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君批阅着竹简的动作并未停下, 恍似乐大心所提之事,已是不值一提。
宋君显然并不大想提及此事的态度,使得乐大心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只觉得这样态度强势的宋君竟也有些陌生起来, “公子地的性子君上向来也是知晓,如今其也为酿有大祸,君上何不退上一步, 只夺其手中政权便是。”
“乐右师是不是忘了你是谁的右师?”总算是将注意力从竹简上转移开来,宋君直勾勾地盯着乐大心,竟让乐大心也跟着有些心慌起来。
谋反,说得通俗些便是“窃国”!这窃国未成,他们自然会说这不过是小小打闹不足为惧,自会以弱者之身份来祈求他的原谅。可早知如此,当初又何故要来窃国?这若是让他们大事得成,他们又何尝会留下他待在这宋国之内?
仁慈得久了,莫不是他们也只将他的宽宏视作愚笨?!
“……臣下不敢。”
乐大心从未见过宋君这般凌厉的视线,一时之间也不敢继续为公子地觐言,只好称了一声不敢,便告了退去。
原本,乐大心若是不来这一遭,公子地之事或者便是就此结束了。但偏偏,这一趟,他来了,且是为着公子地之事来了。
他们究竟有没有将他这个国君放在眼里?更甚者,公子地的“窃国之罪”在他们眼中,本身就是不值一提?宋君第一次在心中产生了这样的疑惑,也是第一次感觉,是自己的“宽以治国”,才酿就了他们的狼子野心。
几乎是不用多做思考的,原本对于杨雪同那所谓的贵族间的摇摆不定,刹那间便有了结果。孰轻孰重,孰亲孰远,他自己在心里区分了一个透彻。
算是因为乐大心而被惹怒,宋君没有了对两方立场的犹豫顾虑,很快便下定了决心要执行杨雪的提议,废除世卿世禄。
“王恩浩荡,为宋国永昌,今君上特废世卿世禄,招贤纳士。不论原为何国之人,有志有才者,尽可往公子韶处自荐。从政从军,反有功于国者,金与官爵,按功论赏。”
宋君此一诏令初下,整个宋国便是一片哗然。不仅是六卿各大夫们急切反对,连各平民们都是不敢相信。
向来,各国官爵都有各大氏族进行包揽,甚至连战场,最低也只有“士”能够参加,所谓“士兵”、“战士”等词,也是由此而来。这个年代的平民们,便是想以命来拼一份军功,都是没有机会的。
如今宋君竟说要给他们这样一个机会,只要他们能为国家立功,便可获得赏金,加封爵位?下意识的,他们第一反应便是不信,纵观古今,不论是那个诸侯国都还未出过这样的先例。莫说加官进爵,但凡那些贵族们能少对他们剥削一些,他们便已喜不自胜了。
可是,当他们听闻专门用来让众人谏言的直谏处已然在商丘城内选址建成,当他们瞧见公子韶又在那南门之前信誓旦旦的保证,直谏处所谏流程皆由她亲自审查之后,他们便忽然又觉得,似乎……也不是不可一试?
昔日,公子韶在那南门重金求一寻常之物,他们不信,可偏偏她却又将诺言兑现,一连数日,凡是她应诺之言,她都一一照做。
前些时候,公子韶又来南门,说是什么废除井田,重定法令,使诸民亦可自给自足,使诸民自此为自己而劳作。彼时,他们也不相信,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井田制的瓦解,他们仍旧是仰仗着贵族的鼻息过活,但至少,他们却也有了自己的收入,生活也更加安定。
此时,既是公子韶所允诺之言,既是公子韶说朝廷军政、能者担之,那他们便也愿意信上一信,愿意搏上一搏。
一时间,那直谏处虽才刚刚装整完毕,却又立即门前若市起来。
其实,杨雪既然向宋君提出了不会入朝为官,那么便是没想着要直接插手宋国朝政的,那废井田、废世卿世禄,杨雪在其中也不过是起了个辅助的作用罢了。那直谏处自然也便不是杨雪向宋君求来的,反倒是宋君自己提出来的。
这其中,除了皇野、向魋和向巢还在观望之外,诸臣以乐大心为首对此尤为反对。他们以为,如今使他们的利益受到损害,使宋君不顾念手足情谊、将公子地赶出宋国的,全是杨雪“功劳”,自然便对杨雪的一言一行报以了极大的恶意。
幸而,此时的宋君难得的强硬了起来,只一句“阿韶乃寡人选定之人,为寡人谋选人才”,便阻挡了来自各个士族的流言蜚语。
可是,杨雪虽是接受了宋君所授予的这一项任务,时常活跃在民众之间,但也是随着直谏处来的人越来越少,杨雪渐渐也发现了一个最为根本的问题——
