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梦里经历的苦痛那么清晰,就像曾经真实发生在她身上一样。
然而下一刻,她猛地一惊,上女学的头一天?在噩梦里,她与那个叫赵昱的就相遇在这天,她上学途中马匹受惊狂奔,车轴突然折断,危急时刻赵昱斩下马头,抱着她送回陆家,从此京中都传说赵昱英雄救美,与她是天作之合。后来陆老太太应允赵昱求婚,未尝没有这个原因。
陆微猛地掀开车帘,车辕上驾着的正是与她梦中那日一模一样的枣红马!
陆微全身的血瞬间变凉了。莫非不是梦?一切都会发生?
不!!!
她高叫一声“停车”,声音凄厉,宛若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车夫吓了一跳,正要勒马,枣红马突然猛地一甩头狂奔起来,车夫猝不及防,顿时被甩了出去。
陆微重重地撞在车辕上,顾不上疼,她猛地抓住缰绳,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后拽,试图把惊马勒住,但她力气太小,枣红马只是歪了歪脖子,仍旧向前狂奔。
缰绳深深勒进了肉里,陆微忍痛高叫:“银杏、碧桃,快来帮忙!”
就在此时,她看见不远处跑来一个男子,暗红袍,青玉带,紫金冠,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他边跑便抽出了腰刀,向着枣红马冲来。
陆微全身的汗毛立时竖了起来。赵昱!
所以说梦里的一切都会发生吗?不,她绝不答应!
陆微眼前一片血红,像是吞噬她的大火,又像是银杏流了一地的血。她胸中燃烧着熊熊怒意,声音却越来越冷静:“书箱里有剪刀,快取出来给我!”
不等银杏回答,咔嚓一声,车轴断了,整个车厢向一侧倾翻,银杏和碧桃高声尖叫起来。
赵昱近在咫尺!
陆微一咬牙,叫了声:“跳车!”拽着缰绳纵身跃下。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陆微纤瘦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随即被惊马拖出去半尺,她断然松开缰绳,身子由于惯性仍然滚出去老远,最后撞在路边一棵树上。
粗糙的地面擦破了她的手脸,火辣辣的疼,好在她早已护住了头,此时神志清醒。
一个围观的大婶脱了件外衣给她披上,她蜷起身子抬头望去,如梦中经历的一般,赵昱挥刀斩下马头,从车中抱出一个昏迷的女子,只不过这女子不再是陆微,而是碧桃。
银杏跳下车,跌跌撞撞跑来,抱着她哭道:“姑娘你流了好多血!”
陆微这才注意到有血从脸上流下,她扶着银杏缓缓站起,露出一个微笑,不管怎样,今日她不需要赵昱来救,也不必认识赵昱!
车夫连滚带爬地奔过来,两条腿一直在打哆嗦,连声说:“小的该死!小的失职!”
陆微摆摆手止住他,吩咐银杏去路边叫顶轿子送她回去,银杏答应了还没走,赵昱已经抱着碧桃走近,向陆微说道:“姑娘,我有车子,我送你回家。”
“不必,但是多谢你好意。”陆微冷冷说道,“你放下她,我们坐轿子回。”
赵昱闻言愣了一下,但很快又说:“你伤得很重,坐车快,你放心,我没有恶意,我是肃宁侯……”
陆微不等他把话说完,站起身就走。不管那是一场噩梦还是不堪回首的前世,她都不想再跟赵昱有任何联系。
赵昱这回是真愣住了。从没见过这般无礼的女子!他刚刚救了她的丫鬟,还主动提出借车给她,她竟连他的姓名都不问,径自走了?
