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汷白日里蹭饭时曾向老板娘打探过,这家院子的主人有个小少爷,最不喜欢读书。
水汷原本想的是,不喜读书,自然也不怎么来书房,他在书房躲上几日,“借”几件东西,应该也不会被人发现。
只是瞧着书房干净整洁,应该是平日里丫头们不敢偷懒,平日里也打扫的勤快的缘故。
水汷巡视一周,准备找个藏身之地,不巧却瞥见书桌上放着几幅刚写完的大字。
虽然字体尚显稚嫩,但也隐约有着几分风骨的痕迹,显然是平日里没少练习。
水汷摇摇头,心想市井流言也不可尽信,占了半个房间的书架,墨迹未干,字迹工整,哪里是什么不喜读书的纨绔子弟呢?
水汷纨绔,字写的不是太好,但好歹也有着一个出身大家的母亲,在母亲的耳提面命下,他对字也颇有研究,因而对这些或工整或娟秀或苍劲的大字,还是很是向往的,于是随手取来字帖,瞧瞧里面的门道。
藏锋处微露锋芒,露锋处亦显含蓄,行云流水,刚柔并济。
比他写的狗爬似的字体好上个千百倍。
水汷越看,越觉得喜欢,只是这喜欢里,多着一层说不出的熟悉感,但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正在思索间,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水汷自幼习武,因而耳力也比寻常人要敏感一点。
脚步声从西往东,步伐既轻又小,显然是个半大的孩子。
水汷放下字帖,看了一眼窗外,这个时候再跳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脚步声又是一个孩子,他若现在跳出去,势必能吓得小孩的高声尖叫。
这样一来,他的行踪又要暴漏了。
水汷打量了一下屋里,空洞洞的,书架虽然高大,但瞧着情景,时常有人翻阅,也不是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
再往里边瞧瞧,屏风档去了视线,里面应该是个供人休息的地方,藏在那里也不是太妥当。
水汷巡视一圈,眼睛瞄上了房梁。
房梁上雕着祥云瑞兽,且又宽大,藏他一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脱了鞋袜,赤脚轻轻踩在桌上--唯恐在桌上留上鞋印子。
水汷一个纵跃,轻轻巧巧的落在了房梁上。
然后坐在梁上,穿上鞋袜,将布条形状的衣服系在身上。
房梁宽大,将他有些单薄的身影遮了个干净。
待他做完这一切,门“吱呀”一声开了。
水汷想着怎么也要再这院子里呆上几日,念着往而不来非礼也,好歹也要认识一下这户人家的小主人,再加上桌上的字迹太过熟悉,水汷想了半日也没想到究竟在哪见过,着实勾起了他的探究心,于是趴在梁上,探头探脑的低头去瞧。
然而看到来人时,水汷的嘴角却成功的抽了起来。
并非来人丑的多么的不堪入目,恰恰相反,来人是水汷见过所有人里最为钟灵毓秀的。
年龄不过十岁,穿着一身不甚鲜艳的家常衣裳,秀发乌黑,简单的挽着一个鬓,头上一点多余的饰品也没有,仅用一只赤金簪子松松的别着。
小脸圆乎乎的,带着这个年龄特有的婴儿肥。
肌肤雪一般的白嫩,越发的衬得一双杏眼如同汪着的一泉清水。
干净又透亮。
对于自幼在美人堆里打转的水汷来讲,好看的眉眼,他见过太多。
人年少懵懂时,眼神清澈干净也属于正常。
然而等年龄渐长,悲喜欢和遭遇的多了,也就再也难以回到少年时代的清澈见底了。
或如一潭死水的毫无光泽,或是被生活磋磨的凶光外漏,更有甚者,眼里遮藏不住的筹谋算计。
但这双眼睛,水汷看的出来,是千帆阅尽的波澜不惊。
偏长在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身上,处处显得违和。
好看的眼睛有很多,但像这般惊艳的,水汷上辈子与这辈子加在一起,只曾遇见过一个。
水汷记忆里的那双眼睛也像这双眼睛一样,漂亮的有些过分。
若是非要挑出一星半点的区别,大概就是他记忆深处那双眼睛更为灵动,透着这个年龄应有的蓬勃的朝气,她的眼睛如同浸了水的星光,装载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
那个眼睛的主人会偷偷地绕道他的身后,趁他不备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书。
耀武扬威般撅着小嘴,说道着他又看些杂书。
那是少女特有的岁月无忧愁,带着天真与懵懂,跃跃欲试的与这个世界去碰撞。
而面前这双眼睛,依旧干净温润,却少了朝气,多了一分内敛。
那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吗?
容貌与他记忆里相差不大,肌肤胜雪,眉目如画,行动之间带着江南特有的水一般的温柔,只是这眼睛...