教育。
这个时代的教育几乎都是属于贵族的,那些所谓的“百家争鸣”,也几乎都是属于贵族间的思想盛况,向来与百姓无犹。这些百姓,大多仍旧是思想从未开化的状态。即便其中着实是有聪慧过人之人,杨雪却也无从分辨。
到了最后,那直谏处中用来辅助杨雪挑选人才的职位,竟然仍旧是从各大氏族当中选出,虽然,他们都是宋君精心挑选出来、支持变革之人。
日复一日,杨雪等在那直谏处中,却始终未曾寻到一个可以称之为“人才”之人,倒也是叫那些一直反对杨雪的人看了好一场笑话。也是因此,他们忽然间便松了一口气,贵族与平民间的不平等,是从出生起便已经注定了的,纵然给了庶民们那样一个机会又能如何?自出生起便产生的文化差距,又岂是一朝一日可以填补的。
“公子,外面又来了一人想来自荐。”
处在直谏处特意为留下的安卧间内,杨雪斜倚在卧榻之上,拨弄着花枝的动作稍稍顿了顿,反倒对那来通秉的侍从的话,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那些曾经来自荐的人们,或是从商、或是从军、或是耕农……她都给了其他更为合适的建议。这直谏处,已然许久未曾有人来过了……
“把他引去前厅相见吧。”
“是。”
侍从应声退下,杨雪方从卧榻之上坐起。老实说,经历过太多次的失望,及至今日,杨雪已然对来人并不抱有怎样的期望。“以礼相待”、“人尽可试”,她现在所遵守的,不过是她对民众们所给出的那一份承诺罢了。
从卧榻上站起身,由身侧的侍婢整了整有些褶皱衣裳,杨雪方才向前厅行去。
未行多久,行至前厅门口,杨雪往里瞧去,那来自荐的人已然候在了案台一侧。
将侍婢侍从都留在了门口,杨雪一边向着案台的另一行去,一边打量着向她行着礼的那人,心里倒也还真是升起了些许的兴趣。
“拜见公子韶。”
那男子一开口,杨雪便是愣了愣,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道:“君子请安坐。”
跪坐于软垫之上,杨雪见那男子同跪坐于自己的对面,忽然便开口道:“我闻君子口音,似乎不似我宋国之人?观君子浑身气度,却也不似一般常人?君子为何而来?”
那人虽是一身宋国百姓的常服极为整洁,但周遭的气度却并不常见。加之其言语间所吐露的并非宋音,杨雪也并不难猜出他是他国之人。
“在下伍员,字子胥,乃楚国人士。今听闻宋国国君招贤纳士,特来投奔。”
伍子胥?
杨雪瞳孔瞬间瞪大,片刻失神。
诚然,这其中有着突然见到历史名人的迷茫,但更多的,却还是一种视野被打开的畅然——
是她,眼光太过狭窄了。
许久以来,一直只将视线局限于小小的一方宋国,只顾着同这宋国贵族斗智斗勇,她竟差点便要忘了这宋国之外,更还有诸国。她所要收集的声名,又岂止宋国百万民众?
幸而,因着宋国独特的地理位置,她现在醒悟,或也不晚——
宋国是一个地理位置很奇特的诸侯国,或是彼时的周天子对殷商后裔仍旧有所保留,方才将这个北有鲁、卫,南与楚国接壤的地方封给了第一代宋君。在这样一个既无天险可守,还有强邻环绕的位置,四战之地,国内的消息自然便也穿得尤为迅速。
如今宋国内部所发生的变故,周遭那些消息穿得快的国家,自然也早早便得到了消息。杨雪的声名,诸国国君再也隐瞒不下,自然也隐隐开始传播开来。
未免太过失礼,杨雪以半睑眼眸来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平淡的语气当中声色不显,只当这伍员是平常人般,问道:“君子既自楚国远来自荐,不知君子倚仗为何?”
杨雪这话并不是歧视,也并不是特意刁难,而是面对每一位来自荐之人都要提出这一个问题,伍员在决定来这直谏处时,便已打探清楚。此刻见杨雪待他也只如常人,反而还要高看杨雪一眼,对杨雪心生敬意——
此时的楚国在诸国眼中并不入流,周朝强盛之期,楚国便不遭周天子待见,第一代楚人族长,也不过是给了个最低的子爵爵位,可以说是“同为诸侯,周天子却唯独瞧不上楚国”。
而如今的楚国,虽国力日益强盛,诸国之中可称一雄,但其与国力并不相匹配的落后文化,却也仍旧是让各国之人认为上不了台面。
来往之人,连孔子都直呼楚人为“楚子”,如今杨雪以“君子”相称,以礼相待,如何不让他感到难能可贵?
