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太后派她去伺候新帝,她心里是欢喜。满心憧憬地来到东宫,迎接她的,是新帝略带防备的目光,以及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尽管如此,她也是不怨的。
她是太后的人,新帝对她有所防备,实属正常。
再说了,一国之君,三宫六院七十二御妻,这是标配,也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她小心翼翼,又心甘情愿地去照料新帝,与其他妃子和平相处,然而她不找麻烦,麻烦还是找上了她。
一个再拙劣不过的诬陷,新帝却连听她辩解的心思都没有。
东宫也是有冷宫的,她住的就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龄也就那几年,她把字练了又练,琴弦断了又续,直到某一天,揽镜描眉,突然发现发间有了一根白发。
她明明还那么年轻。
后来新帝还是又来找她了,为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家族,她背后的势力。
新帝防备她,误会她,甚至怨怼她,她都不怨,可为什么,偏偏要把她的家族牵扯其中?
生她养她的家族。
她的祖母那么慈爱,她的弟弟还那么小,她入宫的时候,他还哭着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
可是为了他的“雄心壮志”,便要她一家老小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尽管他说她会封她为妃为后,说他们以后的孩子会是太子,然而这样的豪赌,她仍然不敢下注。
所以舅舅王子腾来找她时,她几乎没有犹豫。
元春不知道,权利是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还是说,她原本就没有看清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那年清思殿俊朗的男子淡然一笑,到底还是晃了她的神。
北静太妃篇
北静太妃名叫名姝。
名动天下的名,静女其姝的姝。
她的一生,也应了这个名。
因才而名动天下,因貌而艳惊四座。
自古以来,才人与美人,素来多
据传说,去她家提亲的媒人,从京城排到了江城。
然而她最后却嫁了北静王。
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外。
北静王在东西南北四王里面,实在不够出色,文治武功,样样不出挑,然而有一条,却是四王里面的魁首。
那就是相貌。
见过北静王的人,都会被他的容颜所折服。
名姝嫁给他,许是被他的脸给蒙骗了——无数个裙下之臣这般安慰自己。
名姝初嫁北静王,倒也过得安详甜蜜。
北静王十分地宠她,阅兵领兵都带着她。
美人总是赏心悦目的,更何况是两个美人。
许是二人狗粮撒的多了,老天都看不下去,在名姝即将临盆的时候,北静王战死了。
不同于历代南安王尸骨都寻不回,北静王好歹找到了尸首,被府兵送到了王府。
死相倒也不难看,面色安详,像是睡着了一般,身上也没有太多的伤口,尸体还挺完整,穿着他的银甲,一如那日跟她分别的模样。
摸着良心讲,能在战场上寻到这样的尸首,实在是属于苍天开眼祖坟冒青烟的事,远在江城的南安王听到这个消息眼泪都下来了,要知道,南安王世世代代都是衣冠冢,或乱军分尸,或是挫骨扬灰,总之,世世代代尸骨不曾入祖坟。
名姝还未听习惯“北静王妃”的称呼,便越级成了“北静太妃”。
二十出头的太妃,有着名动天下的才气与美貌,彼时死了丈夫,可真是,遂了不少人的心愿。
尽管她的死鬼丈夫是手握重兵的北静王,手底下有着数十万的驻守北疆的兵力,但这些权利在一个貌美的寡妇手上,无疑是小儿抱金过闹市。
一时间,前来吊唁北静王的人,比北静王生前打了胜仗的人还要多。
就连名姝的娘家,都忍不住想来分一杯羹。
名姝一怒之下,断了与娘家的关系。
此事闹得有些难看,太上皇也有些看不下去。
彼时的太上皇还是昭元皇帝,暗搓搓地派了个小太监,说,不行你把兵力分出来一部分,我保你余生无虞。
名姝眉毛一挑,站在她身边的丫鬟一个大耳瓜子就抽了上去。
用力颇足,小太监的脸登时便肿了起来。
名姝轻轻抚摸着隆起的小腹,道:“我还没死呢。”
小太监走后,名姝随手给北静王上了一炷香,漫不经心道:“你说你,人缘怎就这般差?尸体还未凉呢,你的兵力与妻子倒先被人惦记上了。”
上完香,王府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仪门外小厮一脸委屈,让人去接贵客。
丫鬟以为自己那巴掌抽的不够狠,甩甩手,向名姝道:“姑娘,您好生等着,我出去瞧瞧。”
说着蛮腰一掐,便出去了。
名姝一杯茶还未喝完,丫鬟又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了。
脸上说不上来是惊吓还是惊喜,一双眼睛瞪得极圆,喘着气,道:“姑娘,您赶紧去看看吧。”
名姝放下茶杯,提着裙摆,正准备起身,屋里便进来了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他的笑一如经年,他的手指上还带着那块粗糙的扳指,他腰间的那块玉佩,是她在小摊上花了二两银子买的。
他的语气熟稔,但称呼却悄然发生了改变。
他立在门口,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在屋内投下一个阴影,他逆着光,负手而立,淡淡道:“太妃叫孤好找。”
丫鬟上了他最爱的红茶,并且很有眼色地退出了门外,又顺手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名姝这个刚刚死了丈夫,如今正怀着孕的新寡妇,被下人们极有默契地遗忘了。
“殿下安好?”
