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害怕。害怕这才是梦境,而现实正往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若一朝梦醒,她又该如何自处?
“退之,咱们这么站着说话不得腰疼啊?走,我知道表弟家中有一处凉亭最为得趣,不若叫丫鬟们备上茶水点心过去说话?”
路子闵到底年长齐琛,心中觉得韩均怎么也是外男,不好与这些姐妹们多处的,便提议道。
“正是,瞧我见了闵表哥高兴,都忘了,琛弟,快带世子他们过去小坐一番。”齐瑜也道。
于是几人分作男女,一伙由齐琛领着去了凉亭,路子昕则跟着表姐们辞礼后回了自己的院子。
齐家也算书香世家,本是由江南迁过来的望族。只是到了路子昕外祖手里有些没落了,好在她舅舅齐老爷是个拔尖的,这些年才一点点恢复了些往日荣光。只见院子里亭台楼阁,十步一景很是精致,颇有些江南水乡的意境,和京中风情迥然有别,另有一种趣味,这也是路子昕常爱来玩的原因。
她的院子紧邻着几位表姐,说是小憩可哪里睡得着呢?几位姑娘便围坐在一起说说小女儿家的悄悄话。
“昕儿表妹,韩世子和闵表哥很熟吗?”齐玧忍不住最先问道。
她是齐家二房,也就是路子昕母亲齐氏的庶弟之女,以前最看不得路子昕在齐家受宠的模样,路子昕和这个表姐也向来不太说话,便敷衍道:“我也不知,大约是同僚的缘故,难免近了些。”
“韩世子十七岁得中探花,真是厉害,我听父亲说,我朝至今还未有这样的事呢。”齐玧并不在意她说些什么,只自顾自地感叹道。说完还往凉亭的方向看了一眼,好似隔着重重屋檐砖瓦亦能瞧见韩均的风采一般,眼中满是倾慕之色。
“嗤”,齐珏轻蔑一笑,“二叔知道的倒多,好像谁不知道似的。”
齐家几房之间亦是一笔烂账,向来多有嫌隙,路子昕心里明镜儿似的,若要论起感情,她当然更亲近自己嫡亲舅舅一家,因此也不搭话。
果然,齐玧闻言瞬间便红了眼眶,委委屈屈地道:“二姐好大的威风,竟连长辈也敢编排了,我定要告诉伯父不可。嘤嘤,嘤嘤……”
“好了,昕儿妹妹还在呢,都少说两句。”两人正要掐起来,齐瑜作为长姐沉着脸训斥道。
齐珏正要说话,却被齐瑜拦了,一句“他算哪门子的长辈”憋在心里发不出来,脸色也难看的很。
一时间,四个小姑娘,一个哭哭啼啼地要告状,一个闷声不说话,一个自觉家丑外扬心中气愤,还有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大家都没了说话的兴致,再坐下去也是尴尬,于是便各自散了。
等人都走了后,路子昕吩咐青檀过来洗漱了一番,歪在榻上闭眼休息,可是心中思绪甚多,又哪里平静的下来?
一刻钟后,她眯着眼睛吩咐道:“绿香,你去看看,二哥他们可还在亭子里?”
绿香应了声,过后不久回来道:“姑娘,奴婢去的时候亭子里已经没人了,听大表姑娘身边的可鸢说几位公子不久前都往书房去了。”
路子昕想了想,道:“知道了,左右也睡不着,咱们去散散。”
于是主仆三人便收拾一番,出了院子往园子里去了。
路子昕边瞧着春日里的景致,边心不在焉地捉个狗尾巴草缠在手上绕着圈儿玩,正好好地,谁料忽地脚下一歪。
“姑娘小心!”俩个丫鬟急忙要来扶她。
谁知却有人抢先一步,绕过身边一株两人合抱粗的杏树,紧紧拽着她手臂道:“路三姑娘当心!”
☆、008 我心悦你
路子昕抬头一看,原来却是韩均。
他手掌宽大,骨节修长有力,就这么握着她。叫人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安全感来。只是春日衫薄,韩均又握的紧,掌心温温热热的,路子昕只觉得俩人触在一处的肌肤好似灼烧一般,一点一点变烫起来。
“多谢世子。”她试图往外动了动手臂,韩均却更收紧了力道,小手臂仍纹丝不动地由他握着。
韩均心中其实也有些紧张,即使两世为人他也没有和哪位女子这般亲近过。只觉得手掌下隔着衣裳的肌肤又白又嫩、滑腻非常,便忍不住轻轻磨蹭了两下、又蹭了两下,嘴上却道:“别动,这处铺的都是鹅卵石,我扶你过去。”
“你!”路子昕涨红了脸,只觉得小手臂处的大掌越发烫了起来,偏偏力气又没他大,只能任他为所欲为,扶着自己一步步走到了这条小路尽头。
青檀、绿香二人见姑娘分明是生气的模样,正要上前接手,却被韩均一个眼神儿止住了步子,顿时踌躇起来,瞟一眼路子昕,只等着自家姑娘吩咐一句就要动手抢人。
“昕儿妹妹能不能让这俩个丫鬟离远些,我有些话想对你说。”韩均皱着眉头道。
为什么姑娘家出门都非带着丫鬟不可?真真碍事的很。
路子昕怎会听他的,只道:“你先放手再说。”
“你让她们走远些我便撒手。”若论脸皮之厚,他韩探花可不曾怕过谁,“好妹妹,我说到做到。”
“谁是你妹妹,少乱攀亲戚!”话虽狠厉,到底拗不过他,只得对俩人吩咐道,“去路口等我,放心吧。韩世子乃二哥同僚,自然不会言而无信。”
后一句却是讽刺韩均。
待二人走开,韩均有些遗憾地捏了捏手下圆润白皙的手臂,又意犹未尽地看了一眼,方才松开,末了还将手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淡雅的幽香便钻进了五脏六腑,叫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骤然没了支撑的感觉,好似连心中也空落落地一般,路子昕并没有瞧见他动作,抚了抚有些起皱的衣袖稳住心神,借机转过身子并不看他,低着头问:“你想说什么?”
