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静王府中,北静太妃听到这个消息,闭了眼,微微一笑,道:“竟被这群小孩子糊弄了。”
北静王水溶站在她的身边,眉头紧锁,道:“母亲,那王子腾...”
北静太妃抬手,示意水溶无需多少,她揉了揉太阳穴,道:“早在水汷离京之时,他便安排好了一切,南安王混沌一生,不曾想,却生出了一个小儿子。”
看了看水溶,北静太妃又笑道:“我也有个好儿子。”
北静太妃弹弹落在衣裳上的花瓣,站起身来,极目四望,红的墙,金色的瓦,再往上面瞧,那是蔚蓝的天,像极了她初嫁时的清透的蓝。
“非是我谋略不如人,而是我性格使然。”
北静太妃收回了目光,道:“纵然一切从来,我也不会将他们放在眼中。”
北静太妃抬头望天,须臾又闭上眼,她想起新婚后纵马在大草原飞奔的时光,又想起未嫁前躲在竹林处怡然自得的岁月,过了许久,她喃喃道:“能被我瞧进眼里的人,早就死了啊。”
或许这一年确实是多事之秋,原本一向交好的北疆,彼时也发生了叛乱,北疆王携二公主,领十万兵马,逐渐向京城逼近。
是夜,水汷与宝钗来到了北静王府。
月色凉如水,北静王府中的湖中小亭中,北静太妃一身月白色衣裳,自斟自饮。
见水汷与宝钗到了,抬了一下眼皮,手指轻抬,指了一下座位,又倒上了酒。
北静太妃并不看水汷与宝钗,道:“这是你早就算计好了的吧?”
水汷将宝钗面前杯里的酒一口喝掉,换成茶水递给宝钗,道:“太妃也太抬举我。”
北静太妃闭上眼,道:“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水汷一笑,道:“不是太妃看走眼,而是我们这些人,根本就入不了太妃的眼。”
水汷端起酒杯,遥往大明宫的方向一敬,道:“太妃素来倨傲,世人皆知,能被您看得起的人,实在寥寥。”
北静太妃终于抬眼瞧了一眼水汷,嘴角勾起一抹笑。
水汷道:“您心中没有君,没有国,更没有这天下苍生,所以...”
水汷抬头直视着北静太妃的眼睛,道:“您争这江山是何意?”
北静太妃眨了眨眼,道:“你说的对,但也不对,谁说我要争这江山了?”
北静太妃倒满杯中酒,抬起手臂,将酒洒在湖里,看着那荡起的层层波澜,道:“太上皇活的够久了,我不过送他一程罢了。”
“我这人记仇,别人让我经历了什么,我都会一一报复回去。”
北静太妃坐起身,看看水汷,又看看宝钗,最终目光落在宝钗身上,赞赏道:“你很聪明。”
宝钗眉间微蹙,桌下握着了水汷温暖的手,波澜不惊道:“太妃谬赞了。”
北静太妃闭上了眼,手里的酒杯划出掌心,落在湖水里,激起层层水波。
北静太妃脸上有了几分疲惫,道:“你们回去吧,北疆会退兵。”
水汷与宝钗携手而返,坐在马车上,水汷一手握着宝钗微凉的手,一手又覆上她的额间,想去抚平她微微蹙着的眉。
宝钗道:“她没要求我们善待北静王。”
水汷道:“她知道我们会善待北静王。”
宝钗挑起一角轿子上的纱幔,望着远处的北静王府,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道别,过了一会儿,她又放下了纱幔。
宝钗唏嘘道:“北静太妃心智远超常人,一代巾帼。”
水汷道:“当年曾求娶她,太上皇觉得她聪明太过,太子又仁厚,恐酿成武则天之祸,所以将她赐婚北静王。”
宝钗道:“这倒是从未听人提起过。”
水汷一笑,将宝钗搂在怀里,道:“我原本也是不知道的。”
“所以她后来又救了太子之后?”
宝钗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感受,那个镇定自若又略带威严的女子,原来也是红尘世界里被当权者玩弄人生的可怜人罢了。
水汷看着宝钗,目光极尽眷恋,道:“北静王战死后,太子不顾世人议论谩骂,登门去求娶她。”
宝钗听了,良久无语,过了许久,她道:“原来如此,那段时间,应该是她最艰难的时候。”
水汷把宝钗搂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所以我不顾一切回来了啊...”
