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弊政,这四个字宽泛至极,什么是‘弊政’?凡不利于宋国发展的,俱为‘弊政’?那什么又是有利于宋国发展的呢?阿韶以为,是民心。君父若想宋国强大,所改律令则必定要有利于民,使其为民心所向。”
杨雪的心中虽然也是存了想要提升民众地位的想法,但她所言,却也绝非虚言。但在这“君舟民水”的想法还未出现的时候,即便宋君和诸大臣对杨雪是报以如何的期待,但她的这番言论却也着实是更像戏语。
“哈”
嘲弄的讽笑自公子地的口中发出,像是在嘲笑杨雪在自降身份,甘愿与庶民同伍。他眼中的戏谑与傲慢不加掩饰,但又并未发声。
杨雪清楚得很,在这样的奴隶社会之中,庶民甚至是不能够被称作为“人”的,他们于贵族来说,不过便是一样可有可无的“物件”罢了,他们的价值,甚至还抵不得一件用料华贵的衣裳。
半低垂着眸,杨雪的脑子正在急速运转,她不会蠢笨到要大声叫喊着“人人平等”的,她只希望能尽快地让如今的奴隶社会过渡到她也曾深恶痛绝的封建社会罢了。这很难,却也不是并不可能……
“君父以为桀、纣如何亡国?”蓦地,杨雪问道。
这样一个问题,杨雪也曾在与孔丘的论道之上亲口提出,只不过,彼时她只是驳斥了妹喜、妲己祸国之论罢了。
若说从前,若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众人想到的必定是妹喜与妲己,毕竟殷商灭亡尚不久远,周王一句“不听妇言”又着实深入人心。可杨雪与孔丘的论道之言又历历在目,一时之间,宋君及诸大臣竟也想不到更好的答案。
“……子韶莫非是想说因为民心?”
宋君未曾答话,自然便会有人替他答话。
依着礼教,国君面前,不论地位高低,身份尊贵,诸臣都是要直呼其名的,杨雪要唤公子地为“叔父”,无非便是因为她并非宋君臣下罢了。而因着这条规定,公子褍秦虽是有些纠结该唤杨雪什么,却仍旧是迟疑着问出了口。
杨雪笑着同意了公子褍秦的说法,解释道:“桀、纣暴虐,民生多艰,方才致使亡国之祸。若以诸位所思所想一同观之,彼时的天下岂非桀、纣的天下,除却桀、纣,谁的身份可言高贵?谁的身份不曾卑贱?亦或者,在他们的心中,所谓贵族庶民,不过统统都是其王室奴仆也未曾可知。”
既是君王不仁,那叛国者便不再是“叛国”,反倒该是“仁义之师”。窃国者自也不再是“窃国”,反倒成了“天命所归”。
这一句话杨雪不曾直接点明,但在场之人既是执掌着宋国权力的中心,又如何能够想不到这一层意思。
“君父,得民心者,方可得取天下。”
杨雪唇角一勾,面上绽开一抹浅淡而明艳的笑意。她嘴上的话语不轻不重,却又像极了乱石掷水,在宋君的心湖里掀起阵阵波澜。
一般人,尤其是君王,但凡听到“天下”二字,心中便已是一阵激荡,过后方才能细细思量。若是可以,谁又不想做个万古流芳的贤明君王?
自有自己的一番思量,宋君并未明确的对杨雪的话表明态度,只继续道:“具体如何,阿韶不妨说来听听。”
杨雪下意识的瞧了瞧四周仍是满面怔然的大夫士族,心里颇有顾虑。她接下来的所言所语,定然会遭受他们一致反对!
知道这一天终归回来,她倒也没想过要藏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便先从简单之物开始提道:“前时,阿韶曾奉命去获取平民信任。阿韶初往,便已发觉平民们已对我王室士族极为抵触,乃至极不愿为我王室贵族效力,以此可推,阿韶料想,或者他们已是不愿为我宋国劳作。君父不若先废除井田,允许土地私有?”
