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不敢。”元安当即跪在她床边,“奴才绝不敢有此非分之想,奴才本就是残漏之身,绝不敢————”
再要说,却被青青一根手指头按住了口唇,他抬头不解,浑浑噩噩看向她,她却仿佛是修了千年的精怪,到凡间来尝这下一等的情与欲。
她拉着他的手,攀上她诱惑人间的皮囊。
☆、第38章 38章
青青第三十八章
他本就爱慕她, 他是寒冬中被夜风刮得骨瘦如柴的炭, 她眼角的光是一滴外溢的星火,悄然间落在他心头, 砰地一声便令他烧起来,烧出熊熊大火, 仿佛要在这一瞬将他的骨与肉都烧个干干净净——
他触碰了、握紧了、如坠幻梦。
再睁眼, 弹指一挥间, 梦醒了,火也烧尽了,他看着她, 好似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青青松开他的手, 她垂下眼睑, 忽而自弃似的开口说:“你当我是个人尽可夫的东西是不是?”
元安紧抿双唇, 一语不发。
青青道:“我也不晓得我究竟求的什么,个个都当我是女诸葛, 实则我也不过是绣花枕头罢了, 得意什么?筹谋什么?你且看,到头来无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殿下万金之躯,奴才……”
听他说话,青青一抬头又换一张面孔,当下是神采流光,眼波流转,一只养得凝白无瑕的手忽而攀上他肩膀,她身子微微向前倾, 毫无保留地奉上一双饱满艳红的口唇,她轻轻吐着气,似毒蛇嘶嘶露着蛇信,“夜里,梦里,你有没有想过要与我做夫妻?”
元安下意识地往后仰,青青的唇最终擦过他冰冷干涩的唇瓣落于寂寥。
他跪下,五体投地,不敢再有任何逾越之行。他哽咽着,苦求她,“殿下不必如此,奴才一日是殿下的奴才,今生今世便都是殿下的牛马,凡事殿下只需吩咐一声,奴才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的声音不大,素来温温柔柔,说起慷慨之辞来,也带着痛彻心扉的意味,让听者的心不由得跟着他也一并抽痛起来,毫无征兆,也不知何时休止。
到底是无心醉逍遥,有心自然牵牵绊绊不得放纵。
时间仿佛停滞,午后的光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调笑与讥讽落在她与他之间。
这一线,似天地山川将她们分隔永远。
一片沉寂过后,他的额头抵在光滑而冰冷的踏脚木上,视野所及皆是卑微之物。然而仿佛幻觉一般,他听见她的笑,清脆而短促,透着她舌底的苦,苦不堪言。
她声音冷冷,“你务必记着,你欠我的,一生一世都还不清。”
元安再一次重重磕头,“奴才该死,奴才有罪。”
又是奴才,奴才,一叠声儿的奴才,前朝的规矩早忘了,新朝廷的道理却记得清清楚楚。
“滚——”
她发怒,他仍然恭敬,行过礼,“奴才告退。”
这屋子这才安静下来,青青转过脸,抱住锦被,许久不曾透出一丁点声响。
泽兰与云苓两个守在门外,拿眼神商量着是不是该进去问一问,到点儿了主子几时摆饭,到底是泽兰胆子大,进门唤了两声没见应答,便伸长了脖子往里看,正巧撞见青青侧过脸,带着满脸的泪。
原来她哭时,竟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入夜时陆晟才与几位军机大臣一道将封赏议定,周英莲捉摸着他必定是要去景仁宫,却没料到一开口,皇上改了主意,要上长春宫去与老妻一续。
月明星稀,如不是深秋风冷,倒也是与月对酌的好时节。
