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偏了偏脑袋,杨雪故作好奇般问道:“从前只听闻司马与叔父间总有嫌隙,怎么也不曾听过因何而亲近起来了?”
向魋和公子地的事情本便不是什么私密的事情,从前的子韶即便是在王宫之中,也是略知一二——
前一年里,公子地得了四匹白色的宝马,向魋见了便想向公子地要来这四匹宝马。这二人,公子地乃宋君亲弟,向魋又是宋君最为宠信的宠臣,商丘之中,二人向来便是我行我素惯了,自然便闹出了一些笑话。
那向魋见公子地肯把家产分出些许给自己宠信的家臣,却不肯赠一匹宝马给自己,便将此事闹到了宋君的面前,控诉公子地和其宠信的家臣“僭越尊卑”,共享家产。
宋君不愿降罪于公子地,又要安抚向魋的怒火,只好命人去公子地的家里牵来一匹白马,并将马尾、马鬣染成红色,赐给向魋,以示宠信安抚。
公子地回到家中,听闻了此事之后,心中暴怒,实在气不过,便派手下的人去打了向魋一顿并夺回了马匹。及至此时,向魋方想起自己虽是宋君宠臣,却始终不及公子地地位尊贵,便只好将此事隐忍下来。
一时之间,两人倒也是相安无事,但其中的梁子却是实实在在的结下了。
“是呀,这怎么一下子,公子地又要去亲近起向魋了呢?”
皇野也是始终想不出个道理来,自言自语般问了一句,却始终不得其解后,他便也没再多想,对杨雪拱了拱手道:“时辰不早了,臣下需向君上秉旨了。”
说罢,也不等杨雪回答,皇野便要带着身后捧着竹简的侍从遥遥而去。
“大人且慢,我与大人共往。”
越想越是觉得向魋与公子地一事并不简单,杨雪连忙唤住了皇野,便随着他一同向着宋君所在的政殿去了。
经过大殿门侧的侍从禀报,杨雪同皇野方踏进了大殿。谁知,方一进去,杨雪便瞧见了那正跪坐于宋君案台之前的人——
向魋。
向魋深受宋君宠信,原主子韶也曾在王宫之中见过其几次,这许多次的政殿议政之中,杨雪也瞧见了他的身影,此刻自是一眼辨认出了他来。
这也当真是巧了。
杨雪打探的眼神若有似无的掠过向魋,随着皇野一同向着宋君盈盈行礼。
“君上,臣下与子韶已将所定新律令已有初稿,还望君上过目。”
礼才刚刚行完,宋君还未来得及叫二人起身赐座,皇野便将早已从侍从手中接回的竹简双手捧起。
顿了顿,宋君仍顾念着向魋方才的所秉之事,脑海中瞬息万变,诸多念头一闪而过,良久方似下定决心般沉声道:“此事暂且不急,寡人有他事欲与尔等商定。”
说着,便命杨雪与皇野一同坐在了自己的案台一侧。
“将尔方才所述之言再述一遍。”待得杨雪和皇野坐定,宋君便向着向魋命令道。
“……”
“是。”向魋哑然的望了望杨雪,心中重新量度了一番杨雪在宋君心中的位置,方才出声应道。
“魋与君上所言之事,乃与近日里公子地频繁向魋示好有关……”
向魋吐字,分明字字清晰,却使四人之间氛围越发静默沉重。依他所言,即是公子地此次向他示好,不过是为了拉拢他一同拒不上朝,反对杨雪废除世卿世禄罢了。这件事他从第一次与杨雪一同议政结束过后便已在谋划,此时已是在向诸多世家进行拉拢。
“君上重用子韶,公子地却欲联合诸臣反对子韶,岂非是在与君上作对?魋虽愚钝,却也知晓此事不该,便在得知公子地的意图过后,连忙来向君上禀报。”
向魋的面上情深意切,倒也真是一副忠君爱国的模样,也无怪乎宋君独独偏宠于他。
“阿韶如何看待此事?”向魋话落,宋君垂着眼帘,忽而对着杨雪问道。
“阿韶倒也确实有些好奇。”
知道宋君在问些什么,但杨雪却偏偏只是望着向魋,故作好奇、等待他为自己解惑般问道:“叔父有此一举,阿韶并不意外。阿韶反倒想问问向大人,子韶侵犯了大人的利益,大人竟也并不嫌恶子韶吗?”
向魋闻言,只觉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杨雪心里在想些什么。以现在的情形来看,他同她岂不是一边的吗?公子地针对的是她公子韶,又非他向魋,他向魋愿意来告发公子地,这公子韶不来感谢他便也就罢了,如何还要来出言为难?
