姐儿的事,还是要告诉惜惜一声。
他遂又让柳嬷嬷去九芝胡同,把这件事说给罗锦言知道。
而青萝到了甜井胡同,不到片刻就捧着已经打开的匣子走了出来。
她边走边啧啧称奇,表姑娘的小手是怎么长的,老爷也打不开的匣子,表姑娘没费吹灰之力就给打开了。
第八零四章 细打听
♂!
送走柳嬷嬷,罗锦言便让夏至派人给鲁娘子递话,让鲁振平查查奇巧馆的事。
秦珏回来时,罗锦言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因为刀海刺杀赵极的事,朝廷开始对刀海重视起来,军饷粮草原就捉襟见肘,如今更是雪上加霜。给南方尹宸的十万担粮草,被抽出三万担给了云南,尹宸一天上了十道奏折,把庄渊、韩前楚全都告了,又为至今下落不明的王月久鸣不平,让朝廷封诰王月久的家人和死去的将领。
王月久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他出身寒门,三十岁才由皇帝赐婚,娶的是差点嫁给沈砚的赵清仪。
尹宸和王月久私交甚好,但也没到为了王月久而得罪庄渊和韩前楚的地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是借题发挥,为了三万担粮草,跟朝廷怼上了。
赵极自从搬回乾清宫,倒也没有再发病,但是老态立显,精神上大不如前,最近的几次廷议,都是让庄渊主持,他派了已经升任秉笔太监的相红出席。第二次廷议时,霍英提议让几位小九卿列席,于是从那次以后,秦珏下朝后便时常被留下,有时还会被请去帽沿胡同,霍英府上。
见他回来得越来越晚,罗锦言不想让这些琐事来烦他,奇巧馆的事没有告诉他。
罗锦言还在月子里,长房的事交给了三太太和四太太,明远堂有常贵媳妇,她院子里的人有夏至,孩子们也都有人照顾,她心无旁骛,吃完睡,睡完吃,闲来无事,拿起耙镜照了照,发现自己的脸圆了一圈儿。
她给自己定下一堆计划,比如出了月子,她每天都要沿着湖边走五圈,除了零嘴儿不吃任何东西。
好在没过几天,鲁娘子便过来了,带来了鲁振平打听到的消息。
奇巧馆的东家的确是工部致仕的,但年代已远,窦太后把持朝政时他便致仕了,姓钱,名字甚是古怪,名叫钱万。他是山东人氏,致仕后便返乡了,初时开馆授业,在乡间颇具声名,十年前,他老来得子生的独子病故,儿媳自尽殉夫,留下一个刚满周岁的孙儿,祖孙二人过得甚是拮据。他早年在乡间教书,有两个弟子高中进士,都在京城为官,得知恩师的事,便派人将钱万祖孙接到京城,当成长辈奉养。
这家奇巧馆名义上的东家是钱万,但是给他出钱的,应是他的弟子之一,瀚林院的宗东畅。
宗东畅是商户出身,祖上是山东有名的大财主,因此,宗东畅虽然天资聪颖,却在圣人故乡的山东请不到好的西席,听说在乡间教书的钱万是致仕的京官,宗家便把宗东畅送到钱万门下,功夫不负有心人,宗东畅二十岁便中了举人,宗家花了大笔银子在京城打点,宗东畅进了国子监,没过几年,便金榜题名,考中进士。
鲁娘子说到这里,罗锦言蹙起眉头,问道:“不是说钱万在京城有两名弟子吗?为何会认定帮他开铺子的是宗东畅,而不是另一个?”
鲁娘子道:“那是因为,钱万的另一位弟子前些年便致仕了,听说回家乡山东了,早就不在京城,奇巧馆是今年才开张的,拿银子帮钱万开铺子的,肯定不会是他。”
罗锦言心头一动,致仕了?
估算一下,钱万致仕时应该也只有三十出头,这个年纪正是厚积薄发之后,不过他是在窦太后执政期间致仕,那就不足为奇了。很多人一是对英宗和厉太子之死心存疑惑,二来也不满太后垂帘,所以那个时候,致仕者大有人在,秦老太爷也是那时致仕的,窦太后为了挽回颜面,还加封了太子少保。
可是钱万的这个弟子又是为何致仕?她是知道宗东畅这个人的,宗东畅写得一笔好字,宗书流行一时,很多人照着练习。赵极曾让他进宫,给赵思上过几堂课,教导书法,可那时赵思已经跟着秦珏学习,他认为宗东畅的字是比不上秦珏的,还为此去御书房找赵极去说,此事传到宗东畅耳中,宗东畅便找借口推辞了。
这样算来,现在的宗东畅应该也是三十出头,那么,钱万的另一个弟子也应是差不多的年纪,这么年轻,为什么会致仕?