陆晟到宫门前落轿,没让惊动人,进屋时近日刚升了位份的月贵人正坐在皇后脚边陪着聊些家常话,见了陆晟,一低头方请过安便红了脸,倒也是个收放自如的能人。
陆晟却也不看她,反倒是对着皇后说:“朕还有事,月儿先回吧。”
她便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福一福身,道一句,“臣妾告退。”
陆晟喜亮,满福在皇后的示意下再给屋内多添了两盏灯,将夫妻之间的方寸余地照的纤毫毕现。
陆晟落了座倒不着急开口,只端着茶杯慢慢品着长春宫里的陈茶,忽而又想起来这茶若是那一位喝了,一定要说道两句“不讲究”,再一掀眼皮,连同他陆家上上下下一个都瞧不上。
陆晟嘴角有一瞬间的笑,短得让人难以捕捉。
皇后这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但凡与陆晟一处待着,若手上没活儿,便浑身不自在,她这会子又找了个小锤子自己个砸核桃当消遣,闲来凑着趣儿说:“没想到,月儿倒是个体贴的,最得皇上喜欢。”
私下里陆晟给她做脸,径直说:“横竖都是看在你的面上,谈什么喜欢。”
皇后脸上的笑挂不住,正要开口解释,陆晟又说:“俄日敦的事,也多亏有你。”
皇后正等着他说这一茬,这一开口,自然是一发不可收拾,“皇上不要怪臣妾多嘴,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臣妾有些话是不得不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为何要去沾俄日敦家里的?这纸终究包不住火,一旦闹起来,既伤了叔侄情分,也终归是伤了皇上的脸面——”她这一连串的俗语用得好顺溜,果然这几年的汉书没白读。
“你说天底下的女人朕没有得不着的……”陆晟握着空落落的茶杯,眼神也落在透着光的薄胎瓷上,久久似出了神一般,将尾音拖得老长,就当皇后以为他要闭口不言时,却又见他抬了头横了眼,看着她似笑非笑地说道,“朕偏也就看上她了,也偏就要她。”
“皇上……”
他眼底有光,她痴痴愣愣,朦朦胧胧之间忽觉心头一阵刺痛。
等他抽了神,再要说的又是平常话,全是些又冷又客套的话,“这事皇后受委屈了,朕今日已与大臣们议定,趁着这次封赏,连同旧部的人都要升一升,你哥哥自然是头一个,你且等着,你与你们家里都是有大福气的。”
这话隐隐之中给了她一个天大的保证,皇后又惊又喜,慌乱之间要跪下与他行礼,好歹让陆晟一把扶住,“你我夫妻之间,不必如此。”
一瞬之间令她悲也令喜,她被陆晟攥得死死的,一星半点的反抗之力都没剩下。
只盼她示弱,能得他半分怜悯,“皇上累了吧,臣妾这里炖着银耳莲子汤,皇上正好尝一尝,清心去火。”
这是拐着弯要留人,陆晟却觉着仁至义尽,一人高的宫灯下起了身,对皇后道:“不早了,皇后早些休息,朕还有折子未披,就不留了。”
皇后不情不愿送他出门,他再要往哪去,她不想打听也不必打听,她今夜已然看得一清二楚。
陆晟自然没回乾政殿,他去了个绝不会掌灯枯等的地儿。
景仁宫里,青青哭完了反而神清气爽,入夜了与几个宫女一起玩翻绳,这是她小时候喜欢却不让碰的游戏,今儿可算玩了个过瘾,还学了不少新花样,几乎入了迷,陆晟一来,她才老大不高兴地行礼。
陆晟任由周英莲解下披风,一抬手往她嘴上一刮,“撅着个嘴干什么?抱怨朕不该来?”
她还不敢坦白说是,只好勾着红绳子嘀咕,“我正玩在兴头上,皇上将她们几个赶走了,那得替她们陪我玩儿。”
“朕陪你玩翻绳,你听听,荒唐不荒唐?”他嘴上说着荒唐,面上却仍带着笑,牵了她的手,两人一并坐在炕床上,“你今儿欠朕一回。”
“怎么?连面都没见上就先欠了债?皇上听听,荒唐不荒唐?”
