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一笑,道:“焦兄,改日我请你去苏州会馆,让小凤仙给你单独唱几曲。”
焦渭哈哈大笑,眼神却黯了黯,他已经说了是秦珏给的差事,欧阳杰却没有接招。
焦渭收敛笑容,严肃地问道:“欧阳兄,恕我鲁莽,冒昧一句,你可知那两名轿夫为何要抓你?”
欧阳杰微微一笑:“可能是看我这身行头还值几两银子,劫财吧。”
焦渭点点头,道:“唉,如今战乱不绝,就连京城里也不太平了,欧阳兄下次出门,一定要多带上几个人。”
欧阳杰道:“像焦兄这样?”
焦渭大笑:“大姑爷曾经说过,武人常常会嘲笑文人都是软骨头,个个怕死,可史书上也不乏慷慨赴义的文人,由此可见,文人并非怕死,而是要看死得值不值得,能否名留青史。文人之死,要有气节,要有骨气,若是做不到,那么也要知道自己值不值得去死。而我呢,安逸日子过得多了,是越来越怕死,我怕死了以后不能抱孙子,怕死了以后再也不能回到故乡给爹娘的坟前添捧土,所以我是个怕死的。”
欧阳杰没有说话,看着街外的景致,怔怔出神。
马车在苏州会馆前停下,焦渭拂拂衣衫,对欧阳杰道:“欧阳兄,进去坐坐?”
苏州会馆是要提前订桌子的,不是说来就能来。焦渭事先并不知道他会出来,之前一直在高家附近等着他,这一路走来,也没有打发人去订桌子啊。
焦渭笑道:“我这人也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喜欢来这里坐坐,欧阳兄若是没有别的事,不妨一起进去?这苏州评弹啊,初听不觉有什么,可是越听越有味道,听着听着就上瘾了。”
欧阳杰深知肚明,焦渭把他带到苏州会馆,绝不会是听听评弹那么简单。
可是他若是不去,那就只能独自一个人走了,正如焦渭所说,他也怕死,他也想抱孙子,他也想回到故乡给爹娘的坟上添把土。
他起身下了马车,和焦渭一起走进苏州会馆。
焦渭并没有带随从,两人刚刚踢进会馆,就有一个穿着茧绸直裰的年轻人走过来,冲着焦渭抱抱拳:“焦叔,您可算来了,这评弹听得我耳朵都要生茧了。”
焦渭哼了一声,合上手里的折扇给了那后生当头一记,笑骂道:“你这小子,越发信口胡说了,改日看我不到你家大爷面前告你一状,让你吃顿排头。”
“别啊,您可千万别,我收回刚才的话还不行吗?这评弹啊真好听,余音绕梁。”
焦渭扬起折扇,又给他一记:“你这油嘴滑舌的小子,还不快带路,就数你话最多,得罪了我老人家,就罚你在这里听三天三夜的评弹。”
年轻人夸张地缩缩脖子,做个害怕的神情。
欧阳杰已经明白了,原来早就算数他会来,这年轻人每天都在这里占着桌子,看这样子,他在这里怕是已有几日了。
听罗绍说要去他家大爷面前告状,那么这人就不是罗家人,他是秦珏的人。
欧阳杰暗暗吃惊,看来焦渭所说在高家附近等了几天,并没有夸张,难道秦珏早就知道他会遇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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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四章 纯听戏
欧阳杰早就听说过苏州会馆,据说安置了空心柱子,能把台上艺人的演唱传出去,只要会馆里不是太嘈杂,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欧阳杰还是第一次来,他原以为秦珏费了这么多力气把他叫过来,即使不是在包间里,也会选个被屏风隔开的僻静地方,却没想到焦渭提前占的这张桌子竟是离戏台最近也是最抢眼的。
这样的地方,只能听曲儿,不能密谈。
欧阳杰对于秦珏的举动越发看不透了,但是他的脸上还是一片平静,与焦渭在桌子前坐了,焦渭看看伙计刚刚端上来的干果和点心,便迫不及待地对那个年轻人说道:“空山,快去把小凤仙的师傅叫过来。”
空山嘻嘻一笑:“我已经让伙计去叫了,这就来了。”
焦渭满意地笑道:“臭小子,越来越机灵了,行,放你一马,这里不用你了,到门口看看方四几个回来没有。”
空山听说不用再听评弹,如释重负,一溜烟儿的跑了,临走还不忘说一句:“焦叔您真是个大好人。”
焦渭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摇头:“这小子,哈哈。”
欧阳杰看着他们,心里不由自主也跟着温暖起来,焦渭与秦家的人相处得这么好?
他问道:“这位小哥是秦侍郎府上的?”