宝钗一怔,手里的帕子落在了马车上。
许是因为北疆王大军压境,京城中的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平淡了一些,又过了几日,水溶放文武百官出行,北静太妃上书太上皇,请缨出征。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带水溶出征,将他留在了北静王府。
太上皇的伤势并未见好,七皇子又太小,在这个节骨眼上,水汷代为处置朝政,似乎成了理所应当之事。
两卫统领左立,赶回京城之后,已经无力回天,撩袍一拜,面具闪着光,道:“属下参见王爷。”
北静太妃领兵出征三月,与北疆王交战互有胜负,又一场战役中,她虽重创了北疆王,但自己也受了伤。
水汷下令要她暂时回京静养,以待来日再战北疆。
北静太妃听命收兵,谁知伤势太重,未到京城时,便咽了气。
消息传到京城,水汷一身重孝,领文武百官亲自出城来迎。
漫天的白绸如雪花,为首的将军泣不成声,跪倒在水汷面前,道:“太妃...世之奇女子...一生...守护北疆,她是北疆的保护神...臣祈求...不要将她葬在冰凉的皇陵,就让她葬在她为之奋斗了一生的北疆吧!”
水汷扶起将军,虎目落泪,道:“将军所言甚是。”
北静太妃最终没有葬入皇陵,她的尸首被火化,洒在了她最爱也最留恋的北疆。
水汷同年下旨,加封北静王水溶为亲王,番地北疆。
京城的某一个角落,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旁,立着两个极漂亮的女子。
宝钗拉着秦可卿的手,看向马车,道:“你真要跟他走了?”
秦可卿指了一下马车,道:“他这样走,我如何放心的下?”
“如今我的事情也全部了了,倒不如与他一起,天涯为家,远比困在京城四角的城中来的自在。”
宝钗见她意已决,也不再劝,从袖里取出厚厚一叠银票,塞到秦可卿手里,道:“既然决定了,那就去吧。”
又恐秦可卿不收,又解释道:“金银之物虽然俗气,但出门在外,总也少不了它,你且收着,也算是全了我的心了。”
秦可卿微微一笑,收在怀里。
秦可卿转身上马车,马夫扬起马鞭,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宝钗回宫。
这个时间,水汷应该还未批完奏折,谁知她刚到殿中,便见水汷坐在椅上,皱眉问道:“你把水溶放走了?”
☆、迟到的八十八
偌大的宫殿极尽奢华,珐琅的瓶子,钧窑的杯子,处处透漏着天家的尊贵。
水汷穿着一身水色衣裳,衣缘上缀着素白的银线,发也不曾戴冠,仅用一支白玉簪子松松地束着,未曾束起的碎发垂在他面颊两侧,简洁的与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
他靠在雕着瑞兽的椅子上,食指揉着眉心,声音里有着几分疲惫:“你把水溶放走了?”
宝钗走上前,并起两指,轻轻给他揉着太阳穴,道:“你又不打算杀他,又何苦拘着他?”
宝钗道:“北静王并无争帝之心,若不是因为北静太妃,只怕他早就寄情山水,肆意天下了。”
微风吹来,水汷散落两侧的碎发轻抚着宝钗的手背,痒痒的。
水汷拉下宝钗的手,轻轻在她手心一吻,然后用脸蹭着她的手背。
滑滑的,软软的,像是他得胜还朝之后,蜀地为了奉承他而连夜新送上来的丝绸。
宝钗被他弄得红了脸,于是便抽回手,转身去给他倒茶。
茶倒了回来,送到他的嘴边,他摇摇头却又不喝,宝钗只得又放下。
杯子是白釉质地的,她的手就俯在杯子上面,夕阳西下,阳光透过镂空的白纱,竟分不出哪个更白一些。
水汷看着她搂着宝钗的腰,头埋在她的胸口,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倦极了。
宝钗身体微微一僵,又很快调整过来,就势取下他松松垮垮的玉簪,手指按压着他的发丝,给他梳理着头发。
女子柔软纤细的腰肢,丰满的酥胸,有一下没一下的穿过他的发丝的她的手,让他一整天与朝臣们争论不休的疲惫淡了下去,舒服地哼出了声。
水汷蹭着宝钗的酥胸,闭着眼,低喃道:“放了便放了罢。”
温柔乡便是英雄冢。
左立隐藏的极好,露着的两只眼睛如古井无波。
每个人都有软肋,水汷与水晏也不例外,不同的是,水汷的软肋足够致命,而水晏的软肋,尚不足伤及筋骨。
左立无声离去。
水汷睁开了眼,宝钗把水送到他的唇边,水汷一口喝下。
太阳的余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桌上摆着的奏折上水汷批示的字迹笔走龙蛇,朱金御批,宝钗只扫了一眼,便知水汷此时的疲惫与无力的原因。
南安王一脉世代镇守江城,历经沙场,历经风霜,水汷作为这一代的南安王,自然也避免不了戎马为战的人生,论起攻城略地,开拓疆土,只怕朝中文臣武将无人能出其左右。
可再怎么天纵奇才战功累累又如何?
这帝王之术,终究与战场厮杀不同。
水汷能在沙场上一骑当千,却架不住金銮殿里白发苍苍的老臣怒而触柱。
水溶杀不得。
北静太妃阵斩六皇子,是大义灭亲阻止他犯下谋逆之举,而射伤水汷、谋害三公主逼的三公主入道、挑拨东宫与太上皇内斗,更是知者寥寥,无从侦破。
北静太妃心思何等缜密,又怎会留下把柄于他人?