随着如今铁器及牛耕的广泛运用,原本的井田制度早已跟不上现今的农业发展。早在西周之时,便已有许多贵族为了私利而压榨庶民已开垦私田,及至今日,各贵族之间因为私田争夺与交换而引发的争夺已是数不胜数,井田制对于贵族来说本身便是形同虚设,是披着国有制的贵族私有制。
开辟和耕种大量私田,需要大批的劳动力,而用奴隶制的方法显然已不能调动诸多农民的积极性。一些顺应新形势的贵族为了招来更多的劳动人手,便纷纷想出了其他的剥削方式,一些封建依附关系自然而然的便开始产生了。
杨雪此时提出的这一政策,不过是将现今贵族们所做之事统统合法化罢了。等其真正实行之时,他们反而可以更加无所顾虑一些,自然也不会在意那些平民们所得的一些蝇头小利。
而那些从无人权的庶民自然也可顺势变作一个独立的个体,分得一些土地进行生产,独立经营自家的农业。
在杨雪的设想之中,至少,如今暂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局面。
政殿之中,连一贯看杨雪不惯的公子地都不曾驳斥,甚至纷纷还开始有人点头相和。只有宋君,却始终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杨雪见状,便只好叹了口气继续道:“废除世卿世禄,王庭官职,能者担之……”
贵族垄断着王庭的各色官职,方使得这诸臣才智良莠不齐。但显然,在场之人都不会从这一方面考虑,他们首先考虑到的,必然是他们本身的利益。是以,杨雪的话音都还未完全落下,他们便嘈杂着议论开来——
废除世卿世禄?能者担之?他们的子孙后代不再世袭?简直荒谬!
“这便是子韶口中的谋取民心?区区庶民,何须我等用官职贿赂讨好?”
出身自宋国三大氏族之一的权臣乐大心皱着眉不赞同道:“王侯即为王侯,庶民即是庶民,尊卑岂可有乱?若是为了谋取民心,便要乱了这尊卑的话,还不如便以你先前所言,多重刑罚便是。天下若有不从者,杀了便是。”
“若天下人皆是不从,便杀尽这天下人?”
杨雪神色稍变,却仍是勉力维持着那一抹面上的从容。
任何一次的变法,决计不会如同史册之上的泼墨一笔如此简单,这不仅是一种治国方略的重新选择,更是一种利益关系的重新调整,杨雪自来时便做好了奋斗的准备,但她却不曾料到,当利益受损之时,贵族的态度竟是如此的尖锐狠辣。
“这天下身份尊贵的王侯不多,但低微卑贱的庶民却数不胜数,如何杀得完?且这庶民天性贪生怕死,我杀这乱贼一二,他们自然便也会学乖了。”
这便是这贵族们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这芸芸众生不过便是他们眼中撼树的蚍蜉。
望着乐大心浑不在意的神色,杨雪忽然间脑海里竟似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去辩驳。
正值此时,沉寂了许久的公子地终于又忍不住轻蔑道:“呵,我看侄女你真是在王宫之中呆久了,莫不是觉得自己王室的身份都给呆腻了,你便想换个庶民的身份来做做?竟还满打满算着要为庶民剥夺我们本身的利益?”
他们的口中一口一个“庶民”,一口一个“王侯”、“王室”,将指责变作一道道尖刺利刃刺向杨雪的身上,就差明晃晃的宣告天下——子韶便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了!
“呵”
杨雪浅笑,并不责怪那对她施以最为恶劣的目光与言语的诸臣,“阿韶如何不知自己是王室中人?阿韶如何不愿我宋国强大、千秋万代?哪怕利益受损又当如何?为了阿韶心中所盼、为了君父所盼、为了阿韶祖祖辈辈所盼,阿韶甘愿!”
她的声音清跃响亮,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诸君也明了维护自己的利益,难道阿韶便不会吗?阿韶正是太过明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方才有此一言!不给出与其付出相匹配的筹码,我们自是可以要了那万众子民的性命,却又应当如何使那万众子民为我宋国心甘情愿的卖命?如何使那万众子民甘愿为强宋之更强而拼搏?”
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尽力在往在座诸人的心间敲去,哪怕只有一个人认同也好,她便会觉得这次的变法是翘首可盼的。
可惜,没有……
或者他们根本都没有仔细去听她在说什么,只一个“利益相悖”,便足以让他们将她列为头号仇敌。
心中稍稍泄气,但斗志仍旧存在,杨雪复又将目光投递在宋君的身上——
最终能够做下决定的,只有宋君!
若说非要在这奴隶社会之中找出什么优点的话,或者,唯一可以让杨雪感到庆幸的,便是国君即为一国之中最大的奴隶主,而宋君偏偏又是个贤明的国君。
政殿之中渐渐陷入一片沉寂,无论是诸臣还是杨雪,他们都在等着宋君的答案,纵然,他们的立场并不相同。
夹杂在他们之中的宋君两手握拳,垂眸冥思,一时之间也难做定夺——
他承认杨雪所言有理,但他的权力又何尝不是与这诸多贵族紧紧相连?
