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儿、烟儿,你们不必如此。”风蓝鸢支撑着半坐起身,“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能多活这么多年,看着你们慢慢长大,此生我已别无所求。”
“不,风姨!”韩烟扑到风蓝鸢怀里,红了眼眶,“一定有办法的,师父,你说句话,风姨还有救的,对不对?师父……”说到最后,韩烟已落下泪来,泣不成声。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风蓝鸢的身子已虚弱到前所未有的地步,恐怕是命不久矣。
风蓝鸢摸了摸了韩烟头顶,叹了一声,笑道,“傻孩子,若是原师父有办法,还用等到现在么?人皆有一死,风姨不过是早走一步罢了,也没有什么。说到遗憾,却是没有机会亲自送烟儿出嫁了,烟儿不要怪罪风姨才是。”
“我不要嫁……”韩烟呜咽着、胡乱地摇着头,“我只要风姨好好的……”
“是,风姨会一直好好的。快别哭了,都是大姑娘了……”风蓝鸢失笑,轻轻拍着韩烟后背,转向风君渝,“君儿,烟儿是妹妹,你这做哥哥的可得好生护着她,不然娘不答应。不过,你一直做得很好,娘相信你日后也会如此。”
风君渝点头应了,没有多说什么。风蓝鸢满意地笑了,缓缓合上了眼。她如今几近油尽灯枯,若不是方才原白羽一番施为,只怕连说这么几句话的力气都没有,现在自是累倦了,沉沉地昏睡过去。
韩烟很清楚风蓝鸢的情况,见她睡过去,便强自忍了泪意,跟着原白羽与风君渝出了卧室。迎面有微凉的夜风吹来,吹干了韩烟面上残留的泪痕,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些。一路与风君渝一道送原白羽出了门,原白羽停下脚步,看向韩烟两人,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沉下脸,转头望向远处的几株高大云杉。
“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原白羽的声音淡淡的,很平静,透着某种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的韵味。韩烟与风君渝皆是一惊,下意识地顺着原白羽的视线看去,目光所及之处,树影憧憧,风摩挲过枝叶“沙沙”地响,除此再没有丝毫异样。
“还不出来么?罢了,来我缥缈峰拜访,少不得由我亲自相请。”
原白羽的声音还是听不出半点异样,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原地。凭韩烟的境界与眼力,只能勉强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虚影一闪即逝,不过一个呼吸之间,原白羽再次出现,站立的位置与之前丝毫不差,只眼前多了两个眼熟的人。
五十来岁,高眉深目,似是西域人,此刻跌坐在地,惊骇地望着原白羽的,可不正是先前追击薛默的玄冥二老么?
“是你们!”再次见着造成村中惨案的罪魁祸首之一,韩烟的感觉很复杂。
玄冥二老所有注意力都让原白羽夺去,却是无暇理会韩烟。这玄冥二老上回没有捉到薛默,心底一直耿耿于怀,被韩烟惊走之后甚至去而复返,悄悄地跟在韩烟几人身后上了缥缈峰。为了避免与韩烟几人冲突,两人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寻找机会,不敢靠得太近,加上缥缈峰占地极大,他们有自信不让人发现踪迹。
原白羽收了薛默为记名弟子的事,玄冥二老并不知情,只这些天来两人见薛默在缥缈峰住下,没有任何下山离去的迹象,渐渐地便等不了了。原是想摸清原白羽师徒的作息规律,择机动手,却不想还未成行,就栽在了原白羽手里。他们想过原白羽的武功很高,这也是他们不愿意与他正面冲突的最大原因,但没有想到原白羽会可怕到如此程度。
一招,仅仅是轻描淡写地一招,他们师兄弟二人便束手就擒,毫无反抗之力。
甚至来不及看清原白羽的动作,待他们反应过来时,已被他制住穴道扔在地上。自出道以来,他们还是第一次这么狼狈,他们忍不住开始怀疑,便是师尊白损道人来了,恐也不是原白羽的对手。
“阁下,我们师兄弟并未有意冒犯,实是不知此处乃阁下居所,否则断不会在此停留,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还望阁下海涵。”打又打不过,鹿杖客很干脆地服软了,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原白羽是刚刚才发现他们。
“既是无意闯入,为何当晚悄悄尾随,先前又多日徘徊不去?”