在世人眼里,她力挽狂澜阻止众皇子与太上皇内斗,临危受命领军出征,最后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她才是一代巾帼奇女子,而水汷,更像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入侵者。
若是善待水溶还好,若是杀了水溶,这投机取巧乱世贼子的帽子,便再也摘不掉了。
千百年后,史书几行,评价只怕还比不得汉末三国的曹孟德。
曹孟德再怎么枭雄,但对汉献帝还是极好的,而水汷这个时代,太上皇的儿子可是全部死完了的,唯有一个“巾帼奇女子”的独子水溶,还被水汷囚禁在王府不得外出。
想到这,宝钗心惊于北静太妃的手段,将太上皇、新帝、六皇子、王子腾耍的团团转,朝堂内斗皆是她一手挑起,而临到死了,却还落了一个贤名,可见其心机之缜密、筹谋之高超。
若是当年太上皇应允了她与太子的婚事,以她的聪明才智,辅佐太子,也是能惠及万民开创盛世的。
可惜造化弄人,她的聪明,险些将这个国家葬送。
宝钗心里不住惋惜,收回目光看向水汷,他的眸子如繁星化水,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浸其中。
宝钗忽然发现,原来铁汉柔情,才是最动人心肠。
这样一个人,怎能乱臣贼子呢?
他怎能会是贼子呢?
他不是。
宝钗轻轻挣开了水汷的环着她的腰的手,半蹲了下来,裙摆铺在地上,盖住了水汷的朝云武靴。
宝钗看着水汷,认真道:“南海虽然已经平定下来,但北疆异族屡有进犯之心,咱们不可不防,若这个时候再祸起萧墙,便是自毁基业了。”
宝钗柔声与水汷分析着利弊,善于女工刺绣的她,在分析起朝政的时候,洞察力丝毫不弱于沉浸官场数十年的老臣。
水汷手指摩挲着宝钗的脸,道:“我没有怪你。”
宝钗捉住水汷不安分的手,眉间轻蹙,道:“左立手握两卫,虽素有忠心,但行事...”
宝钗顿了顿,到底不习惯说刻薄话,想了想,最终道:“此人可用,但也不可尽信。”
“我舅舅虽有才干,但权欲极重,你——”
还未等宝钗说完,水汷便捂住了她的嘴,剑眉一挑,笑道:“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话这么多?”
“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懂你的心思,你想做什么,那就做什么好了。”
“可——”
“没有什么可是。”
水汷低头看着她,突然道:“你有没有见过海上的日出?”
“南海战役平定之后,海水不再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海水也变得蔚蓝,太阳像是从海里生出来的一般,一点一点跳出来,火红的光芒铺在海面上,把海水印的通红。”
“到了夜里,太阳敛去光辉,便是星辰的主场了。”
“海上的星星要比京城的亮,也更大一点,繁星点点,洒在银河里,好看极了,像是...”
水汷笑了笑,捧着她的脸,道:“像是你的眼睛。”
“我站在船上,看这日月之行,星汉灿烂,那时我在想,你若是在我身边就好了。”
“你在我身边,这大海星辰的波澜壮阔,才不算辜负。”
水汷说的美景,宝钗曾在书里读过。
书里说大海一望无际,说日月皆出在其里,说海上的银河是何等的璀璨,书里描写大海景致的句子,要比水汷所说的华丽的多。
当年宝钗翻书时,看过便也放在一旁了,并不做他想,然而今日不知为何,水汷所说的大海,却让她有了向往之心。
宝钗的眸子明明暗暗,胸中柔肠百转千回,却也只道:“可惜我不曾见过。”
“会有机会的。”水汷道。
怎会有机会?
京中皇子皆丧,朝中事物如一团乱麻,北疆烽火又起,件件事情堆积起来,足以让这个刚立国不过百年的帝国走上绝路,这种情况下,又怎会有时间去追寻星辰大海?
除非...
宝钗心中一惊,抬头去看水汷,见他面色如旧,只是沾染了几丝疲惫,这才慢慢打消了心里惊世骇俗的想法。
这些不过是男女之间风花雪月的情话,听听也就罢了,做不得真。
水汷的手放在宝钗发间,她的发漆黑如墨,光滑如稠,他爱的不知怎么好。
只是恍惚间,他想起了母亲所说的一些话。
水汷微微皱眉。
宝钗在他心里自然都是好的,温柔敦厚识大体,临危不惧智计多出,然而在南安太妃那里,宝钗却太过敦厚了,临危不惧,也就成了对他的死并不太在意了。
南安太妃前半生被南安王保护的很好,后半生被水汷保护的好,地地道道的一个小女人,丈夫孩子便是她的天,她的全部。
一个以丈夫为天的人,自然不明白宝钗为何在得知丈夫死讯之后还能这般震惊,从容不迫地处理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