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晏低下头,又抬起头,他又瞧了一眼那个女子,第一眼是惊艳,第二眼,便是告别了。
他知道,他与那个女子,此生的交集,也只能如此了。
她是水汷看上的人,他不能争,更不想去争。
曲拳轻咳,他去调侃水汷,水汷笑着去跟他打着哈哈,眼睛却不从那个女子身上移开。
水汷的目光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极尽眷恋,又极尽爱恋。
水晏又瞧了一眼那个女子,嘴角勾起一抹轻笑。
一眼万年,原来水汷也有弱点,有了弱点的水汷,拿什么去庇护南安王府?拿什么去庇护老南安王拼死瞒下的秘密?
水晏转动扳指,他瞧见了那个明艳的女孩,灿若玫瑰,眉眼里满是倔强,只是在低头浅笑间,水晏还是瞧见了她轻轻咬唇那一瞬间的迷茫与彷徨。
水晏虽然顶了个庶子的名字,但在府上的待遇一直远高于水汷的,无论是老南安王生前,还是老南安王战死之后。
所以水晏对于探春在荣国府的处境,明白但也不明白。
事情的转机出在三公主选驸马上。
水晏的院子与水雯的院子离得并不算远,因而瞧见探春与荣国府下人说话的情景,也不算意外。
意外的是,那个倔强的姑娘,红了眼。
她面上不见喜怒,只是点点了头,打发下人回去。
待下人走远之后,她才红了眼,静静地立在树下,轻轻咬着唇,似有满腹委屈。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深呼吸一口气,抬头便瞧见了不远处的水晏。
水晏道:“怎么不见你的丫鬟?”
他足够泰然自若,探春也是聪明人,轻轻一笑,道:“她们呀,懒得很,这会儿不知道在哪躲懒呢。”
语气轻松的仿佛刚才那个偷偷抹鼻子的小女孩不是她一般。
水晏点了点头,准备从她身边走过。
冬天的京城很冷,雪也很大,探春叫住了水晏,把手里的小暖炉递了过去。
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嘴唇是殷红的,捧着小暖炉的手指是纤长的。
水晏没由来地心脏漏跳了一拍。
探春道:“京城不比江城,冬日极冷,二公子要多多注意身体。”
人年少之时,容易迷恋美丽容颜。
水汷如是,他也是。
水晏告诉自己,这是男人的通病,也是男人的劣根。
他接了暖炉,道:“我会帮你。”
☆、番外
在左立暗无天日的生涯中,也曾出现过片刻间的光亮。
可惜那光线太弱,转瞬即逝,随之他又坠下了,更加残酷的深渊炼狱。
或许是因为年深日久,左立第一次见太子的情景,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那双温暖的手掌,好听的声音,以及给他受了伤的胳膊绑上丝巾的小小的手指。
太子与二公主误入暗卫训练场的事情,让昭元帝极是恼火,先将那日伺候太子的宫女与太监们惩罚了一番,随后便把暗卫统领叫了过去。
暗卫统领回来之后,脸黑的吓人,他噌地一下拔出了腰侧的佩剑。
他的剑还在滴着血,不知杀了多少人。
一群与左立一起训练的小孩瑟瑟发抖,挤做一团,想哭又不敢哭。
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从左立身边消失,留了一滩殷红的血和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统领提着剑,走到左立身边。
左立没有哭,也没有抖,他的脸上甚至不见一丝的慌乱,他端端正正地站着,道:“你不能杀我。”
左立抬起了胳膊,上面有着一块粉色的锦帕,飘散着淡淡的脂粉香气,与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格格不入。
左立道:“太子记得我的模样,公主亲自给我包扎的伤口。”
统领的剑最终没有落下,留下了他的命。
一番梳洗之后,给他换了一件普通百姓的衣衫,领着他去东宫谢恩。
左立从未出过暗卫训练场,也从未见过如此气派的宫殿。
红色的高耸的宫墙,金黄的琉璃瓦,柱子上雕着青龙,画壁上画着飞鸾。
统领咳嗽一声,左立马上收回了好奇的目光,抿着嘴,低头跟着统领。
太监弓着身子去殿里通报,却被一块不知名的石头砸到头,捂着被砸的脑袋一声尖声高叫:“哎呦我的殿下呀!”
左立瞥了一眼,便知那太监并不疼,不过是做了一副十分疼痛的模样罢了。
殿内传来一声太子的低声抚慰,左立勾了勾嘴角,太子其人,可真好哄。
那块砸到太监头上的不知名的石头骨碌碌滚到左立脚边,是一块雕弓拙劣的扳指。
之所以说雕工拙劣,是因为左立平日无事时在训练的木桩上随意雕雕画画都比那玉好上百倍。
又有小太监弯着身子捡起扳指,搁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捧着扳指去找太子。
过了一会儿,太子宣左立他们进殿。
左手大拇指上,公然带着那块扳指。
太子不自然地转了转,让太监上了茶,见左立一身普通布衣装束,问道:“他们放你回去了?”