原白羽轻轻的一句话,却似狠狠地打了鹿杖客的嘴巴,直吓得他面色一白,出了一头冷汗,讪讪地道,“那是……那是我们师兄弟迷路了……对,天山地域太过广大,山峰连绵不绝,我们迷失方向了。”
这是一个极其蹩脚的理由,但原白羽既然问了,鹿杖客却不敢不答,哪怕那答案是一目了然的胡诌。他很清楚,若原白羽真要杀他们,不过举手之劳,他没有立即动手,说明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迷失方向?勉强还算说得过去。”原白羽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笑意,“我已经给了你们机会,却不想你们如此不济。既然你二人无用,从今往后,那薛默我便保下了,出了缥缈峰怎么样我不理会,但在这缥缈峰境内,别让我再看到你们。这一回,看着百损那老家伙的面子上,我饶你们一次,滚!”
轻轻一挥袍袖,玄冥二老还未反应过来,已双双应声飞起,落在十丈开外,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半晌没有动弹。几声咳嗽之后,两人撑起身子,不约而同地呕出几大口鲜血,手覆在胸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没敢多看一眼,连滚带爬地下山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玄冥二老自然再没有出现。风蓝鸢的身子愈发不好,每日里昏昏沉沉,渐渐地竟是睡着的时候比清醒的多了。韩烟与风君渝都减少了去原白羽那里学习的次数,大多数时间都陪在风蓝鸢身边。他们都知道,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不管怎样不愿,该来的还是会来。大约是之前哭得多了,等真的到了那个时候,韩烟反而哭不出来了,只觉得伤心难过得几欲窒息,痛彻心扉。
风蓝鸢的房间外,原白羽与韩烟静静地立着。紧紧地盯着眼前关着的房门,韩烟整整两个时辰不曾动过了,从风蓝鸢的寝室出来,风君渝单独留在里面,已经整整两个时辰。她知道,风蓝鸢必是有很多话要单独嘱咐风君渝的,她不能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韩烟只知道太阳渐渐西斜,夜幕终究吞没了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身冷厉的风君渝从里面出了来,若仔细看,还可看到他眼中浅浅的红丝。相比起她来,风蓝鸢的去世,最难以接受的恐怕还是风君渝。
“师父、烟儿,我要为娘亲守孝一年。”风君渝的声音没有波澜,听不出半点异样。
韩烟心中一痛,下意识地握住风君渝的手掌,“君哥哥,我陪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完,明天开新卷,正式开始剧情。。。
☆、起意欲往中原行
花开花落,冬去春来,温暖的阳光照在连绵的雪峰之上,顶上的皑皑白雪折射出瑰丽的色泽,和风吹来已不带寒意,反隐隐透出生命即将复苏的蓬勃活力。
距离风蓝鸢撒手西去,时间已过去了一年多。风君渝丝毫没有假手他人,亲自安葬了风蓝鸢,之后在墓地旁边搭建了一间小木屋住下。这一年多来,风君渝没有再去逍遥宫接受原白羽的教导,却未曾停止过学习,清风古木为邻,典籍武学为伴,前些年原白羽教给他的东西,足够他日日研习印证。
韩烟虽曾说过要陪着风君渝,但毕竟两人年岁渐长,再不能与小时那般无所顾忌,韩烟最终并未与风君渝住在一处,而是搬去了逍遥宫,专心跟随原白羽学艺。每日结束功课,得了原白羽允许,韩烟都会前往风蓝鸢的墓地所在,一则拜祭风蓝鸢,一则看望风君渝,风云无阻、雷打不动,已成了习惯。
