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汷扫了一眼,依稀与北静太妃有着几分相似,交给左立,道:“北静太妃死了也不让人安宁。”
左立接过团扇,看了一会儿,缓缓道:“属下觉着,更像王妃的表姐。”
画者虽然无心,可女子指尖动作,更像是抚琴一些,腰间未画完的同心结,左立曾在元春那见过一个同款式的,她终日系在腰间,络子脱色了也不曾换。
而至于被世人冠以“才貌双绝”称呼的北静太妃,却是不会抚琴的,这个秘密,左立很久之前就发现了。
北静太妃名姝与北静王大婚之日,左立曾被指派,去偷听过墙角。
北静王是风雅之人,君子六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夜他抱了珍藏多年的焦尾琴,喝了酒之后脸红红的,笑眼弯弯,说想与名姝合奏一首凤求凰。
那个价值连城的焦尾后来是没有了的,而那夜北静太妃的琴声,不提也罢。
佳人已去,左立也不好意思再说北静太妃空有其名之类的刻薄话,指着团扇上女子腰间的同心结,道:“属下曾见过这个东西。”
水汷一怔,他对这些细小物件从来是不在意的,只是左立这般说,他又重新打量了一下画中女子。
细打量之后,他才发觉女子更像元春。
北静太妃没有这般柔软的腰肢,更没有如此温柔的肩膀,她的背永远挺得笔直,神情永远高高在上。
画者原意是想画北静太妃的,所以画了她最爱的竹子,最爱穿的衣服,最喜欢首饰,但在落笔时,手指却遵循了内心深处的抉择,所以最后成画的是娇柔的腰肢,微微低着的肩膀,这两处的改变,彻底斩断了北静太妃舍我其谁的气势,终于变成了元春似水温柔的端庄。
水汷沉吟良久,道:“你给他送过去吧,就说...”
水汷顿了顿,道:“就说是新帝特意画给她的,只是没来得及亲手交给她。”
水汷曾听宝钗讲过,说她这个表姐表面上风光,心里苦,一腔深情,终究还是错付了。
新帝退位之后,倒像是想清楚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时日无多,反倒是比以往手握权柄时通澈许多,大概只有这样,他才会静下心来去思考,自己真正放不下的,究竟是众人之上的权利,还是某个女子低头抚琴时的莞尔一笑。
只可惜他明白的太迟,元春等的又太累,一句“只负了他一人”,如何能抵元春数十年的深宫煎熬?
这副未画完的小像,除了能给元春一些聊胜于无的慰藉,再做不了其他。
想到这,水汷又深感庆幸,红尘十丈,碌碌众生,求而不遇爱而不得的人何其多?
他能与宝钗重新相遇,携手终生,是何等的幸运,又是何等的难得?
他突然就开始想念她,想见见她,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如三月的野草一样,见风而长,铺天盖地,柔软却又坚韧。
水汷快步走出宫殿,往宝钗所住的地方而去。
他甚至来不及去让太监去抬轿撵,更来不及披上大氅,殿外的雪下的极大,他一路狂奔,靴子踩在刚下的雪地上,吱吱喳喳地响。
台阶上的积雪小太监们还未来得及扫,水汷跌了一跤,面上发上沾的满是雪,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一样,爬起来又开始狂奔,连膝盖上的雪都忘记去打落。
终于让他来到宝钗的宫殿,他来不及去听宫女太监们在说些什么,一口气跑到门口,正准备推门而入,手指刚碰到门框便缩回了手——屋里的地龙烧的很暖,他这么一身雪霜的进去,会冻到他心爱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让追文的小天使们久等了,这段时间一直在忙公司招标的事情,加上看的人不多,所以越写越没有动力= =
以后慢慢写吧,宝姐姐这么好的姑娘,值得给她一个好结局。
最后,感谢现在还没弃文的小天使,鞠躬,撒花~
☆、冷香丸
宫女太监们小心翼翼上前,给他扫了一身的雪花。
水汷仍嫌不够,去偏殿换了一身衣裳,又站在火炉旁将冰冷的手掌烤的暖热,再上小太监上了热热的茶,一连喝了几盏,呼吸间都变得温热,这才去见宝钗。
殿外发生的事情,水汷不让人去汇报,宝钗自然也不知道,只在宫灯下,专心致志地看着奏折。
水汷进来,莺儿便退了出去,临走时细心地将宫灯调暗一些,又让小太监去东宫寻文杏,说不必请贤德妃过来了。
宝钗放下折子,起身去迎水汷,衣带翻飞间,隐有暗香浮动。
水汷吸了吸鼻子,牵着她的手,问道:“身上又不好了?”
