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抛下绣春刀,跪地请罪道:“下官情急之下对王爷不敬,愿受王爷治罪。”
诚王面露嘲讽,转向杨蓁道:“依你看,你家大人该治个什么罪啊?”
杨蓁也跪了下来:“恳请王爷容许徐大人同去追回疑犯,将功补过。”
在这四处昏黑的夜间,人随便往哪个旮旯一躲就再难找到,逃走的是两个徐显炀十分熟悉的人,自然是他更有希望找回那两人,同时也好对局势有个缓解,避免再像方才那般针锋相对。
徐显炀朝她望过去,两人目光交汇,杨蓁眸中尽是理解与信任,徐显炀却更多的是赧然。
遇到变故,他是豁的出去自己,为干爹,为朋友,叫他两肋插刀他也甘愿,可如今他若是豁出去了自己,她又该怎么办?
方才维护那两人是他一时凭着直觉做出的决定,此刻一想,他却有些后怕,万一真惹诚王翻了脸,她可怎么办!
他们已有夫妻之实,却尚未正式成亲,万一他把自己毁了,又叫她将来何去何从?
徐显炀心中满满都是苦涩的懊悔,暗暗决定:我如今已是有家室的人了,将来行事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冲动,一定要处处为她考虑才是。
诚王望了他片刻,冷冷说道:“徐显炀,我对你的信任可禁不起多少消磨,你最好别再让我失望。”
听了此言徐显炀心下一宽,忙道:“下官必然不负王爷所托。”
他又望了杨蓁一眼,起身快步出门离去。
诚王朝门口望了片刻,转回脸见到,杨蓁未得他发话仍跪在地上,小小的一个人儿,娇弱得好像一根指头便能推得倒,一阵风便能吹得飞,可她脸上的神情却是纯纯粹粹的坚定平静,不见一点慌乱不安。
“起来吧。”诚王语调中没了怒气,反而多了几分戏谑,“你嫁了这么一个愣头青丈夫,就不怕哪日被他拖累的丢了性命?”
杨蓁起身来道:“王爷可想听我说真心话?”
诚王轻哂:“难道我还会刻意叫你来骗我?”
杨蓁道:“我想敢问王爷一句,如您这般,对谁都不去全心信任,自是免除了为人欺瞒的风险,可是您一直如此待人,难道从未觉得孤单过?难道您见到别人肝胆相照,从未羡慕过?”
诚王显是不以为然:“依你的意思,如徐显炀这般,被他信任的朋友利用出卖,反倒是好的?是叫人羡慕的?”
杨蓁摇摇头:“信任也是礼尚往来的,说不定付出了却没有回报,可不去付出,也便一定得不到回报。倘若从不去信别人,又怎能得别人信任?王爷请试想,倘若我从未真心信过您,一直对您满怀提防,出言不实,您又会不会信我?”
诚王没有答话,这话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杨蓁不知不觉就联系上了前世最后的那段经历,徐显炀送了她最后一程,或许只是出于侠义之心,并不能说明他追随厂公的立场正确,不能说明他被通缉是蒙冤受屈,更不能说明他是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
但杨蓁就是自那时起就全心相信了他,相信他是个好人,他的决定即使不全都正确,也都有他的道理,相信这个人值得她付出一切去善待。
这份信任,根本无需什么说出口的理由。
杨蓁说得愈发动情:“人心隔肚皮,我未曾见过王爷的真心,也未曾见过徐大人的真心,但我还是情愿先来付出信任赌上一把,去相信王爷待我没有恶意,相信徐大人不会负我。这都是我甘愿为之,纵使将来为人辜负,我也认了。至少我真心实意地活了一场,对得起自己,也不留遗憾!”
诚王静静望着她,面上看不出什么触动,最终展颜一笑:“我知道了,你之所以不觉得徐显炀愣,是因为你比他还愣。看来我得警告徐显炀看好了你,免得你这傻丫头将来又信了哪个不该信的恶人,一气儿把你俩都给坑了。”
他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凑近杨蓁,笑吟吟道:“说不定,我就是其中一个。”
杨蓁怔怔地发着呆,不大明白他此言何意。他是说了一个笑话么?听起来……也不好笑啊。
诚王走至门口:“走吧,好歹换间屋子,难不成你情愿陪着这死鬼?”
杨蓁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一个正在汩汩冒血的死尸,跟在诚王身后出门时,她又朝倒在地上的卢刚望了一眼。卢刚偏着头,正面朝这边,五官早已凝定。
卢刚……这名字她是听过的,这张脸,她也是见过的。
*
且说卓志欣因推了卢刚一把致其身死,头脑便已懵了。
本来今日听徐显炀说柳仕明醒来的消息是假的,他就已然心怀疑惑,再见到诚王到场、卢刚被擒再被杀一连串的变故,卓志欣就懵懵然地回不过神来,以至于见到诚王命人将他拿下,他便依着直觉满心惶恐,同有遁走之心,见李祥拉他逃走,卓志欣下意识还觉得此行合理,为之松了口气。
他是个小民出身,才跟着徐显炀做了不足两年的锦衣卫,实在没历过这种骤变。
直至被李祥拉着冲出何府,在昏黑的京城街道上跑了一阵,卓志欣才醒过神,猛地抽回手道:“不对,我们怎能就这么走了?显炀可怎么办?”