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能让一个灵动的女孩变得内敛?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上一辈子那个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渠出鸿波的女孩进京选了秀,此后余生与他再没有任何交集。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木有小天使们猜一下这个小女孩是谁(⊙o⊙)
☆、旧人
上一世,水汷短短二十四年的纨绔生涯,其中也有一些不那么纨绔的时日。
那些时日,他都呆在金陵。
那一年他的父亲还没有去世,在朝中还颇有威望。
他身为长子,自幼随着父亲走南闯北,因此也在金陵呆过一段时日。
四王镇守边疆,水汷的父亲也不例外。水汷的父亲镇守一方,征战中所用的物资,多半出自仅次于京城繁荣的金陵。
兵马未动,粮食先行,素来都是行军常识。
水汷家驻守的城池离金陵不算太远,历年的物资不由京城调拨,都是金陵直接供与。于是他父亲每年都要来金陵一趟,与城中的官员商家喝喝酒,听听小曲,活络活络交情,以求行军打仗之时,物资能不被克扣,将士们也少吃一些苦。
每年过万正月初一的大朝会,他便与父亲一路南下,行至金陵,便是二月岁末。
南方的天气要比京都暖和一些,初春的杨柳披上新绿,日头也是暖洋洋的。
白天他随着父亲接见各路官员,到了晚间,便是与他父亲私交甚好的普通家宴了。
水汷便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她——紫薇舍人薛公的后人,皇商薛宝钗。
她穿着时兴的衣裳,衣缘上绣着金线,乌黑的头发简单的挽着,上面点缀着可爱的几朵小珠花。
水汷自小在美人堆里泡着,或娇媚、或灵动、或端庄的美人他见了太多,然而遇到薛宝钗时,水汷还是小小的惊艳了一下的。
那实在是个不可多的美人胚子。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水汷所知道的所有赞扬美人的句子,瞬间都黯然失色。
水汷整日里跟在他父亲身后,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然而今日终于发觉了整天与父亲为伍的弊端——书到用时方很少。
他爹是个大老粗。
虽说没到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地步,但也不比那好上太多。
例如他爹每年上的奏折,都能惹着皇帝额上青筋乱跳,然后摔在桌上,让熟识他爹的小太监哆哆嗦嗦的提着毛笔再翻译一边。
这样的短处虽然让截了他爹书信的人两眼摸黑,什么也看不懂,但也给皇帝以及皇帝身边的小太监们增加不少的工作量。
因此,水汷跟了他爹这么多年,四书五经没看个齐全,也是非常正常的。
水汷想不出哪一句诗句才能与面前的小美人相配,但当他俩四目相对时,水汷忽然间就明白目若星光是怎样的一种璀璨。
那是如同秋夜里被露水洗过的星辰,明亮却又清澈。
刹那间周围的喧嚣仿佛都失去了声音,水汷眼底世界里,只剩下面前女孩眼里看陌生人的好奇与探究。
薛宝钗歪着头,眉目舒展开来,如同仕女图里的美人儿走了出来。
声音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润,软软糯糯的,里面又带着三分童音,娇而不媚,让人听着舒心的紧。
水汷第一次收了拿眼角撇人的流氓态,偷偷地把先前不知从哪摘的簪在发间的花儿赶紧除了,穿着锦衣玉带的身体绷得挺直——眼前这个女孩,实在让人难以生出一星半点的不敬心。
后来发生的事情,也就顺其自然了。
薛宝钗的父亲博学多才,三教九流涉猎众多。
而水汷的父亲却是个除了打仗,其他知之甚少的大老粗。
水汷父亲唯恐他呆在自己身边久了,学了一身兵营里的臭毛病,堕了自己家百年赫赫威名的名头,于是厚着脸皮,声具泪下的把他托付给了薛宝钗父亲。
“你我相交多年情谊,不能见死不救。”
水汷翻了个白眼,他知道他爹素来能把活的说成死的,但像今日直接咒自己死的,还是第一次见。
水汷父亲又道:“我膝下就这一根独苗,好歹让他跟着你识几个字。他日我一朝战死,为国捐躯,他也知道点生存门道。”
水汷内心是拒绝的。
他一介男子,以后要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整日里学些四书五经,与一个小女孩为伍算什么?
然而抵不上他父亲的壮烈托孤似的一意孤行。
水汷拖着行李,后面跟着一大群伺候他的丫鬟小厮,一步三回头的住进了薛宝钗家的院子。
薛宝钗还没到七岁不同席的年龄,况她父亲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分别教习俩人,索性把俩人叫在了一起。
薛宝钗父亲一捋胡须,十足的教师先生范,端着严父的架子正色道:“小公子在府里暂住几日,你可不许欺负他。”
薛宝钗噗嗤一笑,小手拉着父亲宽大的袖摆,笑道:“我怎会欺负他呢?”
然而下一句却是冲着水汷而来:“听说你连四书都没读完呢?”
水汷父亲是驻守一方的大将,薛宝钗父亲也有意交好,这几日他们来金陵,薛宝钗父亲也没少在家人面前提起水汷家里的情况,薛宝钗聪慧,自然也就留了心,知道他不怎么爱读书的性格。
水汷脊梁挺得笔直,一副顶天立地威风大将军形象:“我长大以后是要带兵打仗的,怎会读那些文人看的东西?”