她说着玩笑话,把陆晟逗得嘴角上扬,捏了捏她的手说:“朕刚从长春宫里过来,为这你的事,朕给了皇后家里一个天大的恩典。”
青青佯装不懂,“我的事?莫不是皇上自己惹出的事吧。”
“放肆,掌嘴!”他说着,轻轻碰了碰她嘴唇,后又笑着说,“刚打了胜仗,今年冬狩要大办,到时候你也随朕一并去。”
青青转过脸看着暖融融的宫灯,“我懒得去,风大雪也大,我吃不了这个苦。”
“不必你吃苦,到时候你喜欢什么都跟朕说,朕去猎给你。”
“那我要一头吊睛白额虎。”
“好大的口气。”
她随着性子耍横,两只星辰似的眼睛映着他,“那你给是不给?”
陆晟笑着将她揽在怀里,“你要什么朕不给?”他轻轻抚着她面颊,恍然间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有时候朕不想你让朕失望,有些时候却又盼着失望……”
☆、第39章 39章
青青第三十九章
陆晟说的这些个似是而非的话, 她即便猜出大概也不敢表露, 更何况这句话背后的真意叫人胆战心惊,她便更不愿去参, 只在他怀里装个似懂非懂的模样眨一眨眼就,当自己是他格外中意的小猫儿小狗儿, 仗着他的喜欢, 肆无忌惮地邀宠。
他的手指缠住她柔软的发, 青青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他手臂上,倒真是一场美人膝头卧的绝妙景象。一时间前朝千万忧思都抛到脑后,眼前只想与她灯下絮语, 便是赏心悦目佳话。
青青侧过脸, 躲开他越发浓烈的眼神, 转而问:“仗打赢了, 自然要给封赏,赵侯也令水军出站, 皇上给他升了什么官儿?”
陆晟淡淡一笑, “噢?你还关心这个?”
青青道:“皇上将赵侯赏给我做爹,我怎不能多问一句?”
“什么叫赏给你做爹?你这都是哪门子胡话。不过你既问了,说与你听也无妨。朕已令赵侯领江北水师提督一职,叫他亲儿子给他做副将。”
这话听得青青一凛,当即坐直了身子正色道:“这可是领兵的实职,让一个前朝叛臣去做……我晓得了,皇上这是要立招牌树榜样,借机做给天下人看……倒不是……或许只是做给仍在隅顽抗的南朝人看……”
她越是深思越是黯然, 又想到隆庆当年斩杀辽东降将,诛他阖家一百三十余口,从此之后北方再无投诚之人。
她心上闷着一口气,提不起来又咽不下去,哽在喉咙里叫人实在难受。
她一时间没能忍住,推开他下了床,匆匆走到九鼎莲花熏香炉前头,盯着袅袅上升的苏合香发愣。
陆晟却都随她去,只慢悠悠喝着茶,等一等才开口,“怎不问问你三哥?”
青青背对他,盯着香炉,“这个自然要问的,皇上,陆将军,你预备如何处置我三哥楚王?”
陆晟道:“何谈处置?无非是接到京里,颐养天年吧。”
“就如同我十五弟一样?”
“哪一个?”
青青愤然转过身,“还有哪个?被你们指派在混堂司里当差,净了身给你们陆家做奴才的十五子……”
陆晟仿佛适才想起来,恍然了悟一般,“朕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人,你若是觉得不平,朕将他调出来,换到宝钞司如何?听闻那处清闲得很,想来也不必再受欺负。或趁着大喜,升他一升,抬到正八品做带班太监你看如何?”