“员自幼便好文习武,自恃一身才智,足以傲视他人。”伍员的面孔四四方方,即便言语间不自觉的对杨雪多了一丝的敬意,却仍旧是不卑不亢、傲然自信的模样。
杨雪闻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没有对他的问题加以任何的评判,便又再次问道:“假若我将君子引荐于君父,使君子得以位列大夫,不知君子当要如何?”
杨雪的问题问得有些宽泛,但伍员却也未曾退却,他只稍作沉吟,便回道:“便以宋国新出政策为例。宋君与公子的本意定是为宋国今后的国力发展而作考虑,方才有了‘能者担之’这一想法。担当世卿世禄真正废除过后,一些原本未曾考虑过的问题,自然便也一一展现在公子和宋君的面前。”
挑了挑眉,杨雪隐隐猜到了伍员接下来想说些什么,心中也不由再对其高看一眼,“哦?君子请说。”
“庶民的能力并不能满足入仕需求。”
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伍员打量了杨雪一眼,却见杨雪面上仍旧毫无意外,便只好继续解释道:“从未受过教育的庶民,连士族子弟中最为愚钝的一批人都有所不及,自然便不会符合公子与宋君挑选人才的初衷。”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今天不是很有灵感,写了好久就只能得出这么点,我也没办法啦~~~~
然后,西汉陈阿娇不会日更,应该是偶尔会有一更,毕竟春秋要日更的话,我顾及不了那么多,所以建议宝宝们攒一攒西汉篇吧~~~
最后,爱你们,么么哒(づ ̄ 3 ̄)づ
第63章 春秋14
“即便当真如此, 君子又有何法子呢?”杨雪配合着伍员问道。
“这直谏处既然已经立了出来,自然也没有撤回的道理, 是以直谏处自然还是要广纳天下英豪, 为宋国寻觅英才。”这些话, 一早便在伍员的心中有了腹稿,此刻说起来自然便是滔滔不绝,“至于如今尚无才华显露的庶民, 公子除了安排他们到更适合他们的地方去, 何不开办公学,以智庶民?”
伍员所言, 既是回答, 却也是对杨雪的一个拷问。他所说的“开办公学”, 与杨雪的想法不谋而合, 亦是杨雪近日来所一直想要办成的一件事。甚至,宋君已然答应了她的这一提议,但这其中, 却仍旧有些什么亟待绸缪——
正了正身子, 杨雪望着伍员,笑问道:“开办公学……君子可有思虑过这其中的可行性?”
“是否可行?要说是因为士族大夫与庶民利益相悖,公子既肯为了百万民众与士族大夫对立多次,又怎么会在乎这一次?要说是因为无人可来传教, 员虽不才,却也愿为宋君、公子效力。”
说罢,伍员便拱了拱手, 等着杨雪的回答。
可杨雪又怎么会犹豫呢?开办公学,她已然征得了宋君的首肯,若说现在是在绸缪些什么,自然是为了替那公学寻一授业夫子罢了——
自来只有贵族方才能习得诗书六艺,各私学夫子自然也是出身大夫士族,且不说如今贵族与杨雪正是分庭抗礼之际,只道是平常,他们又如何愿意“自降身份”,来为一介“庶民”授业解惑?
寻不来夫子,什么“开办公学”,尽是妄谈,宋君所予她的条件,无非便是让她自己寻来公学的教学夫子罢了。
对伍员的言语,且不论内心如何,但杨雪面上却始终是不骄不躁的模样。
“君子既来自楚国,子韶见君子谈吐不像是一般的庶民,甚至……也不像是一般士族……君子如何甘愿来宋国当一夫子?”
伍员紧绷的神色蓦然动了动,显然是未曾料到杨雪会有此一问。按他的设想,纵然杨雪不曾欣喜若狂,却也绝不该是如此冷静的,甚至还有如此直切要害的疑问的。
两人间蓦然的沉寂,伍员的心中不断的撕扯挣扎着,良久方才叹了一口气道:“吾乃楚国太子建之太傅——伍奢之子。因受奸佞费无极之挑拨,太子建与楚王日渐疏远,及至今日,楚王竟鬼迷心窍,不仅囚禁了员的父亲,更是欲要下令诛杀太子。太子建得司马大人相助,已然逃至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