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辰摸了摸披风对襟上的狐狸毛,寒冬里唯一的一丝温暖就是在这个时候暖遍全身,“谢谢长姐,阿辰不冷了。”
☆、一封书信
床上纳兰寻风翻了个身,半醉半醒之间突然叫道,“舅舅--”
这个家伙,只有在问自己要零花钱的时候才会叫舅舅,平常都是苏公子苏公子地叫着。
苏景辰无奈地笑了笑,并不理会撒娇的外甥,对苏景景道,“长姐,许久没与你下棋了,不如去切磋一番”
苏景景挽起弟弟的胳膊,“好,晚饭留下来吃。”
苏景辰答,“好。”
空无一人的房内,只有纳兰寻风尚未说完的下半句话,他说,“舅舅,给我点钱吧,我要雇世上最厉害的杀手,为阿霜报仇。”
已经没人听见。
姐弟俩穿过中庭,花园里一阵悠扬的琴声飘来,再往前走几步,拨开丛丛花影,见一绝世佳人,身披紫衣,于花亭中央,奏琴。
再走几步,才看清佳人原是一个男人,一个廖廖婷婷肤色甚好的男人。
苏景景唤了声,“琼华。”
琴声止,亭里的人站起身来,微微作揖,而后坐下,继续方才的曲子。
苏景辰打趣道,“长姐品味见长。”前些天便听人说,长公主新收了一名面首,据说是很受女人亦很受男人喜欢的,相必便是这位了。
苏景景瞪了苏景辰一眼。
苏景辰会心一笑,改口道,“景景姑娘好眼色。”
苏景景便笑了,在这血雨腥风的皇族里,这样的笑容,十分难得。
“六弟,你有喜欢的女子吗?”
“我?还没有。”
公主府的晚餐结束后,直到后半夜,赵二才醒来。
梅子端来一晚青菜粥,“你醒了。”
赵二这才回过神来,这不是做梦吧这,妈呀,我还没死!这一定是老天爷的意思,老天爷一定是让我活着好娶三小姐。
这一瞬间,赵二竟十分开心,开心于这天赐的姻缘。
待看清梅子碗里的粥,赵二才回到现实中来,“你给一个病人,就吃这么没营养的东西吗?”我可是为了你才被人打成这样的,赵二愤愤地想着。
“清粥好消化。”眼前女子不咸不淡的声音飘来。
“家里没有药罐,明天我去借,回来熬草药。”不咸不淡的声音再次飘来。
真的是飘来的,赵二总觉得自己的婆娘不是人,行事风格如鬼魅一般,且是一只又精又蠢的鬼魅。
赵二捉摸不透,也懒得去捉摸。
“不行,我要吃点好吃的!你上次讹人的一千两银票呢?”
梅子没有理会赵二的抗议以及建议,将粥放在床头柜子上,便往门外走去。
看来今天只能睡堂屋了。
身后,赵二还在叫嚷,“你说你这娘们,心咋这么黑,我可是为了你才被人揍的。”
梅子的脚步停了下来,复转身,又进了屋,问道,“今天,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二坐在床上,后背靠在床头上,觉得硌地慌,指示梅子道,“拿条被子垫一下后面。”
梅子便从衣柜下层,拿了床被子出来,赵二舒舒服服地靠了好,开始讲述自己的英雄事迹。
“我跟你说啊,当时他们十几个人,打我一个人。”为了营造紧张的气氛,赵二故意顿了顿,才继续道,“那些人,根本不是爷的对手,爷反手打翻四五个,一脚踢飞七八个。”
赵二边说边比划,仿若刀枪不入的绝世高手,却又因为手臂的牵动,伤口一疼,便又开始龇牙咧嘴,“妈呀,疼疼疼疼,太疼了!”
梅子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聆听。
“不一会儿,又来了三十五个人,啪啪啪,又被我打飞了。”
“你以为这样就完了了吗?不,他们又来了八.九十个人,全都是皇宫里的锦衣卫,便装来的,这我就无能为力了,打不过,只好被打。”
“你可别看我这伤口,看起来挺严重似的,其实不是,我受的是内伤,内伤是什么你知道吗?哎,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
梅子听赵二说完,问道,“所以,他们是谁,为何要打你?”
“大小姐,和君家小少爷。他们不该那样说你的。”
梅子问,“他们说了我什么?”
赵二喝了口粥,“你不会爱听的。”
梅子道,“没事,我承受得住。”
赵二看了看梅子一眼,如实道,“他们说你是,是□□。”
“所以你便与人打起来了?”
