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屋里只剩下他们一家四口,一家人便俱都坐下说些闲话。
路景修与齐氏坐在一处,又朝她说了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便细细问了近日家中诸项事宜,将齐氏拿不定主意问过他才有了底的事情定下来几件,完了看着齐氏深情款款地说,“嫱儿,这些年,家中多亏有你支撑。”
齐氏闺名单一个嫱字。
她瞪他一眼,在孩子面前说的叫什么话?可风韵犹存的脸庞上到底悄悄有了一丝红晕,多年来的辛苦操劳,有他这一句话便也不觉得多累了。
两人成亲数十载,路景修从未有过通房妾室,依旧伉俪情深的很。
“你们在外头打拼都不曾抱怨一句,我们妇道人家也只能在家中做些小事帮衬着,哪里就辛苦了呢。”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俱是老夫老妻的默契与温馨。
她被路景修看的不好意思,又怕被幺女如刚刚一般打趣,连忙转头问路子闵最近如何。
“闵儿,你如今常在外头,长喜伺候的可还好?吃的如何?差事可曾理顺了手?娘瞧你瘦了些,自己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再忙也要记得吃饭,少在外头应酬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跟着他们胡闹。身体要紧,别仗着年纪小就不当一回事。”
路子昕也跟在后头教训他,“就是,有那些时间倒不如好好回家陪陪娘亲,成天在我耳朵边上念叨你,我都吃醋了呢!”
“娘亲就放心吧,长喜事事都照顾的极好的。几位大人也对儿子极赏识的,如今吃饭都带上我和退之,哪里就出去胡闹了呢!”
路子闵便捡了好的说,宽齐氏的心。
又瞧了瞧妹妹,得意道:“谁叫你整日在家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娘亲不嫌弃你难道倒要嫌弃我这个好儿子?”
“爹爹,你看二哥他!”
路子昕才不会傻到亲自动口和他斗嘴,如今这儿可有人收拾他,不用岂不是浪费?
☆、037 和盘托出
她委委屈屈扎到路景修怀里就一个劲儿拱来拱去,还加上小声的抽噎和耸肩动作。
果然,路景修立即拍拍幺女的小脑袋,板起脸教训儿子道:“你也少说说你妹妹,刚当了几天差就翘起来了?平日里为父总教导你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事,要低调谦虚。你倒好,昕儿不过让你有时间多陪陪你娘亲,官架子便摆到亲妹妹头上来了?合着平日里我教导你的话都当做了耳边风不成?难道你在署里也这样和几位大人说话?是不是以后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路子闵悲愤了,可当着老头子的面只好认怂。
“是,儿子知错了。”
齐氏看看使坏的幺女,又看看可怜兮兮的儿子,笑着对路景修道:“好了好了,他们兄妹两个向来如此的,不过闹着玩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还非要夹在里面凑趣。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路景修对两个儿子向来是不假颜色,可对着妻子和女儿从来都小意温柔的很,只好暂且嘿嘿笑着,和路子闵一般坐在那里望望天望望地,还没忘了哄幺女。
“咱们女子汉大丈夫,不和你哥哥一般见识,只当他不存在。”
路子闵:……
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戳在这里,你居然当看不到?这眼得多瞎。
可到底不敢说出来,只笑嘻嘻地看着装模作样的妹妹,“对,就当我不存在。”
路子昕缩在父亲怀里,在他们说话间又往上拱了拱,直趴到路景修肩头处,瓮声瓮气地在他耳边撒娇:“女儿听爹爹的不和二哥计较。昕儿这么听您的话,今天爹爹送昕儿回去好不好?女儿不想一个人回去。”
路子闵哪里会错失这个脚底抹油的好机会,直道:“哪里用得着父亲,二哥送你回去,保管看着你进了屋子才回。”
“我才不要你送,你刚刚还说我好吃懒做呢!昕儿就要爹爹送我回去。”
路子昕头摇的拨浪鼓一般。
她想了好久才想出来这个主意,因此才一直守在正屋里不回去,才不想因为二哥又坏了事耽误时间,如今她是片刻也等不及了,今晚不和盘托出给爹爹提个醒,她会被逼疯的!
“好好好,爹爹送乖女回去。”
路景修朝齐氏无奈一笑,眼底却满是得意。
齐氏哪里不知道他?幺女天天和自己腻歪在一处,不过是缠着他一次罢了,根本懒得和他闲吃醋。
“既要人送你,还那副麻花样子扭在怀里做什么?快起来回去吧,都这么晚了还不睡,我可没允了你明日还能赖在床上。”
她看着小女儿,笑着说她。
路子昕“唔”了一声,小脑袋又拱了两下,这才把头露出来,朝齐氏极乖巧的笑了,又对路子闵做了个鬼脸。
“说到这个,夫人,我正要和你商量商量,昕儿毕竟还小,你看是不是,是不是……”
路景修“是不是”了半日,也没说出来。
路子昕早知道爹爹在娘亲跟前什么样儿,本也没指望他,何况她前面也说了,想多学些呢!