心底里第一次对公子地对杨雪的厌恶感同身受,向魋怔愣过后,便又是一副宁舍小窝,成就君国的模样,“魋实在是惶恐。魋只知道子韶你是君上所看重之人,只知道魋为大夫士族的一切利益都与君国相连。魋不敢不敬君上,哪怕损尽魋一身家财。”
他的面上满是情真意切,找不到丝毫是在“做戏”的痕迹,这一点,便连惯于做戏的杨雪都找不到丝毫的破绽。但也不知为何,杨雪却莫名的只感到了一阵违和感。
也不是可以在针对这向魋,杨雪只是觉得一个只因一匹宝马便可同一位王室闹得不可开交之人,如何可能这般轻易的任由自己的利益遭由他人侵害呢?
别的不敢说,但“利”这一字,杨雪却看得要比一般人透彻。究竟是什么能让向魋拒绝公子地的建议,反而来向宋君告发呢?短时间里,杨雪也想不大明白。她唯一敢肯定的,不过是绝非“私仇”罢了。
重利之人大多都有这样一个共同点,便是“天下只有永远的利益,并无永远的仇敌”。向魋既然拒绝了公子地,那便定然是利益未曾谈妥,或者,他本身,便所图更大……
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反正暂时也看不透向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杨雪便也十分干脆的开口赞道:“向大人堪比子罕,是子韶眼拙了。”
子罕是宋国历史上极为出名的一位贤臣,原名乐喜,字子罕。昔日宋国发生饥荒,子罕便曾请示平公,要求拿出公室的粮食借给百姓,要大夫们也都把粮食借出来。子罕自己的家族更是借粮食给平民,不写借据,不要求平民归还,同时还以那些缺乏粮食的大夫的名义,借给平民粮食,使得宋国度过了那年的饥荒,也使得乐氏俘获了宋国国民的民心。
此时杨雪以子罕之民来夸赞向魋,也总算是使向魋心里的气闷尽数散去。
杨雪瞧见了向魋眉眼间几不可见的舒展,知晓向魋这是已被安抚得当,方才直直当当的回答着宋君的问题道:“就如阿韶先前所言,君父向来不曾对两位叔父多加管束,叔父地又我行我素惯了,如今有此一举,阿韶也并不觉得稀奇。只是……”
顿了顿,杨雪悄悄打量了一会儿宋君的脸色,却见他仍旧是闭目养神的姿态,什么也看不出来。叹了一口气,杨雪也学着向魋的模样,换上了满目忧虑的神情——
“君父预备放纵叔父到何时?如今阿韶不过是稍损叔父的利益,叔父便要联合诸士族大夫向君父施压。阿韶倒也无碍,舍了一个阿韶,往后自也会有人才频出,可君父是否等得?我宋国又是否等得?”
杨雪这一番话竟说得好似宋国已是岌岌可危一般,惹得宋君也不由沉不住气,掀开眼帘问道:“阿韶此话何意?”
“不论是朝堂之上,抑或是朝堂之下,除了君父,谁还可亲近号令诸臣?叔父此举又何曾将君父放在眼中?叔父连君父都不曾放在眼中,更遑论他人?任君父再任其如此,到了日后,岂非便成了‘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君父要让宋国基业败于叔父手中?!”