韩均便跟着转了过来,正面对着她。他身量高挑,路子昕只堪堪到他肩处,此时正低着圆圆的小脑袋,脚下不断轻轻踢着一块小石子。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她小巧圆润的耳垂和修长瓷白还微泛着粉色的颈脖,再往下、再往下遮的严严实实,啥也看不着了。
见他半晌不说话,路子昕便抬头去看,谁知正撞见他低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脖子?
她立马双手抱胸,拢了拢已经够严实的领子,警惕地看着韩均,“非礼勿视,世子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么?”
色厉内荏的丫头,韩均心中暗笑,到底不好多看,压下了涟漪的心思移开了目光,点点头道:“我是见你脖子上有一处红肿,想着大约是因为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虫子也慢慢多了起来,正准备劝昕儿妹妹还是少往花草处走动,免得不当心又遭了秧,这和非礼有何关系?”说着还示意地指指她耳朵下边,一副情真意切的关心模样。
是吗?路子昕狐疑地看着他,摸了摸脖子,觉得那里好像确实有个小包,一时又觉得好似还有些痒,心道什么时候被咬的她竟不知。
韩均见她细白的皮肤上一点殷红,好似滴落在宣纸上的一抹朱砂痣一般叫人心里头痒痒。更兼佳人柔荑轻轻拂过那处,白生生俏嫩嫩的,当下忍不住悄悄咽了口口水。
“等等,你该不是故意岔开话题吧?世子还没说想和我说什么呢!”终于,单纯的路子昕从韩均深深的套路中回过神来,睁着一双无辜大眼质问道。
韩均又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这才道:“确实有话想要问你。”
路子昕看着他,等着下文。
“你为何一见我就躲?”从长公主的花会第一次见面开始,小相国寺也是,甚至自己追到了定国侯府小丫头都低头不看他一眼。
“我、我什么时候躲着世子了?这不是、不是好好儿地站在你面前么?”一说这个路子昕就结巴心虚地厉害,心底那些念头又开始一点一点往外冒,压也压不住,眼神儿也不住地乱瞟,再也不复刚刚对视的气势。
“哼,昕儿妹妹心中不是明白的很麽?”韩均见状更笃定了心中想法,接着道,“难不成我长的如此不堪,让你见了就难受?还是说,你心虚?”
路子昕一惊,慌忙摇头否认,“我为什么要心虚?好,世子既然问我,那我倒要问问世子,你我本素不相识,若我一见你便直勾勾站在那里盯着你瞧,难不成反而是礼数了?”
韩均想想好像也是,只是因为他重活了一世,所以才觉得她对自己变的太冷淡了些。反而在前世,看着她总是围着自己打转的模样,起初也是觉得这姑娘很没有教养的。
不过,那时候你怎么就那般不知礼数,现如今倒变成了大家闺秀了呢?
这话韩均没法问,只好默默收了回去,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便没话找话道:“你还要在齐府呆几天?”
“这和世子有什么关系不成?自然是想待几天待几天呗!”
“我是担心你耽误了子白的课业,连累他被南山学院的山长责罚。”韩均心中悲愤:难道你不知道齐琛的龌龊心思吗!
路子昕当然不知,回道:“多谢世子关心,琛表哥向来勤勉,想来是不会因为玩乐误了学业的,便是舅母也日日嘱咐他的,又怎会忘?”
勤勉?那怎么还只是个秀才?韩均站在探花的高度上狠狠在心底鄙视了齐琛一番,方才舒坦了些。
“世子要说的就是这个?既如此,小女子告辞了。”路子昕见他不说话,又恰好看见青檀朝这边使了个眼色,原来却是齐玧往这边来了,便要行礼告退。
韩均自然也看见了,知道再也不能久待,可又不愿放过大好时机,便心一横,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声道:
“昕儿,我心悦你。”
☆、009 青檀劝主
在齐府又住了两日,路子昕整个人都是晕晕的,脑中不时回放着韩均那句“我心悦你”。
她大概,是被调戏了吧?