“钱万的另一个弟子姓甚名谁?以前在哪个衙门?”罗锦言问道。
鲁娘子道:“这人和宗东畅一样,都是山东人氏,姓甘名泉,致仕前也在工部,官职不高,只是个员外郎。”
“甘泉?甘泉是钱万的弟子?”罗锦言险些惊呼出来。
甘泉是赵宥的心腹,据说此人擅长制造各种奇巧之物,曾给李文忠造过一驾车,上坡也如履平地,后来被赵宥收为己用,赵宥把制造火炮的事情也交给了他。
如今赵宥虽然没有造出红毛火炮,但是赵宥的火器之强,是赵极和赵奕全都比不上的,云南刀海收到赵宥送去的火炮,才渐渐与观棋离心。
鲁娘子点头:“是啊,甘泉这名字好记,我不会记错的。”
送走鲁娘子,罗锦言在床上坐了许久。
钱万刻意接近秦罗两家,是出于对元姐儿的好奇,还是别有目的?
如果只是好奇,那倒也没有什么,元姐儿虽是女儿家,可毕竟年纪还小,不会影响到她的闺誉。
可若是别有目的,那么......
钱万是甘泉的恩师,甘泉背后是赵宥,以前赵宥可能没有怀疑过秦珏,可有了王会辰和袁家铁矿的事,他若还不能联想到秦珏,也就称不上枭雄了。
罗锦言决定还是要把这件事告诉秦珏,如今她在家里坐月子,就连个屋子也走不出去,她能做的太有限了。
可是鲁娘子走后,还不到一个时辰,明远堂又有人来拜访。
这是罗锦言没有想到的人,是何氏的母亲。
秦瑛与何氏还在孝期,帽沿胡同里,原先蒋氏的人都被三太太换下了,有的打死,有的悄悄发卖,后来换上的都是长房的人,可这些人也只是暂时过去帮忙,如今何氏回来主持中馈,无论是罗锦言还是三太太,都不会再把这些人留在帽沿胡同。
因此,除了留下几个婆子暂时给何氏帮忙,其他人全都回到九芝胡同。
这样一来,何氏免不了忙得团团转,罗锦言上一次见她,还是洗三礼的时候。
洗三礼时,小二房的姑奶奶们和何氏一起过来的,何氏的母亲何太太则是单独来的。
第八零五章 失欢喜
何家是大族,但何氏这一房却并不起眼,何氏的父亲没有功名,一家子靠月例和母亲的陪嫁过日子,但何老爷为人忠厚,是位好好先生,何太太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
听说何太太来了,罗锦言有些诧异,两家虽是姻亲,但是何氏搬去了帽沿胡同,除非是婚丧嫁娶,何太太并不来九芝胡同。
何氏的容貌随了何太太,都是圆脸,总是笑咪咪的,称不上多漂亮,但是很耐看,让人看着很舒服。
可今天何太太看上去却有些憔悴,脂粉未施,显得蜡黄蜡黄的,像是老了十岁。
何太太和罗锦言寒喧几句,说了说坐月子的事,罗锦言又让乳娘抱了阿树过来,何太太看着大红襁褓里白白胖胖的阿树,眼圈儿红了。
罗锦言忙让乳娘带阿树去隔壁,她这才问何太太:“三弟妹还年轻,等到出了孝期,总能给霞姐儿再添个弟弟。”
小二房如今只有秦瑛一个男丁,原以为何氏这一两家就能再开枝散叶,没想到秦牧这一死,秦瑛不但要丁忧,就连子嗣也耽搁下来。
罗锦言以为何太太看到阿树,想起了何氏,这才伤心的。
没想到她的话音刚落,何太太便站起身来,然后跪了下去。
罗锦言大吃一惊,两家是姻亲,何太太算是她的长辈。
她挣扎着要下炕,夏至眼明手快,忙把何太太搀了起来。
罗锦言道:“您这是怎么了,是要折煞我这做晚辈的吗?好在没有外人,否则您可害了我了。”
她的话说得很重,活了两世,她最清楚什么是软刀子害死人,无论何太太是出于什么目的,就这样给她下跪,传出去都是她这个秦家宗妇仗势欺人。
她把话说得越重,越能阻止何太太下一步的动作,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何太太闻言,面红耳赤,她刚才是情急之下一时冲动,倒也没有别的目的。
“大奶奶,我是给急糊涂了,大奶奶是个明理的,别和我一般见识。”
罗锦言微笑,使个眼色,屋里只留下夏至和何太太带来的人。
她这才温声说道:“人都有着急的时候,太太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可不要再吓着我了,我还在月子里禁不住。”
何太太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自己也是四十开外的人了,怎么就这般糊涂,以后让女儿在秦家如何做人?
可现在这件事,即使她没有这一跪,女儿怕是也不能立足了。
见她愧疚不已,罗锦言喝了口茶,轻声细气地问道:“让太太这么着急,可是三弟妹那边有什么事吗?”
何太太强忍着才没有哭出来,她哽咽着道:“说出来不怕大奶奶笑话,我们家的姑奶奶有了身子。”
罗锦言怔住,何氏怀孕了?
“几个月了?让大夫看过了?”她问道。
何太太叹了口气:“看过了,三个月了,前阵子赶路,回来又办丧事,姑奶奶是个迷糊性子,硬是没当回事,这几日府里琐事太多,她竟给累得昏过去,我这个女儿,从小就是无病无灾的,哪有过累昏过去的事情,我担心她是在句容坐月子时落下病根了,就把专给何家女眷看病的医婆请了过来,这才知道她有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