焦渭笑道:“是啊,他叫空山,是大姑爷身边的小厮,人很机灵,也很懂事。”
欧阳杰不由感慨,这个叫空山的一表人才,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谁会想到他只是一名小厮呢?秦家果真是百年世家,调|教下人有一套。更难得的是焦渭和秦家的人毫不见外,彼此熟络得像是一家人。
高家是新贵,自是不用提了,杨家也算是富贵了几十年了,杨家的女婿们和外家可没有这般亲密无间。
欧阳杰对秦珏越发好奇起来。
小凤仙的师傅过来,焦渭让欧阳杰选曲目,欧阳杰摆摆手,连说“不懂”,焦渭便不再谦让,选了一段《赏荷》。
叫小凤仙的伶人登场,只有十三四岁,中人之姿,但声音婉转清丽,圆润甜美。焦渭听得如痴如醉,闭着眼睛,手指在桌子上打着拍子,嘴里还跟着哼哼。
欧阳杰失笑,这个焦渭还真是好这个,敢情他还真是来听评弹的,看来是自己想多了,还以为人家是来要与他长谈的。
果然,直到小凤仙的一曲《赏荷》唱完,秦珏也没有出现,倒是空山进来了,道:“焦叔,方四爷回来了。”
焦渭忙道:“快让他进来听曲儿吃点心。”
空山摸着后脑勺笑道:“方四叔说这地方他不爱来,让小的和您说一声,他去喝大碗茶了,对了,他说把那两名轿夫送到五城兵马司了。”
焦渭皱眉:“没送顺天府?怎么送到五城兵马司了?”
空山嘿嘿地笑:“兴许是这两人煮熟的鸭子嘴硬,方四叔怕顺天府的人审不出来,就送到五城兵马司了呗。”
焦渭点点头:“有理,你去吧。”
欧阳杰暗暗吃惊,原来方四就是揍轿夫的几名大汉之一,这两个轿夫也算是嘴硬。
秦家人把他们送到五城兵马司,而不是顺天府,应该并非是如空山所说,是顺天府的人审不出来吧。
若论审人,五城兵马司的那群少爷兵是比不上顺天府的。
难道是
这两名轿夫是什么来头,欧阳杰心里隐隐地有些想法,但是他还是觉得,高蕴不会这么快就对付他,也不会是杨家,如果杨善宗要杀他,就不会派杨庭过来了。
但是秦家把这两名轿夫送到五城兵马司,却让他不得不怀疑高蕴。
文臣和勋贵历来是两个不同的圈子,能进五城兵马司的,大多都是勋贵和武将家的子弟,如今管着五城兵马司的是骁勇侯,高蕴虽然位极人臣,可他的手是伸不进五城兵马司的。
但是顺天府就不同了,如果这两名轿夫真是高蕴派来的人,不到一天,这两人就能死在顺天府里,根本不用动手,让同时关押的犯人活活打死就行了。
欧阳杰的心沉了下去,这是他最不愿意想到的。
高蕴要杀他?
如果真是高蕴,这也太早了吧,高蕴脚上的泥还没洗干净,就想卸磨杀驴?
可若不是高蕴,那又会是谁?能让秦珏避开顺天府,而把人送到五城兵马司的,除了几位阁老也没有谁了。
欧阳杰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可焦渭还是听到了,他关切地问道:“欧阳兄,你可是担心自身安全?”
欧阳杰没有回答,如果那两名轿夫真是高蕴派来的,那么他
不过,高蕴既然要在外面干掉他,那就说明,高蕴还不想让他死在家里。
高蕴要杀他,也就是与杨家有了二心,把他当成杨善宗派来的探子,不过他也确实是探子。
之所以要在外面杀他,是现在还不能和杨善宗撕破脸,高蕴还没有那个底气。
让他稀里糊涂死了,或者失踪了,随便往闲帮混子身上一推,杨善宗也说不出什么,而杨家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更合适的人派过来。
他苦笑:“高家还是安全的。”
是啊,杨庭还在,高蕴不会让他死在自己家里。
根本不用闪烁其词,他从未说过他是高蕴的幕僚,可焦渭还是能在高家外面等着他,无论这是谁的主意,他的底细都已经被人家查清了,也就没有必要装模做样了。
焦渭也跟着叹了口气,他也是做幕僚的,他能理解欧阳杰。
“也好,那一会儿我就送欧阳兄回高家,若是有什么事,你只需让人到街角的杂货铺子里送人信就行了。”
欧阳杰知道那家杂货铺子,高家常在那家采购东西,那家铺子据说开了十几年了,按理说和罗家秦家全都扯不上关系。
见他眼中闪过狐疑之色,焦渭解释道:“那家的小子挺机灵,以后欧阳兄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
原来如此,欧阳杰刚到京城时,偶尔从那家杂货铺子外面经过时,见过那家的小子,只有七八岁,长得眉清目秀。
想到这里,欧阳杰猛的想起一件事来,他惊愕地抬头看向焦渭:“他不是丢了吗?”