“大将军也是要读书的。”
薛宝钗笑道:“你看看古往今来的那些名将,哪个不是能识文断字的?岳武穆做的满江红,文人也是及不上的。”
“那个我知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水汷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后面的记不大清了。”
“八千里路云和月。”
“对对对,你怎么知道?”
“你当我是整日里与你一样游手好闲的?但凡你能说出来名的诗词,我没有不知道的。”
再后来水汷威逼利诱,让随从去西市寻了几本书回来。
用缎子包的里三层外三层,避开了府里的丫鬟婆子,偷偷地让薛宝钗的贴身丫鬟把薛宝钗叫到院子里的桃树园。
阳春三月,桃花铺满地。
水汷尚未成年,因而也没有束冠,头发仅用一支玉簪子简单挽着。
身上穿着石青色衣衫,腰间挂了个黑线配着金线打的连环络,下面坠了个晶莹剔透的温润白玉。
水汷挥着手,远远地打发了小丫鬟去望风,然后从身后拿出包裹着的几本薄书,神神秘秘道:“你肯定没看过。”
女孩接了书,刚翻了几页,羞得满脸通红,把书摔在水汷身上:“哪里来的这种书,误人子弟!”
水汷一边笑,一边把书收好,道:“我就说吧,这个世上,总有几本书是你没有看过的。以后别再我身边炫耀你那些学问,殊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只说一句,你若对的上,我从此以后便服了你,你让我去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追狗,我绝不撵鸡。若是对不上...”
微风吹来,桃花雨纷纷。
水汷捻了落在额上的花瓣,笑道:“你还是老老实实尊我一声哥哥为好。”
“白日消磨肠断句下一句是什么?”
女孩小脸红彤彤的,像是天边的晚霞,撅着小嘴,把脸一扭,轻声哼哼:“我才不看这些杂书呢!”
水汷连哄带骗,女孩手指捂着脸,透着指缝也看了几页。
天色渐晚,还剩一点结局没有看完,女孩红着脸,由着水汷把书给薛宝钗塞在袖子里,让薛宝钗晚上看着玩。
然而没让水汷想到的是,次日就出事了。
薛宝钗把书藏在了枕头底下,照顾她的丫头不识字,把书与她平日里看的书放在了一起。
薛宝钗母亲刚进门,便被牡丹亭三个大字吓得魂不附体,她母亲素来温柔,又没什么主见,踌躇半日,红着脸,磕磕绊绊的问她这书是哪来的。
母女俩正在屋里说着话,不料却被前来串门的薛宝钗父亲的小妾听到了。
那小妾素来眼高手低,本就对老爷独宠薛宝钗心怀不满了,得了这消息,换了张惊慌失措的表情代替了欣喜若狂,一路小跑告诉了薛父。
薛父高大的身形气得抖了几抖:“拿...拿家法来!”
水汷得了消息连滚带爬的跑到院子。
“那是我的书!她什么也不知道!昨天下了学,我俩一起回来,书放混了。”
水汷是客,薛父也不好责罚他,只是给南安王递了个消息,颇为隐晦的把事情说了一遍。
南安王得了消息,也不顾的与官员们推杯换盏攀谈交情了,醉醺醺的骑着马就来到了府上。
刚看见水汷,照身上就是一鞭子,直把水汷身上抽的满是血,仍不觉得解气,转身从侍从腰里抽了剑,气冲冲的就往水汷身上刺。
薛父是个颇为儒雅的人,平日里儿女们犯了错,也不过做做样子说上几句,打上几个手板也就罢了,哪里见过这种打打杀杀的阵仗,吓得也忘了生气了,手忙脚乱的指挥着小厮上前去拉。
毕竟那宝剑的锋利,他还是见识过的,万一一个不好,伤到他了,那也是个不小的事。
一时间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晚间薛宝钗来探望水汷,一双杏眼哭的像核桃一样:“你怎地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水汷忍着痛,面上仍是笑嘻嘻的:“本就我的书,与你有什么关系。”
“再说了,我自小在军营里长大的,比这严重的伤也受过,这点小苦还是能吃的下的。倒是你,细皮嫩肉,若有个好歹,可不是让全家人跟着着急吗。”
水汷每年都会跟着他父亲去金陵,然后去薛宝钗家住上一段时日。
四书五经看了不少,薛宝钗讲诗词歌赋时终于也能对上几句,然而自小养成的纨绔风却没有减少多少。
俩人磕磕碰碰,吵吵闹闹,相处虽然不算太过融洽,但也勉强处的下去。
变故处在大业三年,水汷父亲一语成谶,战死边疆,连个尸体都没寻到。
水汷年纪虽小,但作为家中长子,也不得不担起重任,率领家将驻守边城。
一晃时间过了三年,他为收拢父亲的旧部势力,以及平衡各方关系,三年不曾参加大朝会。
自然三年也不曾去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