“都暂且退下吧,再容寡人细细思索。”
最后,他仍旧是没有办法做出一个抉择。
……
“是。”
几乎是所有人,都因着这样的一个结果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来,却又无法逼迫着宋君给出一个结果来,便只好按捺下隐隐浮掠的躁动,应了一声,便退出了政殿。
“损己利人,我竟今天才知道,公子韶也是一位圣人。”
甫出大殿门口,行于杨雪身后的公子地便黑着脸走到杨雪身边不阴不阳的说道。
“圣人吗?叔父未免太过高看阿韶了。”
杨雪笑着偏过头,瞥了一眼公子地阴沉沉的面容,只将他明褒实贬的话语当做是赞赏,便转过头带着自己的侍婢离去了,只留得公子地一个人又憋了一顿闷气。
沿袭商之礼法,兄位弟及吗?以他这鲁莽浮躁的性子,纵是她不在其中阻拦,这王位……怕也是轮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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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春秋12
自然知晓杨雪同那日离去的诸大臣都在等着自己的决定, 宋君的心里何尝又没有自己的考量?
诚然, 他的确是为杨雪所言动心, 也是的确生了想要一试的想法,可偏偏贵族们的想法他却也不得不有所顾虑, 毕竟,王权同贵族还是紧密相连的……
将那样的摇摆难定暂时抑制在心底, 宋君极不愿舍弃一试的想法, 却也不愿得罪诸多贵族,最终便只好假作这个问题从未出现过一般,不提不说,仍旧是照常宣来杨雪和诸臣议论国策。
他的态度太过模糊,什么都不曾明说, 却也不像是要疏远杨雪,反而是在一日日的商论之中, 越来越看重杨雪了,这倒是让那些利益至上的贵族们日益心焦躁动起来。
相比之下,杨雪倒是淡定得多, 宋君不说,她便也不问。宋君说要先行废除井田,那便废除井田。宋君说要让她共力协定新出法令,她便也跟着出谋划策……这本就也是一场无声的战争,谁若是先一步慌乱了,谁便会自露阵脚的多。
“公子所说重刑罚,如今看来, 实际也并不严酷。”将记着初步定下的新法令的竹简递给身后的侍从,皇野忽然笑对杨雪如是说道。
前些时日,杨雪和左师向巢在接到宋君的旨意后,便已先行将井田制废除,允许土地私有,允许自由买卖。直至今日来看,的确是调动了农夫们劳作的积极性,而贵族们的收入也确实是在逐步增多。
宋君见着了成效,一鼓作气之下,便命着杨雪尽快与其重臣皇野共□□订新的律令。今日,杨雪便正是和这皇野初步定下了新的法令。
一开始接到宋君指令之时,皇野还并不十分乐意——也并不是因为杨雪女子的身份,他仅仅是并不喜欢过重的刑罚。抛开这一点来看,他其实也是认可杨雪的才智谋略的。但今天的杨雪,却好似又给了他极为不同的感触。
听了皇野的话,杨雪明白他的意思,一下便想到了他先前所好奇着问出、却被自己否决过的话,回以浅笑,“我所说的重刑罚,并非是为了刑罚而施以刑罚,仅仅是为了约束作恶之人、泯灭良知之人而定罢了。一人作恶,与他人无犹,罪不及九族,何须连坐?”
此时法家已然产生,连坐酷吏的刑罚也隐隐约约正在冒头,这些杨雪也都是有所耳闻的。可法律存在的作用不就是为了让作恶之人罪有应得吗?无罪之人为什么要跟着遭殃?纵然是为了遏制平民犯法,但这样的法令,着实是残忍而又并不公正的。
皇野点了点头,算是认同着杨雪的说法。连坐一问,本就是他好奇之下,试探着一问罢了。
撇过这个话题,同杨雪一同起身,皇野忽而道:“说起来也不知道公子有没有听闻,近日里,公子地竟又开始与司马开始交往密切起来了。”
司马?向魋?
杨雪皱了皱眉,心中竟难得的升腾起了些许的疑虑。身处王宫之中、又是一女子,她手下自然是没有人可以去替她打探消息的。正如此刻皇野所言,这个消息也不知多少人知道了,竟只有她还消息闭塞,毫不听闻。
这若是平常倒也还好,偏偏此时又是个连风吹草动都须得细细注意的时刻,谁知在她一不注意间,那些贵族们会不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让她这许久以来的谋算顷刻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