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那人一直沉默不语,云露也没想得到回答。但那人沉默片刻,突然说道:“我娘在他府上做工。”
原来如此,如果他反抗,那他娘就没有好果子吃了。云露正暗自叹息,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问道:“你娘和齐伯侯府签的是死契,还是活契?”
工人做工是要签契约的,若签活契,那规定的时间结束后你依然是自由身;若签死契,那就相当于你卖身到人家府上,死活都由主子说了算。
“我娘还没有签契约,侯府的官家说先让我娘干半个月,然后再决定雇不雇我娘。”
这下就更明白了,他怕自己的娘亲丢了饭碗,所以才对齐阳百般忍耐。不过没有签契就好办了,云露笑道:“你去找你娘,让她离开齐伯侯府,我给她介绍一门活计,如何?”
那人终于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云露。云露笑了笑,继续说:“你放心吧,你知道我是书院的学生,我肯定不会骗你的,你相信我。对了,我叫尤云露,你叫什么名字?”
“达林普。”
“咦?你不是汉族人啊?”云露惊讶地问道,仔细观察他的五官,的确像是外族人。达林普答道:“我家住在回疆,是哈萨克族,我是慕名到长安来求学的。”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云露让司琴从马车上拿了一盏圆形的玻璃花灯,“这是我常用的,有些姑娘气,你将就着用。我在这里等你,你去齐伯侯府,那你娘接出来。”
达林普愣愣地看着云露。云露怕他不相信,不由得点了点头:“达林普,我绝对不会骗你的。如果我骗了你,你可以去书院找院长告我。”
“我不用灯,我看得见。”达林普拔腿就跑。
街道两旁的宅邸门前都挂的有灯笼,光线虽不很明亮,但走路还是可以的。云露原地等了小半个时辰,隐约看见达林普和一个妇人走来。
达林普会驾马车,便坐在车夫旁边。司琴扶着达母坐进马车,一行人向飒凌家走去。
飒凌家是个两进的小院子,门口也没守门的。云露敲了敲门,一个小丫头冒出来,见着云露就笑了:“云露姑娘总算来了,我们小姐等好久了。”
院子里干净别致,石子路两边种着绿树,草丛里分布着数盏小油灯,方便路人行走。
云露领了药,便把达林普母子两人叫进来。飒凌看了达林普一眼,问道:“你不是白鹿书院的学生吗?”
达林普躬身行了一个礼,道:“见过夫子。”
云露傻眼,她一直以为达林普是书院马厩里干活的,没想到原来他是自己的同窗。不过,她转念一想,事情就更好办了。
“飒大夫,麻烦你顺便帮达母看看,她身体状况如何?”
飒凌把了一回脉,道:“没有大碍,只是过于劳累,注意休息。”
太好了,云露暗自高兴。因为达林普是男子,云露便没有让飒凌看他的鞭伤。不过飒凌自己问道:“你身上怎么了,到处都是伤痕。”
达林普低头不语,云露便代替他回答道:“是齐阳用鞭子抽的。”
飒凌皱了皱眉头,从背后的药柜子里拉出一个小抽屉,拿出几瓶药来,“都是皮外伤,多敷几次就好了。”
“谢谢夫子。”达林普道。
云露让司琴付了要钱,便不再叨扰飒凌,拱手告辞了。
。。。
第15章 汗血马换得千金笑
回家后,云露让司琴先带达林普母子二人去西厢房的抱厦休息,自己折去泰合院找母亲,告诉母亲她的打算:“娘,我想让达母去郊外帮魏妈妈,达林普在书院休息的时候就教毛豆他们念书,每个月给他们母子一人一两银子,您觉得可行吗?”
沈氏下午去看了云裳,见闺女身上都是红红的小包,心疼不已。她觉得是自己前几日让云露不管毛豆那些孩子而冒犯了菩萨,一出倚荷园就去佛堂点了两炷香,忏悔自己的罪过。现在听云露这样安排,自然支持,“他们母子二人也挺可怜的,每个月的工钱就给多一点。”
“那给他们每人二两银子?”云露问道。
沈氏笑道:“娘亲再给他们加一两,每月他们母子二人一共五两。”
五两?那很丰厚哎。云露撒娇道:“娘亲,您给别人家,都不给女儿加。您看女儿的钱袋子,都空了。”
“鬼丫头!”沈氏无奈地摇头,让紫婵把今天账房送来的几个袋子拿一个出来。云露打开一看,是鱼形的小金子,约莫有五十多个,“娘,您怎么打了这么多小金子鱼啊?