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从胸中蹿上,连这个小女子也敢瞧不起自己吗?赵昱面色阴戾,恶狠狠盯住陆微蹒跚而去的背影,似乎要将她纤瘦高挑的身形刻在脑中,随时拎出来鞭打一番。
此时碧桃已悠悠醒转,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男子怀里时,顿时面红耳赤。昏过去之前她看见这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向她张开了双臂,她推测是他救了自己,羞答答说道:“碧桃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赵昱反应过来,唇角上翘,露出一个温文的微笑,缓缓说道:“姑娘没事就好。”
碧桃低了头,声音又轻又软:“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赵昱眼中掠过一丝嫌恶,一个卑贱的丫鬟也敢问他的姓名?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模样,温声道:“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碧桃还想再说,忽听银杏叫道:“碧桃,姑娘叫你过来!”
碧桃只得福身向赵昱告别,恋恋不舍地走了。
赵昱背抄了手,静静看着陆微钻进一顶青呢小轿,轿夫起轿上肩,健步如飞走了。整个过程中,陆微没有再看他一眼,唯有那个叫碧桃的丫头频频回头向他张望。
轿子转过街角,碧桃的目光再也无法粘着他,赵昱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哪个蠢货打探的消息说陆微性格单纯爽朗、容易接近?刚刚那女子分明是个傲慢无礼的泼妇!
陆微坐在轿里,时时紧张不安地掀起轿帘往外看。现下这条路是她经常坐车、坐轿走过的,过三个路口,再穿一条巷子,左右双狮子,门前下马石,粉墙灰瓦占据大半条街的,就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陆府。她在那里出生,在那里迎来弟弟元丰,在那里送走双亲的灵柩,在那个噩梦里,她还从那里出嫁,十里红妆一路进了赵家那个魔窟。
她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帘外的街景,生怕一眨眼后重又回到那个可怕的梦境。
终于,陆府的黑漆双扇大门出现在眼前,陆微顿时热泪盈眶。陆家,她想念了四年而不得回的娘家,她慈祥的祖母,相依为命的弟弟,微儿回来了!
☆、决定复仇
轿子在陆府大门内停下,早有仆妇迎上来,伺候陆微换了家里的轿子,一径抬到内院垂花门前。
陆微扶着银杏的手走出轿子,几个内院门前伺候的下等婆子看到她的伤都是大吃一惊,但却没一个敢出声询问的。
陆微知道,这都是祖母陆老太太素日严格治家的缘故。陆老太太出身定国公府,十七岁上嫁入世代书香的陆家,生有两子,长子陆鸣便是陆微的父亲,官至吏部侍郎,娶了抚远候杨家的女儿,夫妻俩数年前已相继去世。次子陆启科举不成,现在礼部捐了个闲散差事,娶妻刘氏。
陆微的母亲虽是长媳,但在世时身子一直不大好,难以负担管家的重担,所以陆家内院长久以来都是陆老太太亲自打理,四年前才慢慢把管家权移交给二儿媳妇刘氏,但祖产田庄、祭田商铺这些大头,仍攥在陆老太太手里。
陆微慢慢向内院走去,大理石的影壁,红柱绿瓦的长廊、穿堂处半人高的荷花缸……熟悉的景物一样样撞进眼中,她极力克制才没有掉下眼泪。尽管她十分想念陆老太太,但还是决定先回去包扎,如今这浑身是伤的凄惨模样,她怕陆老太太见了太过伤心。
只是没等大夫给她包扎好,陆老太太已经牵着她嫡亲弟弟陆元丰赶过来了,看到心尖肉一般疼着的长孙女伤成这个样子,陆老太太顾不上追问原因,搂住她便哭了起来,六岁的陆元丰也惊慌地瞪着大眼睛,一个劲儿问她疼不疼。
陆微此时才知道什么叫做恍如隔世。她顾不上手臂疼痛,紧紧搂着这两个前世今生最重要的人,脸上淌着泪,心中一遍遍发誓:既上苍让我重生一回,我绝不再与亲人骨肉分离!
丫鬟婆子纷纷上前劝解,陆老太太总算松开手在一旁坐下,絮絮问起惊马的情形。陆微靠着水红海棠迎枕半躺在杨妃榻上,陆元丰小心翼翼地捧起她受伤的手,轻轻吹着,充满稚气地说:“姐姐,元丰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陆微的喉头哽住了。管他是噩梦还是前世,如今她好端端在家里坐着,她重视依恋的家人在她身旁守着,她只想抓紧现世的安稳,至于恶毒的赵家人,今天她没给他们闯进她生活的机会,但愿永世不必相见!