李祥回身道:“那你想怎样,难道还要回去?”
卓志欣道:“当然要回去!卢刚是死于误伤,咱们解释个清楚,王爷不见得就不信。将来咱们再戴罪立功,身先士卒捉拿嫌犯不就好了?这般逃走,才显得咱们做贼心虚,不但要被当做奸细,还要连累显炀,说不定连厂公都要连累了。”
头脑一清醒过来,往昔的诸般细节也都呈现眼前,卓志欣手扶额头,自语般地梳理着头绪,“卢刚就是锦衣卫内的间隙,怪不得早在杨姑娘……早在弟妹潜入葛六家那晚,他不问缘由便去一刀劈下,他定是早在那时便已被对方收买,受命要逮住一切机会杀害弟妹。
而且,弟妹初次来到北镇抚司向显炀报案的事一定也是他说出去的。他并不知道弟妹并非耿芝茵,才导致对方许久以来都将弟妹当做耿芝茵意欲灭口。还有,上次显炀叫我安排人手盯着宁守阳的管家孙良,我就是派卢刚去的,倘若孙良真有嫌疑,他们两个早成了一路,卢刚自然不会查出什么。如此一说,那个孙良恐怕真有嫌疑!”
他自顾自念念叨叨,完全没去留意李祥脸上的恐慌越来越重。
李祥拉住卓志欣手腕道:“志欣你别想了,想通这些又有何用?你没看见么,王爷是想越过显炀,抓咱俩去逼供,这事根本说不清楚,一旦回去,咱们只有死路一条!事到如今,咱们只余下远走避祸一条路可行。”
“不不,”卓志欣狠命摇头,“李祥,你有家有室,你去避祸就是,我反正是光身一人,宁可舍了这条命不要,也没有扔下显炀一人受过的道理。”
说完他便踅身而走,李祥在后面急得直跺脚,大声道:“不过是小时候的街坊罢了,至于为他拼命么?”
卓志欣身子一顿,回身道:“你为何要说这话?难道……你方才杀卢刚是有意为之,你与他一样也是……”
他一边说一边步步逼近,李祥步步后退,脸上已没了血色,忽然朝卓志欣身后望去,叫了声:“显炀?”
卓志欣应声回首,却见身后街巷黑漆漆的空无一人,不待再回过头,已感侧腹一痛,竟是李祥将手中单刀刺了上来,雪亮的刀刃已然入体两寸。
周身力量迅速流逝,卓志欣抬眼望着李祥,脸上尽是不可置信。这个与他从记事起便相识、一齐长大、做了二十多年朋友的人,竟然对他下了杀手。
李祥同样是面无人色,惊惶得全身发抖,颤巍巍地将刀一抽。卓志欣应声而倒,想要支撑坐上一阵都是不成,直接捂着伤处侧卧在地,双目虽仍紧紧望着李祥,目中的神采却越来越淡,他翕动着嘴唇,堪堪发出一个“你”字,就再也出不得声。
李祥双手抓着刀柄,眼睛瞄了瞄卓志欣袒露在外的脖颈。
既已动了手,自然不能再留活口,可李祥从未杀过人,此刻面对的又是一个万分熟悉、心底明知绝不该杀的人,怎么也再难下得去手。
眼看着卓志欣闭上了双目,身下的鲜血快速扩散开来,想来他总也活不成了,李祥便没再补刀,扭过身快步逃离。
空寂无人的街道上洒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没跑多会儿李祥已泪流满面,一不留神绊在一块翘角的砖石上,他“噗通”一声扑倒在地,索性双手捂脸嚎啕大哭,就像个不慎摔倒的孩子。
*
“志欣!志欣……”
耳边隐约似听见有人呼唤,卓志欣已分辨不出那是谁的声音,甚至分辨不出那是真实还是幻听。眼前晃动着许多混乱的人影,有李祥,有徐显炀,有诚王,有杨蓁,还有已死去的父母与未婚妻。
似听见一串清凌凌的少女笑声,未婚妻慧丫儿的稚嫩脸庞陡然清晰了起来。
“志欣哥哥,你把我忘了,我才离了你三年多,你便将我忘了,喜欢上了别个姑娘!”
“没有啊!”卓志欣急慌慌地解释,“我怎可能忘了你?我……若非你先离我而去,我又怎可能对别个姑娘动心?她是显炀的人,我又不可能与她怎样……”
慧丫的脸又被杨蓁替换,身周场景又回到了昨晚盈福楼上的饮宴,她就坐在桌对面,一顿酒宴下来,也未见她与徐显炀说上几句话,可卓志欣明明白白看得出,他们偶尔眼神一个碰触,便是一次默契交流。看似平淡,实则情深弥笃。
那两个人,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对他既尊敬又感激,另一个是他新近看中的姑娘,她那么聪明,那么美貌,简直就是完美无瑕,纵使再怎样告诉自己不该去喜欢她,不该想她,他也控制不住。
看着那两人情意交融,他心底有些凉凉的,酸酸的,但,更多的还是替他们高兴。这两个他关心着的人都寻到了理想的归宿,他怎可能不替他们高兴呢?
