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蓁半信半疑,她知道画屏妹子平日虽看着爽利质朴,若真起意要装个相,就凭她这双肉眼,是辨别不出的。
画屏往日的说辞,都是甘愿侍奉她一辈子做报答,杨蓁当然没打算收她做个丫鬟,只是对将来如何安置画屏,心里也没个谱。
在她看来,卓志欣确是个不错的人,但画屏毕竟是流芳苑出来的,人家卓大哥是否看得上她,还不好说。至于李祥,杨蓁已听徐显炀说了,李祥倒是相中了画屏的,可李祥如今正背着内奸的嫌疑……
前一世死前杨蓁因神志不清,对李祥的去向并未看清,但最后仅剩下徐显炀一个人陪着她是无疑的,由此轻易可以推知,李祥当时就是舍了他,随着那伙流寇走了。
以当时情形,留下来很可能就是死路一条,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为了活命做出那个选择,也不能说就有多卑劣。但也至少可以看得出,那不是一个义气忠厚的人。
所以杨蓁很早就对李祥印象不佳,听徐显炀说他有可能做了内奸,杨蓁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画屏,你可听过一段戏文是‘玉华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
杨蓁一直记挂着耿芝茵提及的那本戏文,当时只听见耿芝茵提到了这几句话,说是耿德昌在那戏文上标注下来的,杨蓁细细地记住,本以为日后还有的是机会再多探听些,没想到当晚耿芝茵便已遇害。
今早她对诚王和徐显炀也又提起了这段戏文,有意联络张克锦帮助查找戏文出处,但那两人却不约而同地表示兴味索然,都说既然耿芝茵已死,只凭这没头没尾的几句话也查不出什么,当务之急还是能擒到对方的手下逼供才更有用处。
杨蓁也不能确定这段戏文能有多少用处,毕竟连耿芝茵自己也说不清那本戏文是不是真与奸党相关,她只是留有一线希望想追查个清楚,于是就先来问问画屏。
画屏听后却是一笑:“应该是‘玉茗堂前朝复暮’吧?看来你都不听戏的,竟连鼎鼎大名的《还魂记》都未听过。”
杨蓁细细回想,能确信自己并未记错,耿芝茵当晚说的确实是“玉华堂前朝复暮”,难道是耿芝茵记错了?
她问:“这个《还魂记》是否还有其他版本?”
画屏道:“这我倒不知了。《还魂记》成文于前朝,本朝文人改写前朝戏文的也有过不少,你若想知道,去询问教坊司的戏子就好了。”
杨蓁点了头,没再说什么。其实她体会得出,诚王与徐显炀两人之所以没有采纳她的建议,也是因为他俩都不希望她再与教坊司有何瓜葛。
她一提起教坊司,就被那两人不留余地地否决了。
京城华灯初上,马车驶入盈福楼侧面的胡同,那里是专为大户女眷避着外人下车进门的地方,早有火家候在这里,接了杨蓁与画屏进门,送她们去到楼上单间。
徐显炀、李祥与卓志欣三人已然等在这里,待见了面,双方少不得一番见礼问候。
杨蓁与画屏穿的都是王府配发的衣裳,也都未曾刻意做什么华丽装扮,但在卓志欣与李祥看来,她们今日的穿戴已比上一次在王府门外所见的华美了许多。
人靠衣装,单是王府丫鬟的装扮,已令两名少女足够鲜妍靓丽,光彩照人。她俩一进门来,连老实本分的卓志欣都觉得整间屋子陡然亮堂了许多。
李祥就像相亲似的穿了身簇新的袍子,满面堆笑,向杨蓁见礼过后,便殷勤地招呼画屏:“画屏女山人快坐,今日才听说女山人已然从良,当真可喜可贺。我可要亲自敬女山人一杯。”
杨蓁秀眉一皱。
其时人们常把才华出众的名妓称为“女山人”,这对妓.女而言是个尊称,可对寻常女子可就成了蔑称了。
杨蓁淡淡道:“李大人此言不妥,画屏本就不曾为娼,何来‘女山人’,又何来‘从良’一说?”
李祥的笑脸顿时僵硬。
卓志欣也有些尴尬,嗔怪地望了一眼李祥。他那话说得确实太不合宜了,杨蓁还是刚脱离教坊司没多久的人呢,他这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岂非连徐显炀的面子都不给?
徐显炀纵是暂不在意李祥的内奸嫌疑,也觉得他这副得意忘形的色鬼相有够丢人,便硬拉他坐下道:“我讨的这媳妇自来说话直,有一说一,你这做大伯子的多担待着些儿,不过我管不了她,没法儿为你撑腰,只能劳你先把这点委屈挨下来了。”
画屏听得险些失笑,掩了口朝杨蓁递去一个俏皮的眼神:徐大人当真是疼你呢!
杨蓁老实不客气地生受了:那还用说?