沈氏笑道:“你沈若表姐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到时候婚宴上肯定会遇到很多小辈,娘打算一律给他们小金子鱼作礼,以免有厚此薄彼之嫌。”
沈氏是家族中嫁得最富裕的一个姑娘,因此在聚会场合总会被人盯着送什么礼。以前往往这种场合,沈氏都会让人准备众多礼物,心力交瘁不说还讨不了好,每家都觉得自己收到的礼太轻不如别人。今年沈氏就提前拿金子打了几袋子小鱼,到时候给小辈们的打赏一律如此。
云露笑道:“娘,既然您打了好几袋子,就再赏女儿一袋嘛。”
“还不知足。”沈氏嗔道。虽然这么说,还是让紫婵进去又拿了一袋子给云露。
云露从母亲那里出来,司琴刚刚安顿好达林普母子:“奴婢跟他们说了,没来得及收拾客房,让他们在抱厦先委屈一晚,还让厨房做了一些宵夜送去。小姐没用晚膳,奴婢让厨房做了几样小菜,估计等我们回院子里厨房就送来了。”
云露点头,问道:“有没有找几件衣服给他们?”
“奴婢前些日子给自家老娘和长兄做了两套衣服,还没穿过,已经遣小丫头去给司棋传话,让司棋送去给他们了。”
果然司琴做事是最让她放心的,云露心情愉悦地回到倚梅阁,吃了一碗虾仁粥和两个如意麦香饼。因为下午睡久了,倒不觉得有困意,坐在窗前看夜空中的明月。
司棋走进来,把红木雕花小圆茶几上的钱袋子拿在手里掂了掂,沉甸甸的,她感叹道:“小姐,夫人真疼你。”
司琴刚让小丫鬟把饭菜撤下去,给云露端来木槿叶香料和茶水净手漱口,听见司棋的话,笑道:“你可真会说实话,夫人不疼小姐疼谁?去,把这小金子鱼收起来。”
云露用毛巾擦干手,看着黄铜敞口面盆中随水花荡漾的月影,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娘亲生个弟弟就好了。
这些年,大夫看了不少,补药也吃了不少,但娘亲的肚子始终没动静。正因为没有弟弟,所以祖母才对娘亲万般挑剔,娘亲也才没办法阻止祖母给父亲纳妾。
她叹了一口气,问道:“明天去郊外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司琴答道:“都准备好了,距离上次小姐去看他们时间不长,送去的大米肯定没吃完的,所以奴婢这次在马车上多放了些干菜水果。司画也送去倚荷园了,升成大丫鬟。奴婢跟张嬷嬷仔细说过,让她用心带着司画,一起照顾二小姐。”
司琴总能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云露舒心地点头,又看了一会子书才睡觉。
第二天,云露带着达林普母子前往西郊看望毛豆那群孩子。还有五间空房屋,两间给母子二人当卧室,一间给达林普做书房,还有一间给孩子们当讲舍。
小厮们把被褥盥洗等一应用具搬进屋子里,达母连声称谢,对着云露一直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达林普在一旁翻译道:“我娘说你是活菩萨。”
活菩萨?云露笑了,她可当不起。趁达母和魏妈妈收拾房间的空当,云露把达林普叫到门外,说道:“你的母亲留在这里,帮魏妈妈照顾这些孩子。你继续在书院读书,休息的那两天来这里教孩子们念书写字,每月一共给你们母子三两银子,你看如何?”
可以读书,不用担心母亲,不用再忍气吞声受人欺负,还可以学以致用,达林普很感激这样的安排。他微微躬身,行礼道:“谢谢尤小姐。”
云露虚扶了一下,笑道:“你我同窗,不用客气,以后叫我云露就可以了。”
达林普点头,云露又道:“课桌椅子我已经让人做了,你看一下讲舍里还需要哪些东西,列一个单子我让人备齐,下个休息日就开始上课。还有,既然你会驾车,那我今天就留一辆马车在这里,以后供你来去方便。如果到长安城没有地方停车,就停在锦绣山庄,马车上有记号,马厩里的小厮认得的。”
达林普自到长安,便受尽欺辱,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像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被尊重。云露如此替他着想,让他一直建筑在心里的防备之墙缓慢溃塌,“请云露姑娘放心,我一定会教好这些孩子的。”
云露微微一笑,道:“我相信你。你去问问你娘,看还需要些什么,一起写在单子上,我派人送过来。”
“嗯。”达林普应着,转身去找母亲。
毛豆那些孩子正在菜地里拔草,云露让司琴把他叫过来,问道:“怎么多了一个小姑娘?”