但是陆微的安稳心情很快就被破坏了。
第二天上午,陆元丰捧着新买回来的桑葚来看望陆微,问她:“姐姐,是不是赵家阿昱哥哥救的你?”
陆微大吃一惊,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陆元丰把洗好的桑葚塞到她嘴里,眨巴着眼睛说:“我买桑葚的时候碰见阿昱哥哥,他知道我是谁后,告诉我昨天他救了你。”
陆微控制住油然而生的恨意,柔声问道:“阿元为什么要跟他说话?”
“我拿了一个红色的桑葚,他说应该挑黑色的,比红色的甜。”陆元丰一脸崇拜,“阿昱哥哥真聪明!这一小筐都是他帮我挑的。”
陆微慢慢坐直了身子。
其中有诈!
赵昱怎么知道她是谁?又怎么会那么巧,昨天救了她,今天便跟她弟弟搭讪?
昨天老太太问起时,她只说是自己跳的车,碧桃倒是提起有个男子救了她,但她一个丫鬟,老太太并不关心她被谁救了,连问都没问。
她一直以为噩梦里赵昱救她只是巧合,昨天她躲开了就不必再与赵家人发生纠葛,但如今看来,赵昱很有可能是处心积虑要认识她,只怕躲也躲不开!
可是,赵昱究竟为了什么?
她笑着对陆元丰说:“这事情你先不要告诉祖母,那个赵昱并没有救姐姐呢,他救的是碧桃。”
陆元丰答应了,忽地想起什么,又说:“可是林管事跟我一起去的,他也听见了,他会不会告诉祖母?”
陆微叫来银杏,让她去吩咐林管事不要乱说,又叮嘱她这几天留神看赵昱有没有在陆府周围活动,银杏答应着去了。陆微心下稍安,如果赵昱是存心结识她,那就肯定会再想办法,如果赵昱没有进一步动作,说不定一切都是巧合。
第三日,银杏匆匆来报:“姑娘,那个赵公子这两天都在对街的茶肆吃茶,中间元丰少爷出去,他还赶着上去说话了!”
“啪”,陆微手中的青瓷茶盏重重顿在桌子上,她抿紧了唇,胸中怒意纵横,原来赵昱真是有心接近!
不等她想出对策,陆老太太已进来看她,说道:“刚刚听碧桃说,那日救你们的是肃宁侯府的二爷赵昱?”
陆微吃了一惊,她已经叮嘱过银杏、碧桃两个不要再向家里人说起那日的情形,怎么碧桃居然告诉了老太太?她这里千方百计堵着赵昱的口子,怎么反而是贴身大丫头给捅到了老太太面前?
碧桃看见她责备的目光,低了头嗫嚅着说:“婢子出门时碰见赵公子,上前道谢时赵公子说了他的身份,婢子想着肃宁侯府不可怠慢,这才跟老太太说了。”
陆老太太说:“虽说他救的是碧桃,终究是咱们府上的人,确实不好装作不知道,还是备份重礼送去道谢吧。”
陆微答应着,不禁又看了看碧桃,为什么她直接告诉了老太太?难道是怕自己拦着不告诉老太太?她这么迫切地想要引见赵昱,是为了报恩吗?
陆家的谢礼送去后,当天肃宁侯府便派了两个一等管事婆子送回礼,并带来一封请柬,邀请陆二夫人和陆家几位姑娘到肃宁侯府赏花。那婆子坚持要来探望陆微的伤,当着她的面笑说:“侯夫人知道大姑娘身上有伤没好,特地把赏花的日子定在半个月后,请大姑娘一定赏脸光临。”
陆微认得她,王氏的心腹陪房王保家的,当年王氏折磨她,这婆子没少趁势作怪。看到她的一瞬,陆微深切的觉得,那不是噩梦,应该是她悲剧的前世,因为苦痛的记忆太真实了。
她微笑着,并不去接话,指甲却把手心都抠出血痕了。好吧,既然躲不开,既然你们这么殷勤,上赶着来算计我,那你们过去欺我、辱我、杀我的仇,今生我誓要你们一一还回来!