画屏甜甜一笑,道:“无妨,我晓得李大人并无恶意。”
李祥骨头一酥,重又高兴起来,笑嘻嘻道:“姑娘别客气了。我是李大哥,他是卓二哥,徐大人官职虽高,论年纪却只能排行在三。”
杨蓁听他说什么都不顺耳,看他在眼前就不顺眼,于是蹙了眉,转眸去与徐显炀以眼神问询:我想整整他,你觉得如何?
徐显炀一脸的无所谓:随你,我不管。
这便好了。杨蓁伏在画屏耳畔低语了几句。
今日宴席是徐显炀的东道,目的在于让两位兄弟见见杨蓁,李祥与卓志欣两人少不得要与杨蓁这位新弟妹互相敬酒客套一番。
待得套话说尽,杨蓁便笑吟吟道:“不如咱们来行个酒令吧,权当凑趣。”
画屏接道:“不错不错,行个酒令,我便不客气来出个题,就取‘风花雪月’四个字如何?”
李祥发怔:“那是什么?花样儿划拳么?”
卓志欣笑道:“你恁爱喝酒的人竟不知道,那是酒令,就是出个题,轮着圈地说个句子,扣上题目。像这‘风花雪月’的题目,就是画屏姑娘先说一句带‘风’字的句子,弟妹就说一句带‘花’字的,然后显炀再……”
徐显炀闲闲地玩弄着筷子插口道:“不用带我,我是东家不参与,你们四个玩就是。”
卓志欣便道:“那就是我说一句带‘雪’字的,最后李祥你再说一句带‘月’字的。”
这下李祥傻眼了:“我哪儿玩过这种文绉绉的玩意?不来不来,还不如划拳得好。”
卓志欣道:“你叫弟妹也随着你这粗人划拳?放心,不拘诗词曲赋顺口溜一概可以。”
画屏也撺掇道:“没错没错,再说输了也就罚两盅酒,又不扣银子,怕什么的?”
她这一说,李祥也不好再推脱了。
徐显炀暗中好笑,他对杨蓁说起过,自他随着干爹发迹之后,有意提携这两个发小,卓志欣是早早就珍惜机会,随着他习文习武,几年下来已然很有了些功底,李祥却十分惫懒,文不行武也不行,除了心眼还算多,就一无长处。
难得杨蓁想了这么个点子整李祥,非叫他在画屏面前大跌面子不可。
“如此,便由我来开头了。我就偷个懒,先说句前人留下的。”画屏轻动葇荑,拿一根筷子轻敲了一下菜碟,“昨夜西风凋碧树。”
前人留下的?李祥没听过。
“好,时值初冬,这一句应景儿。”杨蓁也敲了一下菜碟,发出“叮”地一声脆响,“故园残花红满路。”
画屏与卓志欣齐赞了声“好”,徐显炀歪了歪唇角,李祥头顶渗出了冷汗。
卓志欣学着她们敲了一下菜碟:“来日棠梨开无数。”
李祥忽然来了精神:“志欣你说错了,这句话哪里有‘雪’字?罚酒罚酒!”
这人真没救了,一副小人嘴脸,杨蓁轻哂道:“没有错啊,李大哥没听过‘千树万树梨花开’么?”
画屏也道:“就是啊,棠梨说的就是雪,没有雪字却又说了雪,这才是高明之举。想不到卓二哥身为武官,还恁有才!”
卓志欣笑着客套:“哪里有什么才?将将不出丑罢了。可不敢在你们两位才女面前显摆。”
这下李祥再想将将不出丑可就难了,被那三双眼睛盯着,他憋了好一阵,才张口道:“天狗吃个大月亮。”
徐显炀刚喝进口中的酒“噗”地喷了,呛得连连咳嗽。画屏不顾形象地笑倒在杨蓁身上,杨蓁也掩着口闷笑不止,卓志欣想给李祥留几分颜面,可忍笑也忍得着实辛苦,眼泪都快出来了。
李祥在美人面前颜面扫地,满面通红地绷了一阵,转去晃着徐显炀的手臂道:“显炀你得帮我,你怎忍心看着哥哥如此丢丑?”
杨蓁又蹙起了眉:这人当真是人品低劣,就猜着我家大人同为武官没甚文采,又没有准备,就想拉着人家陪他丢人。
徐显炀好容易止了咳嗽,挑眉道:“我帮你什么?帮你喝酒啊?来来,满上,我替你喝。”
李祥望了一眼杨蓁:“我知道今日我一上来便出言不妥,引了弟妹与画屏姑娘不快,受罚是应该的,可是我们做武官的,哪能与你们才女比试这些?志欣他跟我们不一样,他爹当年还中过秀才呢。”
画屏见他一心想将徐显炀也拉下水,便打圆场道:“罢了罢了,其实李大哥说那一句虽然意境不合,也算不得错的,就不必受罚了。”
未料徐显炀却主动接过话茬:“虽然算不得错,毕竟是坏了前三句的意境,不来个收场未免可惜。”
他也“叮”地敲了一下菜碟,道:“月如初,人如故。”
画屏与卓志欣又齐声赞道:“好!”