显炀……显炀!
意识陡然清明了一瞬,卓志欣着起急来:我要告诉显炀,一定要告诉显炀,李祥是细作!再不去早早告诉他,他非吃了大亏不可!
可惜再怎样着急,他也无法再睁开眼,更加无法开口出言。
*
夜色深沉,被连夜请来的太医正在何智恒府上一间客房里忙碌。
徐显炀坐在门外的台阶上,颓然无力地以双手撑着额头,手上与身上都还沾着不少已半干的血迹。
李祥仓皇逃走,一定是下意识就往自己家的方向逃,徐显炀只顺着那方向追了不久,便见到了倒卧在地的卓志欣。
见到卓志欣气若游丝,身下一大滩血迹,徐显炀只觉得全身几欲爆裂。
诚王才是对的,对叛徒奸细还讲妇人之仁,只会办砸更多事,害死更多人。若非他一心想给李祥留条活路,几次三番延迟对其下手,又怎会害得卓志欣沦落至此!
徐显炀悔恨得只想活撕了自己,倘若现下能让他去以命换命,救活卓志欣,他连眼都不眨一下便会答应。
杨蓁仍穿着侍卫的服饰,挑开棉帘自屋中走出,来在徐显炀跟前:“刘太医说,幸好行凶者不善使刀,伤及脏器不重,卓大哥才尚留一线生机。只是他失血过多,身子极度虚弱,能否撑得过来,还要看他的造化……”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打起了颤。从前与卓志欣接触虽然不多,这个人却给了她极好的印象。时时想起那晚送她回教坊司时见到的温暖笑意,她曾多次想过:要是能有个这样的亲哥哥该有多好?
画屏说得对,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徐显炀也曾说,志欣这样的好心肠在整个厂卫都是头一号。这样的好人真不适合做锦衣卫,见到斯文和善的他也同其他锦衣卫一般穿着曳撒配着刀,杨蓁总觉得不伦不类。
现在,这个好人危在旦夕,随时可能毙命。
杨蓁明白此时再不宜多给徐显炀加一点压力,极力忍住了眼泪。
她递上一件外衣:“这一定是他想留给你看的。”
那是从卓志欣身上褪下的外裳,银灰色的曳撒上面血迹斑驳,徐显炀接过来展开,就着屋檐下的两盏明亮风灯,清晰见到胸襟上用血写着大半个“李”字。
徐显炀双拳攥紧,浑身颤抖,牙齿几欲咬得出血。
李祥啊,李祥!
“越是这样时候,才越要冷静处事。”何智恒的声音忽然响在背后。
徐显炀站起转身:“干爹。”
何智恒神色凝重,眉间凝着深深的忧虑:“显炀,你越是后悔,就越是该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下一步如何去做,将来才好不会更后悔。若是再要冲动行事,可就要错上加错,到时才是悔之晚矣。”
徐显炀情绪平复了少许,叹息道:“都是我不懂事,都偌大的人了,还叫干爹为我费心。”
何智恒抬起手来,抚了抚他宽厚的肩膀,缀满皱纹的双目中满是慈爱。瘦瘦小小的一位老宦官,背还有点驼,站在一阶台阶上,还比台阶下的徐显炀矮着一点,已然难以想象,十几年前,他们还是一个大人领着一个六岁小孩的情景。
何智恒深深一叹,苦笑道:“偌大的人?你才多大?国朝历届的锦衣卫指挥使,你是最年轻的一个,上一个三十多岁担此职务的前辈还是荫职,不管实事。你一个二十岁的孩子,担上恁重的责任,一时做不好,又有什么稀奇?
可惜,如今奸佞当道,文臣武将各怀私心,皇上实在没几个可信可靠的人手,干爹我更没人手,才只好叫你一个孩子来帮我。咱们得皇上如此信任,只有豁出性命去拼来回报,不然又能如何?叫那些乱臣贼子得了逞,又有谁落得着好?到时恐怕整个国朝都要完蛋。
所以咱们拼,不是为朋友为亲人,也不是为媳妇为干爹,甚至也不只是为皇上,咱们是为这所有人拼,一着不慎,所有人都要跟着遭殃。哪还有余地叫咱们意气用事犯糊涂?”
徐显炀连连点头称是:“干爹教训的是,我都记住了。”
何智恒道:“依我看,诚王爷年纪虽轻,却比你虑事周到。虽说当初他对咱们颇有误解,可我知道,他对皇上是真心敬爱。这年头儿里,想再找出一个真心忠于皇上的人有多不易啊!你遇事多与他商量,多听听他的话,与人家处好了,对咱们大伙定然都有益处。”
杨蓁在一旁听得颇为触动,听徐显炀说,他只是对何智恒说清了诚王府里发生的事,以及诚王有意与他联手查案,至于诚王态度的大为松动,只有杨蓁自己体会得出,连徐显炀都不甚了了,何智恒更不可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