名姝道。
名姝把衣服紧了紧,那高高隆起的腹部,让人不想注意都难。
名姝看到他又转起了扳指。
“他死了。”男子道。
名姝心想这不废话吗,他不死她怎么可能在这一身孝。
名姝道:“恩。”
“孤还未娶。”
“恩?”
名姝抬起了头,面前的男子曲拳轻咳,似乎在掩饰自己的慌乱。
名姝勾了勾嘴角,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殿下应该喊我一声...”
“...婶娘?”
空气突然安静起来。
年轻的男子面色潮红,想去解释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瞧着面前做妇人打扮的女子,眼中的神采慢慢暗淡了下去。
“殿下的心意,我领了。”
名姝整整衣摆,起身拿了一炷香,递给男子,道:“当着你叔叔面,说着娶他守寡的媳妇儿也不太合适。”
男子木然地上过香,看着上面刻着北静王名字牌位的眼睛一红,头便低了下去。又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了身,瞧着名姝,目光一点一点移到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上。
名姝牵着他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面容恬淡:“以后殿下要有个弟弟了。”
男子随着名姝的手轻轻抚摸着,明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他却是像在忍受时间最痛的煎熬。
最终他抽回了手,狼狈地逃了出去。
丫鬟进屋,看着怡然自得的名姝,恨铁不成钢道:“姑娘,您这又是何苦呢?”
名姝喝着茶,面上不见悲喜,道:“若不是我嫌陛下太丑,他今日喊我的,应该是母妃。”
丫鬟叹了一口气,收拾着男子刚用过的茶碟,然后就听到名姝幽幽的一句话:“北静王长得确实好看啊,待我也不错,可惜命忒短了点。”
丫鬟一个手抖,茶杯便摔到了地上。
茶是岭南新送来的红茶,大明宫里都没几斤,冲泡之后,宛如三月阳春下,豆蔻少女脸上淡淡的一抹羞红。
茶杯是钧窑出的,统共就三套,大明宫两套,这里一套。质地白如玉,像是秋夜里新婚的妇人微微露着那雪白的酥胸。
红的茶,白的杯,落在地上,混合在一起。
名姝瞧了一眼,动了动唇,道:“可惜了。”
也不知她说的可惜,是那红的茶,还是那白玉似的杯。
☆、番外
水晏自记事起,他在王府的地位,一直是高于嫡长子水汷的。
好吃的好玩的,他挑过之后,下人们才给水汷送过去。
南安王宠妾灭妻吗?也不全是,但就是宠他。
不止南安王宠他,就连他的嫡母南安王妃,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不管是明面还是暗面。
他的生母袁氏,因为他的原因,在王府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仅次于南安王妃。
但她对水晏的态度,却是颇为玩味的。
水晏因为受宠,自小是养在南安王屋里的,见袁氏的次数倒是不多。
幼时只知道玩乐,也并不怎么思念母亲。
后来渐渐长大,才知道那个定期来看自己的漂亮妇人,原来是他的母亲。
只是她待他并不是很亲热。
水晏以为是不常跟她生活在一起,他又不依恋她的原因。
有一次,袁氏又来看他,水晏伸出了胳膊,挥舞着要抱抱。
三四岁的小孩子,身体还未张开,雪白的一团,正是最可爱的时候。
满心满眼,都是对她的喜欢,小嘴一张一张的,叫着姨娘。
水晏以为,这样的自己,是最讨人喜欢的,王爷与王妃,都喜欢极了他这副模样,而袁氏作为他的生母,应当也是喜欢的。
所以他信心满满的以为,袁氏应该是欣喜的,又或者惊喜,冲过来抱着自己。
但是袁氏没有,她愣了一下,眼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
美人落泪,如梨花带雨,袁氏那天穿着的薄薄的纱,让她整个人像极了烟雨中摇曳的一树梨花。
她没有惊喜,也没有欢喜,她的神情很古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
袁氏最终还是过来抱住了他,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一场大哭。
她的哭声很凄凉,哭声里面有太多太多难以名状的伤心,让水晏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那时水晏年幼,看不懂袁氏的表情,也不知她哭的为何如此悲伤。
伺候水晏的丫鬟说,公子富贵而不忘生母,姨娘这是开心。
水晏年龄虽小,但并不是容易被糊弄的人,等到南安王回来,他又去问南安王。
南安王听了,良久不语,最后拉着他的手,声音低低的,道:“你姨娘这是想你妹妹了。”
水晏知道他是双生子,有一个妹妹。
因为是双生子的原因,袁氏生他的时候还费了不少力气。
水晏生来体弱,那个妹妹更弱,没出三天,便夭亡了。
因为这事,袁氏很是伤心,大病了一场。
“姨娘看到了我,就想起了早逝的妹妹,对吗?”