杨蓁大感意外,原先她可一直以为自家夫君就是个勉强会读书写字的武夫罢了。
徐显炀撩了他一眼,不无得意:你夫君会的还多呢!
李祥想要拉人陪绑也落空了,只好讪讪地揭过,再说话时就收敛了许多,没了先前那副得意洋洋。
五个人吃喝闲聊,待得酒足饭饱之际,徐显炀忽然很家常很平静地吐出一句话:“有件事须得告诉你们,柳仕明已经清醒了。”
柳仕明醒了?柳湘的儿子,那个火烧教坊司、自称如果能被成功救活就知无不言的柳仕明醒了?
屋里霎时静了下来,杨蓁心底暗道:他终于说出来了,诚王为他定下的这一条试探之举,他一定很不情愿使出来吧?
画屏见李祥与卓志欣都露出吃惊之色,便猜着他说的一定是件重要的公事,就放轻了动作,不出声地坐着,琢磨着:柳仕明是谁?是案犯还是厂卫呢?
徐显炀分别望了一眼李祥与卓志欣,接着道:“可惜他人还太虚弱,话都吐不出来,想要问讯也只能再等几天。”
李祥极力敛起吃惊之色,朝画屏那边望了一眼:“恁重要的事,你怎会在此说起?”
“为何不能在此说?跟前都不是外人,不是么?”徐显炀笑道,“画屏妹子,你不知个中内情,只需记得这里的话全都别去与外人说就是。”
人一旦起了疑心,心思就活泛起来了。徐显炀想象得出,他日倘若不能以此事逼李祥露出马脚,他一定会把泄露的责任推到画屏头上,到时也不会再管对人家姑娘的垂涎了。
画屏很痛快地应了声:“徐大人放心,我如今身在王府,有话只与蓁蓁姐一人说,才不会向外人嚼舌头呢。”
徐显炀道:“我也是说出来叫你们跟着高兴些,等过上两日,说不定咱们就能知道那主使人的身份了。”
卓志欣笑道:“这当真是可喜可贺的大好消息。不过还需留心别叫对方的人知道,不然再叫柳仕明被他们灭了口,咱们又前功尽弃了。”
李祥也跟着道:“就是就是,一定要对其严加防范。”
“这话说的不对。”徐显炀微微欠身,神神秘秘地道,“你们想想,若是增派人手将他守得铁桶一般,对方只需稍一探听,便可知道他的下落,到时再买通一个守卫,便可将柳仕明杀害。还是现今干爹这主意好,柳仕明就被安置在他府上下人们的住处内,仅派了两三个人守卫,这样纵是府中下人,都留意不到那里躺着一个重要案犯,外人又怎会留意得到?”
卓志欣犹疑:“这……妥当么?”
“妥当妥当!”李祥抢着道,“这一招着实高明,真不愧是厂公想出的高招!”
徐显炀默默喝着杯中残酒,不再说话。李祥的每一步表现似乎都在证实着他的嫌疑,得到这一答案,于徐显炀而言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他宁愿他是弄错了。
从盈福楼上下来时,已过了戌正,徐显炀带杨蓁去到僻静处告别:“今晚不能再去王府陪你了,你好好回去歇着。”
杨蓁问:“你们明晚便要布防蹲点了吧?”
徐显炀扫了一眼尚站在胡同口说话的李祥与卓志欣:“今晚便要开始了。”
杨蓁无声一叹,握住他的手道:“一切小心。不论得到何样结果,都稍安勿躁。”
徐显炀一笑:“你还来劝我?明明是你一直都比我更急于破案。不说了,来日再见。”
他在杨蓁脸边亲了一口,就放下她大步走去。
杨蓁过去马车跟前,上车时见到早已等在里面的画屏正掀着窗帘朝外望着。
“看什么呢?”杨蓁坐上车问。
画屏被吓了一跳,赶忙放下窗帘道:“没什么,随便看看。”
杨蓁请车夫赶车离开,看了眼窗帘,知道那边对着的就是卓志欣与李祥二人等待徐显炀的位置,便小声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看中卓大哥了?”
画屏并未有何娇羞,只显得怅然寥落:“我是觉得他人挺好的……不,是样样都挺好的。我自记事起,见过的男人除了龟公乐工,就是嫖客,哪里见过这样的好人?可惜,好又怎样呢?人家是锦衣千户,又是徐大人的心腹,将来前途无量,我去为人家做个妾都不够格的。”
杨蓁有些奇怪:“你如今身在王府,难道从未想过,说不定将来有望被王爷看中,收作侍妾?那样的出路难道不好?”
画屏苦笑了一声:“好么?往日流芳苑那些姐妹们嘴上说着都想攀龙附凤,实际私底下谁都知道,真心才最难得,能有个真心看中的人陪着,纵使粗茶淡饭一辈子,也是好的。”
杨蓁当然同意这说法,只想不出能如何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