王保家的走后,陆微问碧桃:“你为何不告诉我,而是直接去回了老太太?”
碧桃脸色苍白,惶恐地说:“我只想知道赵公子的姓名,当面感谢他,可是他,他说小姐不愿意张扬,不肯告诉我……”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干脆把事情张扬出来?”
碧桃双膝跪地,呜咽道:“我真的只想知道他是谁。”
陆微盯着她,心中翻过无数个念头。前世起火时她没见到碧桃,那她跟赵家人,是否有暗中联手?
过往的画面飞快地从她眼前掠过。赵昱救她,两家人开始来往,王氏托人求亲,京中到处传言赵昱英雄救美,赵昱在一切有她的场合都会出现献殷勤,王氏天天往陆家跑……两人定亲,陆微的舅舅为赵昱谋得军中职位,成亲当日赵昱离京……王氏要她管家却不支银子,她的嫁妆慢慢变成赵家新置办的地亩田庄商铺……她得伤寒病重,陆老太太亲自来看她,王氏背着人与陆老太太说了很久的话,第二天赵正爵就递了请封世子的折子……
陆老太太的姐姐是先皇的太妃,听说与太后相处的很好。
职位,银钱,世子,原来赵家想要的是这三样。可恨前世竟被他们蒙蔽,只落得个含冤而亡的下场。
陆微抿紧了唇,原本以为只是梦中虚妄之事,原本想与你们永不相涉,但你们既处心积虑、欺我至此,这一世我愿化作出鞘利剑,尽斩仇人之首!
她看向碧桃,冷冷地说:“无故与外男结交,其罪一,擅自向老太太进言,其罪二,有事不报主人,其罪三。碧桃,扣你两个月月钱,自去找管事领十个手板吧。”
碧桃大吃一惊,作为从小服侍陆微的心腹大丫鬟,以往就算有错,也从没受过这样重罚,更何况打手板疼痛事小,丢脸事大。她伏在地上,凄凄惨惨地说:“姑娘饶了我这一回吧!”
陆微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前世之事晦暗不明也就罢了,但今世她因一念私心置主人于不顾,绝不是可以随便饶恕的过错。遂不再理会碧桃的哀求,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银杏上前扶起碧桃带了出去,碧桃见左右无人,哭道:“姑娘好狠心!”
银杏低声道:“你以后可别再这样了!”想起陆微凌厉的神情、冰冷的语调,银杏竟觉得有些脊背发凉,她忽然发现,刚刚那果断罚了碧桃的人,早不是从前那个宽和仁慈的大小姐了。
☆、赴仇人之约
既然赵昱是存心接近,那么惊马的事情,应该不是偶然。
陆微来到位于外院罩房的车轿房,那日驾车送她的车夫就在此处居住,一见到她就喊:“求大姑娘给我做主,我冤枉啊!车轴我天天检查,根本不是失于保养才断的!”
陆微问道:“马呢?是不是你驾车不当让马匹受惊?”
车夫黑阔的脸上全是惊慌,叫道:“马腿上有伤,大姑娘,真不是我弄的!”
陆微盯着车夫,那张黝黑粗糙的脸上只有惊慌,找不到狡猾的痕迹,她沉声吩咐:“叫林管事过来。”
外院大管事林福很快来了,辩解道:“二夫人已经查清了,是车夫疏忽没有保养好,车轴才断的。”
“拿车轴来我看看。”
车夫抢在林福前头,把车轴送了过来,他知道这关系着自己的前途,紧紧地握住那根从中断开的结实木条,解释说:“断开的地方这么齐,这是有人故意锯的!自己断的不会这么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