水晏问道。
南安王疲惫地点了点头,又恐水晏想不明白,他又道:“咱家的人,与寻常勋贵不一样,骨肉至亲,不分嫡庶,也不论男女。你妹妹虽然是个女孩,但也是你姨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自然是心疼的。”
“不仅是你姨娘,我想起你妹妹,心里也是难受的。”
水晏低了下头,泪水在眼里打转,鼻子一抽一抽的,含糊不清道:“那…那我少去姨娘面前…她…她是不是就不那么难受了。”
南安王一征,把水晏抱了起来,他包子似的小脸皱成一团,眼睛跟鼻子都是红红的,却还兀自不肯哭出来。
南安王心里一酸,摸着他的头道:“你妹妹可怜,你也可怜。”
水晏听了这句话,登时大哭:“可是…可是我也想娘啊,大哥跟小妹都有娘撒娇…”
水晏最终还是没再去袁氏面前。
每每袁氏来找南安王,他便跑出去玩,不让袁氏瞧见他。只是在袁氏走了之后,他才缓缓探出个小脑袋,依恋又贪婪地看着袁氏远去的背影。
时间久了,还是被袁氏发觉了。
她转身,瞧见了那个小脑袋,看了看周边并无一人,她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伺候你的那些人呢?”
水晏一点一点从门后挪出了身子,眼睛盯着脚尖,像是个做错事心怀愧疚的孩子,道:“我打发他们出去了。”
说话间,抬头瞧了一眼袁氏,又飞快地低下了头。
袁氏犹豫了一会儿,方走到他面前,警惕地看了一眼周围,长长又冰冷的指甲敷上了水晏的脸。
水晏提着鞋,从背后拿出一个精致的布虎,塞到袁氏手里,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送给姨娘,有它陪着姨娘,姨娘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袁氏一征,面前的小娃娃泪珠在眼里打转,却还在安慰她:“姨娘不难受,等我长大了,会更加对姨娘好的。”
袁氏的手放了下去。
后来水晏渐渐长大,心思不同往日。
南安王异常的宠爱,南安王妃大度的喜欢,以及袁氏意味不明的反感,这些疑团在水晏心里,一天一天越来越大。
再后来南安王战死,他与水汷都怀疑南安王死的蹊跷,不同的是水汷身为长子,更需要顾全大局,维持表面的平衡,以及收复兵将。
于是水晏便与水汷商议,由他私下去调查父亲的死因。
南安王的死因,让水晏没有太多的意外,他看完下人呈上来的信件,便也推度出了七七八八。
然而让他真正意外的,是牵连到的他的身世。
下人犹豫又犹豫,水晏缓缓喝着茶,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晶莹剔透,在烛光的映照下,越发显得温润。
下人最终还是把那封书信呈了上去。
水晏打开,眉间一点一点蹙了起来,握着信的手微微发抖,良久无语。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心中的疑团最终被解开,南安王的死因与水晏身世的秘密,最终随着那封书信的烧毁而沉寂在历史的长河里。
水晏去看袁氏。
多年过去,袁氏待他越发亲密,原本藏在眉眼里的那抹怨怼,逐渐被岁月抚平。
时间确实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忘记仇恨,也能让人忘记伤痛。
水晏望着袁氏,最终什么也没说,辞去之时,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后来的事情,也就顺其自然了。
水汷虽有勇有谋,但谋略却并不适用在朝堂,所以才会有进京之时刺客的围堵。
新帝的一纸诏书,水晏思来想后,还是决定来了京城。
一来为水汷,二来,他也想瞧瞧,他亲生父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他筹划好了一切,事情的发展,也都在往他预期的方向在发展。
除了梨园的那个意外。
探春美吗?
美。
明艳动人,顾盼生辉,配上那一身鲜艳的大红猩猩毡,像是一朵怒放的玫瑰。
但是他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那个衣着并不鲜艳的薛宝钗。
到底是天下真花独牡丹,松松挽就的宝鬓,淡淡的铅华,却不能掩饰她的国色。
水晏收回了目光,余光撇到身旁男子痴痴的目光,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