左立点了点头,上前磕头。
太子欣慰一笑,一旁的小太监立马捧上来了一盘金锭子。
出了东宫门,那些金锭子左立还没来得及暖热,便入了统领的口袋。
左立道:“你说过,不杀我的。”
统领捏了一块金子,对着太阳,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小子,有时候活着,并不是一件好事。”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
这句话左立自然是不敢说出口的。
左立想活着,他喜欢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感觉,他喜欢肚子被填饱之后满满的感觉,他更喜欢,那块被他贴身放在离心脏位置最近的锦帕上的淡淡的香味。
那是他之前一直不曾见过也不曾闻过的,温柔的,轻轻抚弄着他的心口的感觉。
所以他要活着,不顾一切的活着。
他抬头望天,天很蓝,阳光很暖,一切看上去都是这么的美好。
直到他被送入地下宫殿。
地宫里面是没有温暖的太阳的,只有昏黄的烛光,被血染得失去颜色的墙壁,冰冷的武器,馊掉了的饭菜,以及无尽的杀戮。
和他同住的,是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孩子,有着一颗小虎牙,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
左立年龄小,身体也瘦弱,总也抢不到饭,他便给左立多抢一份饭。
地宫里很冷,他便挪过来跟左立一块睡,二人聊着天,相互取暖,倒也很快能睡着。
他有一个弟弟,大荒之年走散了,左立眉目之间,与他那个弟弟有着几分相似。
所以他才会对左立这么好。
可惜的是,每一批被送入地宫的小孩,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
剑锋相撞,他突然弃了剑。
左立出剑一向继狠又稳,收招都来不及。
在他倒下的那一瞬间,左立听到他一声轻轻的叹息:“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缺了脑袋的尸首还在源源不断流着红的血,外面铁门打开,暗卫进来拖走尸首,在地上留下两道暗红色的线。
从一个孩童到一个半大的少年,左立第一次哭到不能自己。
是成长,也是告别。
每年送入暗卫的小孩多得数不过来,或死于出行任务,或熬不过残酷的训练,白骨垒的像山一样高,才有了让人闻之色变的“暗卫”称呼。
他们是最低等的蝼蚁,却又处于皇权顶端,每当呜咽的叶子声响起,便要有人死去。
人杀的多了,也就没了心里负担,看谁都像死人一般。
原本各式的眸子也不再转动了,如一滩似水。
他突然又想起太子,那个男子笑如三月暖阳,温柔地擦去他额角血迹,笑咪咪地问他今年多大了,可还有什么亲人。
太子谋逆之事传来时,他已经在地堡中通过了所有训练,随手拿着面前死人的衣服擦拭着剑身上的血迹,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
这个世道,温柔的人注定不长命。
躺在他面前的死人,是他自幼一起训练的好友,对他也十分的好。
但左立的那一剑既快又狠,一剑封喉,他杀他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
左立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温柔的人,所以他觉得自己能活很久。
地堡很冷,透着阴森的那种冷,周边墙壁被血迹染得早已辩不出原本的颜色,四处都散发这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左立突然无比想念阳光的味道,他呆在这里已经太久了,久到让他几乎忘记阳光是什么颜色,他想出去看看,嗅一嗅花草的芬芳。
因表现出色,左立被编入了暗卫,驻守在昭元帝周围。
时隔多年,他终于又见到了那年给他包扎伤口的女孩。
女孩已经长大成人,纤细的腰肢,好看的眉眼一如当年,唯一不同的,是一颗逐渐长大的心。
当看到她跌下高楼,左立想都没想,飞身去救。
她的眼里有惊恐,有感激,只是没有了当年的清澈见底。
二公主哭的梨花带雨,不胜可怜,颤颤巍巍的小手一指,昭元帝身后面带不屑的王美人怔住了。
怔住的不止她,还有带着面具的左立。
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里面的明枪暗箭,不比地宫里的刀光剑影温柔多少。
左立抿着唇,一言不发。
晚间二公主派人请他,说谢他的救命之恩。
烛光昏黄,左立有些看不清二公主的表情。
宫女捧来杯子,碧色的茶水在里面晃啊晃,左立看着茶水,眼睛也跟着晃啊晃。
过了许久,左立抬起了头,看了一眼紧紧握着手帕的二公主,眼神黯淡了下去。
她还是喜欢粉色的东西,粉色的衫,粉色的帕。
左立闭上了眼,道:“臣什么都没有看到,公主无需烦忧。”
二公主握了又握帕子,没有说话。
左立又道:“三日之后,统领会派臣去南方处理事情,一年半载,臣不会在京城出现。”