“云露姐姐,她是我在街上捡的。”毛豆回答,“我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红豆。”
街上捡的?云露皱眉,“毛豆,先且不说那姑娘是不是好人。你把她带回来,如果她爹娘到处找她却找不到怎么办?”
毛豆低下头,小声说:“云露姐姐,我在街边上见过她好几次,没吃的没喝的也没人找她,如果我不把她带回来,她会饿死的。”
云露叹了一口气,又道:“那你问过她了吗,她家住哪里,父母是谁?我派人把她送回去。”
毛豆摇头:“她不说话,我带她回来已经好几天了,她一句话也没说,问什么都不说。”
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小孩?云露纳闷,让毛豆把那个小姑娘带进来给她瞧瞧。
红豆穿的是魏妈妈给她改做的衣服,脚上一双半旧的绣花鞋;齐腰的长发用一根红绳束在脑后,脸蛋圆圆的,眼睛长长的,微翘的眼角和高挺的颧骨都带着一股异域风情。
“小红豆,你叫什么名字?”云露柔声问道。
红豆看着她,不说话。
“你家住在长安吗?”云露又问了一句,红豆还是不说话。
果然跟毛豆说得一样,云露无奈,只得作罢。既然找不到她的父母,只能让她暂时住在这,以免被人欺负;等回家后再派人打听打听,看最近有没有人家丢孩子。如此决定好了,云露便让毛豆把红豆带出去玩,好好照顾她。
那边魏妈妈和达母也收拾好了,两人一见如故,聊了半天家常就跟亲姐妹似的。云露接过达林普拟好的单子,小心放好,并留下一辆马车,“这些东西我都会让人置齐的。你先和孩子们熟悉一下,他们都很乖很听话,后天你照常去书院。”
“多谢云露姑娘。”达林普拱手道谢。云露笑道:“不用客气,你教孩子们念书我还得谢谢你呢,我们是互相帮助。好了你休息吧,有什么事情就问魏妈妈,我回家了,书院见。”
“书院见。”达林普挥手道别。孩子们也大声喊:“云露姐姐再见。”
回家的路途中错过了饭点,司琴提前带了一盒糕点,让云露在马车上先吃一些压压肚子,免得饿坏了。
“小姐,夫人不是说了给达林普母子每月五两银子吗,你怎么只给他们三两?”
云露笑道:“昨天遇到达林普纯属意外,没来得及让人调查,现在我既然决定雇佣他肯定要先考察考察他的人品。娘亲心善,见他们母子二人可怜所以让我多拨些银两,殊不知人心才是无底洞,一味的给予反倒会助长他们索取的野心。再说,我一点一点地把银子往加,他们才有进步的动力。”
下了马车,正好碰到尤项元指挥小厮把马拉进马厩,他见着云露,兴高采烈地喊道:“阿露快过来,爹给你找着马了!”
云露看了一眼,话也不说,撅起嘴就往里面跑。尤项元把缰绳扔给小厮,莫名其妙地追上去:“你这孩子,跑什么?马都没看。”
云露一口气跑到泰合院,在正厅里找到娘亲,扑在她怀里小声抽噎。沈氏摸不着头脑,拍了拍云露的头,安慰道:“怎么了,怎么哭了?”
她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司琴,司琴也一脸茫然地摇头。
尤项元跟进来,看见哭哭啼啼的云露,还以为自己闺女被谁欺负了,大声问:“阿露,谁欺负你了?跟爹说。”
“我再也不理爹了!”云露躲在娘亲怀里,闷声闷气地喊。沈氏连忙问:“你说阿露了?”
尤项元摇头,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这不刚回来,把给阿露找的马也牵回来了。”
那怎么了?沈氏柔声问道:“阿露别哭了,跟娘亲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都跟爹说了,我要一匹白马。爹找了这么久,还给我牵回来一匹红马,我不要!”
原来自昨晚云露想到弟弟的事,就一直郁闷不已。虽然她觉得自己并不输于男儿,但父亲和祖母却一直盼望家中能再添子嗣。祖母因为此缘故,五次三番让父亲纳妾,父亲也没有拒绝,母亲心中一直不快,云裳更是被整天关在倚荷园,只有她和母亲经常去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