那香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冷香丸的味道。
宝钗道:“老毛病了,这么多年了,也不见好。”
水汷皱了皱眉,道:“这几日雪下的太大,我跟母亲说了一下,免去了你的晨昏定省。”
宝钗是受不得风霜的,天气稍凉,便会咳喘,如今正值隆冬,雪下的极大,南安太妃的宫殿离他们这又不算太近,每日往来几次,受凉是在所难免的。
宝钗的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热毒,薛父在世时,给她寻遍了名医,金银如淌水一般花了出去,汤药也不知一般喝下去了多少,但总也不见好。
后来还是一个赖头和尚给的方子,极尽琐碎,薛蟠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给制成这冷香丸。
身上不好了,吃上一丸,在休息几日,便也就好了。
水汷曾拿了冷香丸去找太医院院正,院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医,靠着过硬的祖传医术,世世代代侍奉着天家。
院正带上西洋镜,躬身接了冷香丸,先放在鼻子处嗅了一嗅,便道:“这味道倒有几分奇特。”
水汷不语,院子便又拿起了银针,用针尖挑了一块,放在舌尖细细品尝。
院正花白的胡子动了动,道:“不像是药材做的丸子。”
水汷点头,见他的确有几分真才实学,这才从袖子里取出配方,递给院正。
院正连忙接了,看完方子,暗暗称奇。
水汷问:“若是长久吃这个方子,对身体可有什么损伤?”
院正轻轻摇了摇头,将方子上所写的配料一一指给他看:“这四季花蕊、四时季节,单列出来对身体都无损伤,但凑在一处,便是极寒之物,况又用黄柏水煎服,黄柏性寒,经年累月地吃下去,身子如何受得了?”
“只怕...”院正摇头叹息。
“你说。”
“长久以往,只怕于子息无益。”
水汷的目光慢慢冷了下去,看此情景,院正便猜出了七八分。
能让南安王如此上心的,除了王妃薛宝钗,再没别人了。
院正给南安太妃请平安脉时,也曾见过几次薛宝钗,相貌自然是不用说,他生平所见之人,无一人能及的上她的模样气度,且说话又极为和气,通身的气派,与南安王倒也是极为登对的,除了出身差点,便再无什么缺点。
院正当时还在南安太妃面前说了几句吉祥话,说到底是太妃娘娘的好福气,王爷如此,王妃如斯。
如今看来,那句话说的却是有点早了。
生于天家,最重视子嗣不过了,鲜艳的模样,柔软的腰肢,清脆的声音,总会有衰老的一日,若无孩子傍身,这专房之宠,终究会随着韶华的流逝而不复存在。
院正一声轻叹。
水汷紧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屋内的空气几近凝结,过了良久,水汷才开了口:“此事不得告诉任何人。”
院正一鞠到地,说了句是。
自此之后,水汷便不喜冷香丸的味道。
他不知道宝钗知道不知道,可是纵然知道又能怎么样?由着病发不去吃药吗?
无力地躺在床上,虚弱地喘息?
水汷不敢想。
握着她的手,是冰冷的,水汷知道,这是吃了冷香丸的原因,不止手掌,她全身都是凉的,宫里的地龙烧的再暖,衣服穿的再多,她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宝钗笑笑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一边说,一边拉着水汷来到案边。
案子上整齐排列着这几日她翻阅的奏折,指着最左边的那一列,道:“王爷可不许再躲懒了。”
冷香丸的香气围绕在水汷的周围,他心中酸楚,却不敢跟宝钗说,应了一声,随手捡起最上面的折子,装模做样看了起来。
宝钗最为细心,水汷的反常她尽收眼底,仔细想了想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眸子里的光彩便慢慢淡了下去。
水汷昨夜是去了南安太妃那里的,自然是见了那个母舅家的小表妹的,小表妹年华正好,一双眼睛很是漂亮,水汷见了她,不知是欢喜还是不欢喜?
如今水汷只有她一个正妃,侍妾良娣都是没有的,他纳妾也好,娶侧妃也罢,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然而既然是母舅家的小表妹,身份自然是不能低的,或是良娣,或是侧妃,也不过是水汷一句话的事情。
道理是这个道理,宝钗也都懂得,她虽是皇商之后,但也是大家出来的闺秀,做不来史书上的那种妒妇,只是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微微有些发疼。
水汷想必是见了小表妹的,或许还颇为喜欢,只不过碍于刚得胜还朝不久,面子上下不来,不好意思向她开口罢了。
而今日他的反常,大抵是在犹豫要不要向她开口。
宝钗眸子一暗,这种事情,怎么能让他一个王爷开口?若他真的开口,倒是她身为王妃的不称职了。
罢了罢了,还是由她来说吧。
宝钗睫毛微颤,心中酸涩,却也只能违心酝酿着说辞,正欲开口间,抬眼便看到了水汷英俊的侧脸。
宫灯昏黄,越发衬得他眉目如画,见她看向他,便放下了手里的折子,温柔道:“怎么了?”
或许是水汷的目光太过温柔,又或许是因为这地龙烧的太暖,宝钗第一次有了行动艰难如鲠在喉的感觉。
宝钗的目光闪了闪,道:“没...”