他记得很清楚,有一阵子,那家人四处找孩子,说是在庙会上让拍花的拍走了。
焦渭得意地笑了:“我们大姑爷把人给找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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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五章 清客令
欧阳杰的脑袋里轰隆一声,像是有一道屏障瞬间崩塌。
杂货店丢孩子的时候,他并没有多想,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多想了。
“秦侍郎是如何找到这孩子的?”欧阳杰问道。
焦渭长长地叹了口气:“孩子是被拍花党拍走的,又卖给了人牙子,没过几天,人牙子便接到一单大生意,便把这孩子连同另外几个又转手卖了。也是这孩子命大,我们大姑爷抓住那些买孩子的贼人,把他救了下来,能找家的就把他们送回家,找不到家的那些,便养在庄子里了。”
根本不用细说,欧阳杰也猜到这些孩子是怎么回事了。
秦珏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去抓人,这些孩子应该就是准备送进宫里的吧。
王承秋的死,果然是秦珏处心积虑后的手笔。
他不但杀了王承秋,还把给王承秋提供孩子那些人,连同那些孩子全都找到了。
因为以前凌虚子让人偷孩子的事,王承秋非常谨慎,他用来给皇帝采补的孩子,全部都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这些孩子大多是家里卖的,只有为数不多的,是像杂货铺这孩子一样,是拍花党拐来的。
据欧阳杰所知,王承秋把他采办孩子的渠道隐藏很深,却没想到,还是被秦珏一锅端了。
现在秦珏也还不到三十岁,就有如此大的能力,假以时日,纵观整个朝堂,还有谁是他的对手。
欧阳杰忽然又觉得秦珏不像赵极了,呵呵,当今天子可不会安置几个小孩子。
他的嘴角动了动,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横下心来。
与其让杂货铺给焦渭报信,再像丧家犬似的投奔秦珏,还不如就趁现在,也给自己留几分颜面。
做人不能一条路走到黑,但是每个转弯也不能太难看,否则他这丧家犬的模样,就会被秦珏记一辈子。
他抱抱拳,对焦渭道:“秦侍郎宅心仁厚,令欧阳某佩服,不知焦兄可否替我引荐引荐?”
焦渭暗暗松了口气,这个差事到了此事,才算是完成了。
他哈哈一笑,道:“欧阳兄太客气了,若是赏脸,不如今晚就住到我那里。”
这些年,欧阳杰跟着杨善宗无功也有劳,到了如今,杨家不能回去,高家要杀他,他也该到了要转身的时候了。
欧阳杰心里明镜似的,不论这两名轿夫是否真是高蕴派来的,那么他今天正好可以试一试。
如果真是高蕴派来的,见他整夜未归,两名轿夫也下落不明,便会猜到是没有得逞,高蕴一定不会闲着,他还会搞事情。
“好啊,那就讨扰焦兄了。”欧阳杰说道。
刚才他是请焦渭帮他引荐秦珏,而焦渭并未应允,只是邀请他去自己那里,也就是说,焦渭要带他去的地方,是能见到秦珏的。
他欣然应允,两人汇了帐,起身离开了苏州会馆。
焦渭一身轻松,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
欧阳杰也舒了口气,虽然还没有见到秦珏,但秦珏的做派,连同秦珏用的这些人,都和杨家不同,也和高家不一样。
但无论如何,他感到很舒服。
早年焦渭也住在杨树胡同,后来他把家眷接到京城,儿女们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罗绍便把自己的一处三进宅子半卖半送给他,那处宅子离杨树胡同很近,他的长子去年成交,儿媳已经有孕,女儿的亲事也定下了,正在准备嫁妆,小儿子只有三岁,是老来子,远远地看到焦渭,便张着小手扑过来。
焦渭也没避忌,弯腰抱起小儿子,在儿子那白白嫩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亲,自豪地对欧阳杰道:“这个是最小的,在京城出生,小名就叫京生。”
焦渭的太太也是绍兴人,来到京城几年了,还是不会说官话,一口地道的绍兴腔,见焦渭向人家炫耀老来子,她有点不好意思,责怪地睨了丈夫一眼,向欧阳杰福了福,客套两句,便带着儿女们要退下,该去准备晚膳了。
焦渭笑着对欧阳杰道:“今天你要尝尝这家的绍兴菜,厨娘是内人从绍兴老家带来的,很地道。”
欧阳杰连忙向焦太太拱手:“烦劳嫂夫人了。”
焦太太连忙摆手,焦渭对太太说道:“大姑爷会来,备几个大姑爷喜欢的菜。”
焦太太带着儿女们应声而去,京生却不肯走,吵着要找爹爹,焦渭宠溺地把他抱起来,父子二人一起陪着欧阳杰去了书房。
欧阳杰终于安心了,秦珏会来。
看着焦渭这一大家子人,欧阳杰五味杂陈。他有几年没有见过妻儿了?三年了,还是三年前妻子带着儿女到四川,一家人团聚了几天,后来四川失守,他跟着杨善宗由四川回到杨家祖宅,之后又来到京城,再也没有见过妻儿了。
他一转眼,便看到京生正眨着眼睛好奇地看着他,那张小脸随了焦太太,白净秀气,不对,是焦家一家人全都长得白净秀气,焦渭和太太很有夫妻相,连同儿女们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时,小厮跑了进来:“先生,大姑爷身边的明月来了,说大姑爷已经从衙门出来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该到了。”
焦渭对欧阳杰道:“欧阳兄,您在这里小坐,我出去迎迎大姑爷。”
欧阳杰连忙欠身:“焦兄请便。”
焦渭要出去,京生也要跟着,焦渭牵着京生的小手,笑呵呵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