“我难道不心疼女儿?老爷即便不说,我也知道的。只不过前些日子想磨磨她收了爱玩的性子罢了。”齐氏娇娇悄悄地白了路景修一眼说道。
“哈哈,倒是我瞎操心了,夫人自然考虑的周全,哈哈,哈哈,我这就送昕儿回去。”
路景修尴尬地大笑几声,瞧见幺女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颇觉面子里子都有些不好看,故意沉下脸,牵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娘亲,那女儿就先回去啦!”
“儿子也回了,娘亲记得早些休息。”
路子闵路子昕二人双双向齐氏告退,路景修亦乐呵呵地跟着幺女往外走,屋中一下空了大半去,李嬷嬷等人这才进了屋子,忙忙碌碌地伺候主母洗漱。
齐氏叹口气,“我这辈子真是欠了他们路家的。”
话是对李嬷嬷说的,面上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笑意。
“这是夫人的福气,老爷对您好,少爷小姐也省心懂事的很。”李嬷嬷从桑葵手里接过换洗衣裳,搭在胳膊上,笑意在脸上漾了开来。
此时几个姓路的已走的远了,路子闵在一处路口别了父亲,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不提。
剩下父女二人就着月色,让提了灯笼的下人只远远地落在后头,并不走近,两人一行赏着夏日夜色,一行说着话。
“说罢,你这个小脑袋瓜子里到底又想作甚?”路景修忽地开口问道。
他哪里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自小古灵精怪的,每次想做坏事时,总会分外腻歪缠人。
今日他一回家,女儿就扑了过来,还眼巴巴地在屋子里等了自己许久,又非让自己送她回院子里,路景修就知道必然有猫腻。
路子昕肩膀一缩,知道自己的小手段已是被父亲发觉。
她本也正打算开口的,如此倒省了她绞尽脑汁地将话题引过去。
“还是爹爹英明,女儿什么也瞒不过您的慧眼。”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路子昕深谙其中真意,开口就是奉承。
路景修停下步子,故意看着女儿逗她,“还不打算说?刚好也到了,那爹爹便回去了?”
“哎哎哎,女儿自然是要说的,这不是想请您进去坐坐,昕儿给你泡壶茶,边喝边听啊!”路子昕着急地拦住去路,拽着路景修往院子里走,“您就给女儿一个孝敬您的机会吧!”
边拽边拖,多不容易才将人请了进去。
青檀刚要奉茶,路子昕上前就接过来,赶人道:“你去忙你的,我和爹爹说几句话,记得别让人进来,快去快去!”
回头又朝路景修甜甜一笑,递了茶过去,“爹爹喝茶。”
待青檀转身告退,将房门关上后,路子昕才坐在路景修身旁,面上再不复刚才的嬉笑,忽地带上了不曾叫外人见过的忧伤,路景修顿时心中一疼。
“乖女怎么了?是不是有谁惹你伤心了?”
☆、038 不得不信
路景修以为女儿左不过如同小时候一般,缠着他要瞒着妻子悄悄出门去耍,怎知她一副伤心模样,好似心中有万般委屈。
“你告诉爹爹,爹爹去帮你教训她。”
路子昕本来想事关重大,她不能哭哭啼啼的好似被噩梦惊吓了的小姑娘一般,万一父亲也不当一回事,只以为她是害怕可如何是好?因此极力忍着的。
可是听到路景修这样一说,她顿时忍不住了,好像被人欺负后终于找到家长可以哭诉的孩童,扑进路景修怀中,哽咽着便哭出声来。
“爹爹,女儿怕,呜呜,呜呜,女儿真的好怕。”
“不怕不怕啊昕儿,爹爹在呢!你快说说怎么了这是?”路景修拍打着怀中小儿的背脊,哄她。
这已是幺女今日第二次在她怀中哭了,原本以为不过是累了找他撒撒娇,如今看来,事情远不止于此,路景修也凝重起来。
路子昕扑在父亲怀中,一直以来的不安惶恐俱都宣泄了出来,好一会儿才抽抽鼻子,带着哭音说道:“女儿做了一个梦。”
梦啊,路景修松了口气,这是吓着了吧?
这个小丫头,
“爹爹您听我说,女儿害怕绝不是因为被梦吓到了,而是,而是……”
仿佛知道路景修会这般想,她着急地扭了扭身子,“而是因为女儿害怕失去您,怕梦中事将会成为真的!”
话既已出口,她便不再停顿,一口气儿说了个底掉儿。
“爹爹还记不记得娘亲曾和您说过,在您春巡时女儿在家中生了一场病,是因为惊了梦。”
“在梦里,女儿看到二哥中了二甲第九名,看到皇上赐婚给林姐姐做三皇子妃,还看到那木杆的大王子来京城朝贡!”她将梦中所见一桩桩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自己恋慕韩均的事情。
“还梦见了许多其他的事情,醒来后女儿原也是不信的,您从小教导我们‘子不语怪力乱神’,梦中的事情怎么能当真呢?”