“没什么。”
他的眼睛实在是太好看,黑白分明,明亮的像是天边的启明星一般。
他剑眉皱着的弧度也刚刚好,像是刚刚出鞘的剑一般。
他的一切都那么好,好到让宝钗不安,好到让宝钗不愿去和别人去分享。
宝钗踮起脚尖,双手环住了水汷的脖子。
时间还久,明日再说还来得及。
宝钗心想。
文杏刚来到东宫,便被锦衣卫给拦下了。
为首的那人她也认得,名叫刘全,是跟在左立身边做事的。
左立一贯与水汷在一起,今日如何来了这东宫?
文杏心中疑惑,却也不敢硬闯,从袖子里掏了几块银锭子,递给刘全,笑眯眯道:“王妃让我请贵妃娘娘过去,烦请大哥通报一下。今日这般冷,这点钱给大哥用来打酒吃,暖暖身子。”
刘全将银子推了回去,道:“我去通报,你去廊下等着。”
锦衣卫的人个个是人精,王妃陪嫁丫鬟的银子如何能收?雪下的大,也不让文杏在外面淋着,指着能避雪花的画廊,让文杏过去坐着,又让小太监沏滚滚的茶送过来。
把团扇交给元春,原本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然而没想到的是,却让左立在东宫呆了半个多时辰。
元春看到团扇,先是一怔,而后便把团扇推了过去,眉眼虽然温柔和顺,但眸子里的决绝与坚韧却是左立不曾见过的。
元春道:“统领怕是给错人了。”
左立道:“你再看看。”
左立不收,元春也不看,如此便僵持了大半个时辰,眼瞅着天色越来越暗,左立也不再与元春绕弯子:“太妃不会抚琴。”
说完这句话,左立便不再开口讲话。
不知过了多久,元春拿起了团扇。
又不知过了多久,元春颤抖着声音问道:“他...他都说什么?”
左立抿了一口凉透的茶,答道:“先帝说,他此生只负一人。”
说完话,左立扫了一眼元春,面前女子双十年华,秀眉弯弯,眼珠子浅浅,温润的如一汪清泉。
然而那一汪清泉,因听了他的话,而聚满了水雾。
到底是出身国公府的姑娘,哭起来也是极为好看的,哭的时候,一点声音也不曾发出,只有两行清泪无声地落下,如雨打蕉叶。
她拿着团扇,就放在胸口,泪珠儿落了下来,却不曾湿了团扇。
或许是压抑太久,她哭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左立放下早已凉透的茶杯,走了出去。
反手关门间,左立听到了一句女子断断续续的哭诉:
三郎,我们都太苦。
作者有话要说: 冷香丸的副作用纯属胡邹,看看就好,别放在心上
☆、治丧
到了第二日,宝钗犹豫再三,还没来得及跟水汷提小表妹的事情,东宫便传来了丧音。
左立进来面无表情汇报:“废帝薨了。”
宝钗抬眼去瞧水汷,他面色一如往常,不见悲喜,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宝钗见此心下了然,没有作声。
水汷在南海作战的情景,宝钗曾听下面的人提过几句,几经磨难,极尽艰险,才九死一生从死人海里爬了出来。
夜里无人时,她抚摸着水汷身上的伤痕,每一处都触目惊心,再深一点,便能要了他的命。
然而纵然如此,水汷仍然是幸运的,他活着回来了,没能如北静王南安王一般不明不白地死在战场上。
这些年不明不白死在战场上的又何止北静王与南安王?
那是数十万的活生生的男儿,若聚在一起,一座大明宫也装不下。
废帝造下的孽太多,这般死了也不亏,只是可怜了那些军士的遗孀与父母幼儿。
还有那些废帝生前的女人们。
按照惯例,没有生下儿女的嫔妃们在天子死了之后是要出家为尼的。
花朵儿一般的年华,自此便是青灯古佛伴一生了。
宝钗叹了一口气,见水汷说完知道了便不再言语,便知道他对废帝心有怨恨,连面子活也不想去做,只是水汷揽朝政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若再连废帝的身后事都办的凉薄,臣子们面上恭敬,但背地里却是要戳他脊梁骨的,以后再行起事来,更加立不住脚。
水汷性格虽好,但发起脾气来也是十分执拗的,这个当口,宝钗也不好当着左立的面去劝慰他,只是笑笑对左立道:“统领是太上皇身边的老人了,废帝薨了,自然是报到他老人家那里,此事干系重大,如何能让王爷决断呢?”
左立身影如松,没有答话。
宝钗又道:“废帝终究是太上皇的儿子,如何拿个章程,当有太上皇做主。”
“王爷一时心情不好闹了脾气,统领是再聪明不过的人了,如何能跟着他一起胡闹?”
宝钗话说的明白,左立也不再停留,道了一声是,便退了出去。
出了废帝这档子事,宝钗自然是不好再与水汷提小表妹的事情了,一边忙着安抚水汷,一边又忙着让人赶紧把府上的红灯笼取下来,换成了白灯笼,另外衣服首饰也要备好——废帝再怎么不是,也是当了皇帝的人,他这一死,也是要当国丧去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