这一日,韩烟像往常一样转出逍遥宫,清丽绝伦的面上噙着淡淡的笑意,梨涡隐现,恰如春天初绽的花蕾,风华乍现,墨黑的瞳眸深处,偶尔会有海蓝色的波光闪过,让人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
少女十三四岁的年纪,本是成长变化最大的时候,相较于一年多前,韩烟的身形抽长了不少,开始呈现少女独有的婀娜窈窕,略带稚嫩的容颜渐渐长开,再加上因为修炼逍遥一脉的武学,一身气质自然而然变得飘渺难测,更增了几分神秘。
也许韩烟本人尚不自觉,但这样的改变自是全数落入了旁人的眼中,比如原白羽,比如风君渝,再比如一直留在缥缈峰的薛默。
刚走出逍遥宫的韩烟,却是正遇上自外面回来的薛默。即使时间过去了那么长,即使这薛默如今已是原白羽的记名弟子,是她名义上的师兄,每回见着他,韩烟仍是会想起那一晚夕阳西下,燃尽了一整个安逸村庄的漫天大火。这是曾经扎在韩烟内心最柔软处的一根厉刺,恐怕终其一生,她都无法忘怀那时常隐隐传来的钝痛。
“师妹,你这是要出去?”见着韩烟,薛默似乎很是愉悦,语声中的温和显而易见。
韩烟微敛起笑意,点了点头,“若是薛师兄没有其他的事,容我先行一步。”
“我倒是忘了,师妹每日这个时候都会去看望风师兄。”薛默面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目光掠过韩烟手中提着的黑漆描金食盒时,有那么一丝几不可查的波动,“却是我耽搁师妹了,师妹还是快些去吧,别让风师兄久等。”
“师父在里面,薛师兄可自行进去。”留下这么一句,韩烟再不停留,转身离去。
薛默静静地站在原地,眼角眉梢的笑意早已在韩烟转身的时候消失不见,他就这般凝视着韩烟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作。眼中那逐渐远去的窈窕身影,却是与当晚火光中翩然而至的少女重合在一起,不知不觉间,薛默掩藏在宽大袖口中的双掌悄悄地紧捏成拳。
另一边,走过了熟悉的山间小道,随着风君渝居住之地的临近,韩烟的脚步不自觉地轻快起来。缥缈峰山腰一处隐秘的谷地,离风蓝鸢生前所住小院不远的地方,一座隆起的黄土坟墓,石刻的墓碑两旁分别立着一株一人多高的松柏,其他地方打扫地干干净净。不远处,那间小木屋边的空地上,修长的玄色身影一人一剑,身形犹若游龙,翻腾挪移,风吟剑啸。
韩烟没有上前打扰,远远地便停下脚步,目光随着玄色身影的动作移动。逍遥一脉的武学以内功与掌法见长,甚至在一长溜的绝学中,并未有剑法出现,韩烟早年还就这个问题问过原白羽,被告知剑乃杀戮之器,剑法杀性过重、戾气太盛,有悖于逍遥派中的逍遥之意。
即使是这样,逍遥宫内也不缺剑法。逍遥一脉传承了数百年,历代祖师不少皆有收集武学典籍的怪癖,当年逍遥派一分为三,许多典籍流落在外,后来逍遥派再度合而为一,李秋水那一脉的武学典籍随着她孙女儿嫁入缥缈峰,尽数从西夏皇宫带回。加上缥缈峰巫行云一脉本身收藏的,如今逍遥宫中的各家武学秘技只能用海量来形容。
数百年浮沉,也许很多门派传承早已因着历史的变迁断绝,但他们的武学绝技却仍好好地放在逍遥宫后面的岩洞里,甚至于不少流传在外的绝学秘技还没有逍遥宫收藏的完全。此刻风君渝施展的,便是云南大理苍山点苍派的不传之秘点苍剑法。
这一路剑法比起逍遥派的绝学来,自是多有不如,只风君渝资质绝佳,天性聪颖,又惯会将所学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对武学一道的理解已极深,时常连原白羽都叹服不已。所谓一法通则万法通,点苍剑法由风君渝使将出来,隐隐间已有些似是而非,凛冽的杀机中更多了一些飘逸闲适之感。