杨雪向来便不是什么没有脾气的人,公子地既是非要置她于不仁不义之地,她又何尝不可将他立作不忠暴虐之辈?对于“敌人”,她向来便是不惮于用最为狠厉的手段去予以反击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过如此。
果然,杨雪的一番话较之向魋方才所言要重得多,同时也使得宋君面上的神情要凝重的许多。
在他执政这许多年,他所奉行的,无非便是宽以待人,只为搏一个“仁厚”的声名,确也不大曾对朝中大夫治以重罪,许多时候,更是只求一个“大事化小”。但杨雪如今的一番话,却是忽然间便在他那一颗心上,重重敲下,像是拉开了警戒一般,在他的耳边嗡嗡作响。
从前未曾想过,如今仔细想来,确实也觉得似乎正是如此。无论是朝堂之上,抑或是私下的传召,因着他的纵容,宋地似乎的确从不曾将他放在眼里,行事言语更是总爱抢在自己前头。也怨不得,他竟敢同自己的诸位大臣联盟拉拢……
“既然如此,寡人便将这件事交予你二人了。去彻查清楚所有同公子地定下约定拒不上朝的大夫士族,再来禀明寡人。”
终于,宋君对着向魋和皇野如是说道。
没有一个上位者是可以容忍自己的部下不将自己放在眼中的,即便那个上位者曾经何等温和,即便那个部下便是那上位者的亲弟。
从宋君变化莫测的神情上,向魋和皇野忽然间便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他们对杨雪的感触,也忽然多了一些的讳莫如深——
这是一个能够准确把握国君心理走向的人,她比之他们从前所想象的,或者还要聪慧得多。
“是。”
二人双双应下,得了旨后,便连忙告退赶去办事,生怕值此敏感之际,一不下心,也惹怒了宋君。
一开始,当那些同自己有所约定的小士族纷纷受到宋君重惩,或是剥去家财,或是贬作庶民之时,公子地还不以为意,只以为宋君是故意做给他看的,甚至还有些生气。
可当许多大夫及世家都受到牵连,连华、向、乐三氏一些参与其中的贵族也跟着受到惩戒时,公子地这才有些慌了。
他原想着宋君之后,这宋国迟早便是他的,就想着干脆联合着那同他向来交好的大夫士族一同反叛便好。谁知,事到临头,真正愿意为了他而拼上整个氏族,同宋君作对的人却是没有一个。
这便是王权。宋君才是这整个宋国的主人,不仅宋君的权力与大夫士族紧密相连,大夫士族的荣华富贵又岂能离开宋君?
在适当的范围之内,宋君容忍他闹,那便是宋君仁慈,那便是君恩。未说君位是否定是他公子地的,就算是,他也仍旧只是一个“储君”,没有兵力,他又如何能与宋君为敌?
这个道理,周遭的每一个大夫士族都懂,唯独他,明白得太晚……
“你又来做什么?”颓然的仰坐在地,公子地自然也恼怒自己一开始太过愚笨狂妄,但他却也恨杨雪和宋君不顾念亲情,做得太绝。对着眼前这自来便交好,有着打小的交情,却在此时拥兵自重,不肯出手相助的乐大心,也有着几分怨念。
“你也莫怨我不帮你,我虽为右师,乃六卿之长,执掌右君。可此乃我祖上基业,乐氏贤良之名半分也不得染上污点。”
屋子中央只有他与公子地二人,乐大心便也不再讲究那些虚礼,随着公子地便席地而坐。
“呵”
自知并无翻身可能,公子地连埋怨的心思都生不起来,“那你说,我如今还能怎么办?”
……
“离开吧。”
“你让我离开宋国?!”因着不可置信,公子地的面上倒又恢复了几分神采。
乐大心感受到公子地望向自己的眼神,便也偏过头迎了上去,道:“君上向来仁厚,你乃君上亲弟,即便有过,却也并未酿成大过。你主动离开宋国,便是向君上表明你的改过之心,君上必定会挽留于你。”
沉默不言,公子地想了又想,只觉得乐大心所言其实有理。他留在宋国,等待着宋君亲自给他惩戒,至多也不过是离国。如今他主动离开,或者还会得宋君挽留的几分可能。
“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子地这是自己把自己给作没了,他连一个小boss都不算吧23333
然后看见宝宝们在问,这里解释一下,女主是“韶”,子韵是庶妹。
最后,最近的评论好冷清,宝宝们快出来冒泡,别让我自己一个人单机啊喂,我要看看你们才放心!!!!
西汉陈阿娇第一章已经替换啦,因为是替换、是换了一个开头,所以内容肯定和民国篇有重叠的地方,宝宝们不要介意哈~~~
爱你们么么哒(づ ̄ 3 ̄)づ
第62章 春秋13
公子地做下了决定, 第二日便已收拾好东西向宋君告罪请辞。他的言语间也只作满是悔恨,但宋君终究是未曾出声挽留, 任由公子地远离宋国出走到陈国。
这是宋君第一次如此严厉, 不肯原谅公子地, 几近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也更是出乎了为公子地出下此计的乐大心的意料。
甫一得到公子地的行驾已然带着众家臣离开了商丘的消息,乐大心见宋君果然没有想要留下公子地的想法, 便也是坐不住了, 整理好衣冠,便进了王宫求见宋君。
“君上何故非要驱逐公子地远离宋国, 留下一个不仁不义的声名?”乐大心跪拜于地, 拱着手, 仍旧是想不大明白。
“勾结六卿, 意欲谋反,寡人何来不仁不义之声名?如今放他离开宋国,已是寡人顾念同胞情义, 他还有什么好不满足?莫不是你今日便是要来替他说情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