路子昕终于止住了泪意,从父亲怀中抬起头来,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泪痕。
“可是,女儿正在心中说服自己,就听到了二哥中举了,中的正是、正是……”她语气不由有些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听见李嬷嬷兴高采烈的告诉娘亲,“二少爷中了二甲第九名”!
那一刻,没有人知道她心中的恐惧和无助。
如果一切是真,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这些时日以来,她一直尝试说服自己,渐渐地梦境也确实有了很大的出入,她这才放下一颗心来,以为不过是偶然罢了。
可直到昨夜做了那样一个怪诞的梦中之梦,她居然有些信了。
也许,往生崖真的存在,而会发生这一切,是因为自己带着卑微的祈求之心,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最终感动了佛祖,才会给她托梦向她示警,以免重蹈覆辙,她所害怕事情会真实上演……
路子昕紧紧抿着唇,看着父亲。
望着幺女发白的脸色,路景修当然知道二儿子中的是第几名,也知道一个小姑娘,遇到这种事,害怕是理所应当的。
“也许不过是巧合罢了,你二哥能中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三皇子和那木杆的事,京中也早有些传闻,你年纪小爱胡思乱想,夜有所梦也很正常,不怕啊!”
他缓慢而有节奏地拍拍女儿尚且弱小的肩膀,手上仿佛带着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路子昕慢慢镇定了下来。
“不,女儿知道,这些都不是偶然。”
她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不像个和父亲撒娇的女儿,直视着路景修,接着说道。
“如果说那些都是巧合,那么女儿想问爹爹一句话,您在春巡途中,是不是在甘肃河北一带,发现还有良田荒芜无人耕种?因为那些粮种根本就没有发到百姓手中,全部被当地官员私下侵吞从而导致无种可播?而您的奏折,皇上却留而不发,迟迟没有回复?”
路景修向来不在女儿面前说这些的,便是在妻子和二儿子那里,也只含糊说过一句“情形不大好”,却没细说。
唯有在写给大儿子路子瑅的信中提过几句,可那时候他折子刚递上去,大儿子这会儿也不会知道皇上没有任何批复下来啊!
既然如此,幺女又是如何得知?
路景修神色凝重起来,皱着浓密的眉毛思索。路子昕肖父,也有一双好看的长眉。
她见父亲已然有些动摇,不由松了口气,神情轻松下来。
再说那些更为惊人并且尚未发生的事情前,她必须要让父亲相信自己才行。
于是一整天她都在苦苦思索,有什么事情既是已经发生了,但现实生活中,父亲一定觉得她是不会知晓的?
终于路子昕想起来,梦里今年年关大哥任期满了三年,回京述职的时候,她躲在书房那扇小窗户前偷听父亲和大哥说话。父亲说过,他年初春巡的时候瞧见甘肃河北一带很是混乱,竟然连拨下去的粮种也不曾放到农户手中,大片的良田荒在那里实在叫人痛惜。圣上也不大管了,什么也没说。
大哥还说,如今那木杆刚刚臣服尚且太平些,不过西北向来战乱多发,若是到了秋季那些草原上的部族没了粮食,两边少不得又要交战,如今农民不种地,到时候哪里来的粮食呢?
到底是父子,圣上也不想伤了情分。
她还记得自己在梦里听到后非常气愤,觉得那些官员实在是太可恶了!皇上也是个老糊涂,居然因为是自己的儿子就轻轻放了过去,这岂不是叫天下人寒心?
半晌,路景修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凝重。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
路子昕知道,父亲这样问,便是信了一大半了,便再接再厉道:“女儿不仅知道这些,女儿还知道为什么圣上不批复您的折子。因为,甘肃河北等地,势力盘根错节,既有三殿下岳父定国侯的人,也有盛国公的旧部。”
她扔下打破路景修疑虑的最后一根稻草。
☆、039 疑心暗起
其实这个不过是她的猜想,并不曾听何人亲口说过。可是在梦里发生了一桩事,这才叫她有了头绪。
那木杆大王子以朝贡为名,几个月后却派人将他的父亲老汗王和弟弟二王子刺杀了,而后从西北逃回了那木杆部落。
天下人都认为西北是定国侯的地盘,居然让人眼睁睁从那里逃走了,自然是三殿下以及定国侯有意放人,招来不少人尤其是盛国公一系的口诛笔伐。
可是皇上病重后,却有几个西北将领冒出来罗列了定国侯一派在西北之地种种罪行,其中赫然包括侵吞粮种等事。
而父亲那时候还没有被关在牢中,证实了他们其中几项罪名。
路子昕便有了一个猜想,说出来不过是赌,赌父亲春巡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些。
果然,路景修心中立时像翻起滔天巨浪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