练武之人本就敏锐之极,风君渝又很清楚韩烟到来的时间,韩烟一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他便发觉了。眸中浮起明显的暖意,手中的剑招一经使完,风君渝手腕一转顺势挽了一个剑花,便收了长剑向韩烟迎去,面上带着云淡风轻的温和笑容,舞剑时的冰冷杀意全然敛起。
一年多的沉淀,风君渝整个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若有人见着风蓝鸢过世前的风君渝,再来看现在的他,恐怕会以为看到的是前后两个人。
如今的风君渝,若是站在原白羽身侧,即使是陌生人,也能一眼看出他两人必是关系密切,只因他一身温润飘渺的气质与原白羽至少有七分相似。时间一点一点剥落了风君渝身上属于少年人的青涩,原先那锋芒毕露的冷漠像是临近春天的积雪悄然融化、尽数收敛,留下温润如玉的淡然与从容。
当然,熟悉了解风君渝的韩烟很清楚,这些只是外在的表象罢了。风君渝还是那个风君渝,只是将强势冷漠隐藏包裹在温和的笑容之下,愈加让人防不胜防,也许只有在动手的时候,他本身的性子才会让人窥见一二。
风君渝的变化,韩烟说不上来是好是坏,却也丝毫不在意,反正不管怎么改变,他都只是那个与她一同长大的君哥哥。相较于韩烟的无所谓,原白羽倒是极其满意,曾经开玩笑地言道风君渝总算有点逍遥派传人的样子了。据原白羽的说法,若是让知情之人知道他逍遥派这一代的传人是个整日里绷着脸的冰块,会大大地失了他的颜面。
“来了?”韩烟胡思乱想间,风君渝已唇角含着明显的笑意站在了她面前。
韩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美目弯成月牙,双手提起黑漆描金食盒,“我做了杏仁佛手、栗子糕、豆沙卷,留了一些给师父,剩下的全在这里了,你尝尝?”
“好。”随手抛下手中长剑,风君渝接过食盒单手提着,顺势牵住韩烟纤手,向不远处古木下的几方平坦大石行去。
两人挑了一方宽大的石块,肩并着肩坐了,风君渝打开食盒,捻起一个豆沙卷递给韩烟,自己也拿了一个放入口中,细细地品了品。还是一如往常清淡的味道,浅浅的甜味,有着淡淡的薄荷香,并不腻人。
接连吃了几个豆沙卷,也尝了杏仁佛手与栗子糕的味道,风君渝将食盒放到一边,转向韩烟,“烟儿,三日后我们便出发吧,你看如何?”
“三日后?”韩烟有些讶异,却还是点头应了,“三日后便三日后。”
大概是看出了韩烟的黯然与不舍,风君渝笑着安慰道,“我们不过出去一段时间,又不是不会来,即使不为了那些个事,出去看看也是好的,权当游玩罢了。烟儿还未出过天山地界吧?说不得出去之后,你便再舍不得回来了!”
“我才不会!”韩烟嗔了一句,心头的不舍倒是淡去了不少。
早在半年前,原白羽将一枚精致的银叶子交给她,告诉她这是她的生身之父韩千叶留下的信物。原白羽与韩千叶的交情始于原白羽早年的一次中原之行,那时候的韩千叶是个隐忍淡漠、一心为父复仇的青年,却意外地合了原白羽的脾胃。结伴同行数月,两人因韩千叶上光明顶分开,随性而为的原白羽告知了缥缈峰逍遥宫所在,邀请韩千叶事了之后前往。
本以为依着韩千叶的性子不会来,却不想他真的在几年之后登门,更想不到的是他登门只为托付女儿。说好至多半年来接走韩烟的韩千叶失约未至,原白羽便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两个都是骨子里骄傲的人,既然韩千叶没有来,原白羽竟也未曾想法打听,只尽心教导韩烟,并在她长大后告知原委罢了。
至于韩千叶的踪迹,却是要韩烟自己去寻了。当年原白羽与韩千叶不过君子之交,即便心中惺惺相惜,原白羽也不会主动询问韩千叶的情况,韩烟的母亲姓甚名甚,原白羽说不上来,他能为韩烟提供的只有两个地名,灵蛇岛与光明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