他这是掐着青青的咽喉叫她难受,一字一句都是拿着刀子扎她的心,非扎得她遍体鳞伤不可。青青这才知道,陆晟若故意要气人,能生生将人气得吐血。
青青当下没能忍住,咬着牙掉了两滴泪,偏还不示弱,梗着脖子背对着陆晟,哭到伤心处也一点声响都没有。
天渐冷,外头的鸟雀一早就回了巢,夜幕下只剩风吹树叶沙沙声。
陆晟慢慢饮过这杯茶,放下茶杯,叹一声,终究绕到她身前,伸过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挑起她下颌,抬高一张满是泪痕的脸,梨花带雨模样,大约但凡世上有心人,便再不能对她硬起心肠。
唯独陆晟仍然肃着一张脸,眉头深锁,一副无情状,“你且记住,你那些兄弟姊妹,是生是死,是好是歹,通通不容你置喙。”
他原本就有不怒自威的气势,眼下这么一冷脸,便生出一股沙场拧眉伏尸百万的气魄,平常人等经受不住。青青却仍低垂眼眸,不肯抬头望他。紧紧咬着下唇,忍了又忍,却阻挡不住泪水自眼角落下,坠在他手背。
她的眼泪温温柔柔,却在不经意间将他手背灼伤,陆晟似乎被她的泪和不甘心的示弱而迷惑了心神,不自觉撤了手,反而去抹她眼角晶亮的泪。
烛火陡然上窜,将整间屋照得通透明亮,也将她眼底脆弱照的纤毫毕现。
陆晟长叹一声,将她拉到怀里,抚着她柔顺的长发,低声道:“不过是说你两句,怎就这样大的委屈,哭成这幅模样。”
他服软,让她一步,连青青也未料到,她本以为今夜要非得闹个不眠不休不可,谁知他是一场骤雨伴一场春风,未等她哭完便换了脸孔,却让她措手不及,不知要如何应对,只呆呆倚在他肩上,默默掉着眼泪,谁知原本已有收势的泪,得他几句安慰,却仿佛昏了头似的越发急切,再也收不住、忍不住、哭出了声、哭出了这些年的彷徨与无措,从无声到呜咽再到声嘶力竭,最后她大约都已经忘了身在何处,借她依靠的肩膀又属于谁。
而陆晟始终耐着性子哄她,他是个亲缘极淡的人,从前即便对最受宠爱的小六都未曾有过如此耐心,这一刻倒真像老天给他凭空指派了个小女儿,需陪着小心时时哄着,偶然觉着厌烦,转过身来一见面,心中便都只剩下欢喜。
夜深时,青青也哭累了,换了衣裳洗过脸,抱着被子就睡,根本顾不上身边那位九五至尊。好在陆晟并不在乎,他对女人的耐心全托青青磨炼,伸手将她拉到怀里,睡不着捏住她鼻尖逼她张嘴呼吸,如此反复几次,将她吵醒了,朦胧中睁着眼寻找罪魁祸首,然则他却闭着眼装睡,仿佛方才的恶作剧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青青在他手腕上咬一口,留一圈浅浅压印,转过身也睡了。
是同床异梦,也是同心共枕,他与她之间已不是一句话能说清。
第二日一早,晋王府上下跪迎天使。
说到底,任你功勋彪炳,见了宫里来的使臣,一样得伏低做小,用心招待。
陆晟在圣旨中将老亲王的孙女指给陆震霆做侧妃,又赏他金银绸缎、良田宅邸,对加封爵位提拔军职之事只字不提。
领旨后,陆震霆独自一人回到后院,只指派金达招呼元安。
孙达一路跟着他走到演武场,见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剥了衣裳取长刀一柄,与萧萧瑟瑟秋风酣畅淋漓战一场,卷起枯叶层层,漫漫似将死的蝶,深秋中、濒死时,舞这最后一场。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刀锋淬灭多少片叶,持刀之人终于精疲力竭,撑着刀柄,仰头看无风无云无情无爱这永久不变的苍穹,不言不语,无声亦无力。
孙达打小跟在他身边,到如今已然到第十五个年头,这些年陆震霆一路经历过什么,受过多少委屈,遭过都少罪,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因而忍不住上前愤然道:“王爷,上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跟咱们一道出征的,就算他娘的在后方龟缩不动的荣王爷都加封镇远大将军,王爷冲锋在前却什么正经赏赐都没捞着,奴才实在是……奴才实在替王爷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