“绿香,我现在是醒着的还是在做梦呢?”路子昕坐在梳妆台前,眼前朦朦胧胧地好像全是粉红的小泡泡,更有韩均说话时那真挚的眼神儿常常出现在铜镜里。
绿香见自家姑娘手中拈着茉莉花钿,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好一会儿了,芙蓉面上还挂着痴痴地笑,简直不忍直视。
“姑娘,已经巳时三刻了。”言下之意便是太阳都晒屁股了,当然是醒着的。
路子昕点点头,“哦”,便又没了下文。
自从那日姑娘单独和齐安侯世子说了话后,便时常这般问她,绿香吓的赶紧和青檀商量,“青檀姐姐,你说姑娘这是怎么了?瞧着好似魔怔了一般,咱们要不要禀了舅夫人请个大夫来看看啊?”
青檀年长,向来心思细腻稳重,心中隐隐约约有个念头,却谁也不敢说,只告诉绿香道,“咱们还是问过姑娘的意思再做打算吧!”
待用过午饭,她便打发绿香去厨房要点消食解腻的汤水来,犹犹豫豫地走到路子昕身边,欲言又止。
路子昕正对着窗边一株玉兰涂指甲,忽地一道阴影挡住了视线,抬头望去,却见是青檀正站在一旁,一脸慎重地看着她,好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说一般。
“怎么了?”她吹吹刚抹好的指甲,对着阳光晒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个颜色不错,她心想。
谁知青檀尚未说话,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路子昕被吓了一跳。她待丫鬟向来可亲,鲜少有责罚的,尤其是俩个大丫鬟,养的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娇嫩,这是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不怕,告诉我,我给你出气去!”
好呀,在自己的亲舅舅家居然有人敢欺负自己的丫头,这口气她可不能忍!路子昕也顾不得晒指甲了,撸袖子就要掐架去。
“姑娘!”青檀急的跪着膝行两步,“姑娘,没人欺负奴婢,是、是奴婢有几句话,不知道应不应问。”
话?路子昕闻言并没多想,点头示意她接着说。
“姑娘,奴婢想问问您,前日韩世子和您说了什么?”青檀整个人都跪伏下去,“奴婢万死,本不该打听主子的事,只是心中实在担心您。自那日和韩世子见面后,您便大不对劲。在几位表小姐面前还罢了,尤其是一人独处时更为明显,好似失了心魂一般,奴婢本想着不若让舅夫人请个大夫来看看,可又怕、又怕……”
接下来的话事关姑娘闺誉,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路子昕一惊:青檀说的是真的吗?她自认为对韩均心思淡了,可是若连自己身边的丫鬟都看了出来,那她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青檀怕什么?还不是怕被人看出来自己是心病!
“姑娘,奴婢还有一句话要说。”青檀见她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趁热打铁道,“奴婢虽然不知道韩世子说了什么,但戏画本子无非就那几句,奴婢只问姑娘一句:若韩世子所言为真,为何不光明正大地去府中提亲,却要找您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女儿家?!”
青檀心想,戏本子上都是这么说的,那些浪荡子将年轻小娘子一番调戏后便想不负责任地溜了。若他真心喜欢姑娘,本该正正经经地找人上门提亲,这么做却是何居心?
只是这话太浑,她万不能说给姑娘听的。怪只怪她被齐安侯世子一个眼神儿吓退了,那天没有护住自家姑娘!
青檀心中自责万分,殊不知她的一番话犹如巨石入水,亦在路子昕心中泛起了滔天巨浪。
是啊!自己只想到梦和现实是反的便万分窃喜,自以为梦中发生的一切都将不会存在,便悄悄打开了心房,将韩均的影子放了进去。
可是,她怎么没有想过,即便是如此,她又怎么能肯定韩均在现实中对自己真心实意?她是比施清徽有才,还是比福芳郡主貌美?
既然梦不可靠,那她又怎么知道韩均真的如梦中那般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至少就几次相见看来,他绝不是那本性高洁的人!
而且青檀说的有道理,远的不说就说去年她偷听到娘亲和钱伯母的话:程家那个姑娘,本以为一心恋慕的贵公子也对自己有情,被撩拨几次后便应了那个人给了身子,结果呢?人家死不认账,最后落得个削发出家的下场,这还是因为程家疼爱女儿的缘故,否则只能一死了之!何其可悲!
不行,自己决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自己都要离他远远的!
一时下定了决心,路子昕扶起仍长跪不起的青檀道:“你说得对,我再不能这样下去的。你起来吧,去柜子里拿点药膏抹抹,我想一个人坐会儿。”
青檀悄悄打量她的神色,确实没了之前的娇羞模样,取而代之的却是坚毅之色,心中才放下了这块石头。
“青檀多嘴了,请姑娘责罚。”
“你能说这些,是真心为我的,我岂能不知。说什么责罚,没的伤了咱们之间的情分。”路子昕摆手,“对了,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母亲那里也是不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