左立说完,放下杯子,转身离去。
月色凉如水,左立站在高高的宫墙上,看着那盏并不起眼的宫灯。
最终他收回了视线,握紧了腰中的佩剑,翻身上马。
白日里王美人派人宣他,让他躲了,他不能再在京城呆了。
他所想要看到的阳光,想要想嗅到的花香,不是能在吃人的大明宫所能寻找的到的。
所以他去了江城。
暗卫们都讲,江城是最温暖的城市。
那里的太阳很暖,那里的鲜花很美,那里的人的脸上洋溢着的满满都是幸福的光芒。
他想去瞧瞧。
江城是南安王的驻地。
南安王手握重兵,江城离京城又远,山高皇帝远,江城的百姓,只知南安王而不知皇帝。
因而昭元帝派了无数个暗卫过去,或监视,或驻守,以防江城生变。
左立也是其中之一。
左立在江城,第一次见到了水雯。
那日是他第一次出行任务,少年的身体尚未张开,穿衣抹粉,一身纱衣妙曼,带着纱巾,半遮着脸,坐在屋内的一角,安静地弹着琵琶。
琴声止而剑光现,搂着他说着下流话的肥头大耳男人胸口中了一箭,嗷嗷直叫唤,鲜血喷了左立一脸。
左立皱眉抬头,船头另一端,扮作男孩打扮的水雯又补了一箭,正中男人喉咙。
男人不动弹了。
水雯一路小跑过来,手指放在男子鼻间,验了一下男人呼吸,见他没了气息,方放下心来。抬起头,便看到了女装盛妆打扮的左立。
水雯呼吸一滞,面前美人儿那张精致的小脸在纱巾下若隐若现,眉间轻蹙,似嗔还怨。
外面传来一声少年的呼喊,水雯回神,答了一句就来,然后抬手摸了一把他的脸,道:“美人儿,没吓到你吧?”
水雯从腰间摘了钱袋,塞到左立手里,忍不住叹息:“这小脸蛋儿,啧啧,若下次见了你,小爷娶你好不好?”
水雯转身欲走,身影定了定,犹豫了一会儿,又转身回头,指着钱袋,道:“你要是无处安身,拿着这个东西,去江城最大的屋子找我,我是——”
水雯一笑,道:“你就说找三公子就好了。”
说罢转身离去,透过窗户,左立看到案上有着两匹马,马上坐着一个锦衣少年,正在等她。
左立见她翻身上马,一路跟那少年说说笑笑,消失在路的尽头。
左立垂下眼,捏了捏钱袋。
钱袋上面绣着海浪祥云,里面一小把金叶子。
江城最大的府邸,自然是南安王府,而南安王,只有两子一女。
刚才离去的少年,应当是南安王的子女。
他们姓水,在出身上,便高出了世人无数个台阶。
所以他们可以意气风发,随意挥霍钱财,他们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芸芸众生。
左立不一样。
左立是暗卫。
左立低着头,握着那绣工精美的钱袋,半晌无语。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周公司开半年会。。。没机会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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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章
多年后,宝钗依旧记得水汷回来的那个晚上。
他的盔甲被鲜血染得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他还年轻的脸上长着胡茬,手里提着的剑还在不住往下滴血。
仿佛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修罗。
可恐又狰狞。
水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声音是颤抖的,沙哑的:“你...”
他看了又看宝钗,仿佛是在确认什么,道:“你没事吧?”
宝钗轻轻一笑,握住了他沾满了血污的手,道:“我很好。”
“是我疏忽了,不应该留你...”
水汷终于松了一口气,再没力气去提着剑。
“哐当”一声利剑落地,水汷道:“幸好你没事,否则我...”
对上宝钗那双明亮的眸子,水汷最终什么也没说,把宝钗揽在怀里,搂的紧紧的,道:“很好。”
宝钗闭上眼,轻轻拍着水汷的背。
谁也没有想到,原本“战败被俘”的南安王竟然又回来了,更是带回来了蛮夷之王的头颅,以及蛮夷愿世代俯首称臣的降书。
京城的天,又变了。
新帝联合忠顺亲王谋害太上皇,被王子腾带领的京卫擒下,六皇子意图谋反,北静太妃带兵勤王,士兵斩六皇子于马下。
经此一役,太上皇膝下成年皇子尽折其中,唯有七皇子天真不谙世事,不曾参与其中。
原本的太上皇、新帝、六皇子的三股势力,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素来温润的北静王水溶带兵将文武百官聚在了一起,王子腾带京卫驻守大明宫,二者谁也不肯退让,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原本“战败被俘”的南安王竟然又回来了,更是带回来了蛮夷之王的头颅,以及蛮夷愿世代俯首称臣的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