“是,怎么样,咱是不是很爷们。”赵二觉得自己的形象从未这样高大过。
梅子看了看赵二身上一层层的绷带,“你真傻。”她站起身来,走到赵二床边,伸出手来帮他掖了掖被角。
这突如其来的关切,吓地赵二赶紧捂住胸口,“我告诉你啊我,我喜欢的人是三小姐,你,你,你生孩子可以,但我喜欢的人,是三小姐。”
梅子似乎没听到赵二的话,她转身走到门口,又问了句,“是大小姐和君小少爷吗?”
“是。”
梅子又问,“是谁?”
“是大小姐和君小少爷。”赵二不耐烦地答道。
君小少爷的表哥柳明磊,是当今太子妃的弟弟,未来的国舅爷,
他是程霜的师兄,也是那日挖她双眼,刺她心口的刽子手。
那人也曾倾慕于她。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与你交手了,师兄,终于要开始了吗?
清晨,纳兰寻风从醉酒中醒来,他揉了揉揉太阳穴,努力回忆昨日发生的事情,忽然叫了声,“小橘子。”
守在门口的小橘子听着这样一声喊,忙进来,“公子,您可算是醒了。”
“昨日在宁王府,可曾见过什么人?”不待小橘子站稳,纳兰寻风便问道。
昨日,恍惚中,自己是不是见到了阿霜?
小橘子满脸疑惑,挠了挠头,“没有吧,除了宁王,没有其他的人了。”想了想又道,“但小橘子不知公子在宁王府的书房里有没有遇上什么人。”
宁王的书房,没有几个人进的去,小橘子亦是一只直在马车上守着。
“公子,公子,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个姑娘,昨天也去了宁王府,哦,不对,是两个姑娘。”
纳兰寻风眼神一亮,忙问道,“是哪两个姑娘?是不是阿霜?”
小橘子摇了摇头,“不是的,公子,一个是韩侍郎家的大小姐,另外一个,我也不认识,从来也没有见过。”
“那她去宁王府干嘛?苏公子的客人,我不可能不认识的。”
“听宁王府的马夫闲聊,说,说是宁王殿下的相好。”
纳兰寻风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惊地跳了起来,“我那小舅舅,我小舅母?!”
但他很快又陷入绝望,是了,那人绝不可能是阿霜。
宣威将军与宁王,素来没有来往。
这两个人是他最好的朋友,但却无法介绍他们认识。倘若被多疑的皇帝知道,宁王与手握兵权的将军有一丝一毫的交往,这两人怕是不好过。
可是,阿霜,你真的死了吗?
小橘子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公子,这是昨夜一个小孩送来的信。”
纳兰寻风摆摆手,“不看了,八成又是哪位小姐送来的情书,本公子现在没有心情,烧了吧。”
小橘子四下看了看,确认没人偷听,才低声道,“公子,信封上的字迹,好像是,程将军的。”
纳兰寻风忙夺过信封。
“纳兰寻风,亲启。”信封上,短短六个字,让纳兰寻风兴奋不已。
我就知道,阿霜怎么会死?!
那个家伙,怎么这么晚才递来消息,下次见着,定要罚酒!
他急忙打开信封,先看到最后面的写信日期,署的是两个月之前。
纳兰寻风心里一凉,这个日子,是在收到她的死讯之前。仅凭这样一封信,当然无法判定她是否尚在人世。
纳兰兄:
前方战况激烈,我尚不知自己是否能平安归来,唯一不放心便是我的义妹。
义妹梅子现在右侍郎韩宗林家的祠堂做工,若我不幸,遭遇不测,拜托了,纳兰。
若有机会,定再与你,痛饮三日三夜,不醉不归。
愿风流倜傥的纳兰美少年,此生平安,喜乐。
程霜
十月初七边寨书
纳兰寻风读完信,定定地站了一会,她从没有用这样庄正的语气给他写过书信。
向来他们的通信,内容多是嘻打哈笑,她从没有这样认真过,从没有这样认真地拜托过他。
仿佛一纸之间,她变地成熟了。
她是什么时候收的义妹?为什么之前他半点消息都不曾收到?她又怎么会认识韩侍郎家的一个丫头?
愿你此生,平安,喜乐。这也算是她的临终遗言了。
小橘子站在一旁,擦了擦眼泪,劝慰道,“公子,相想必程将军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公子您终日陷于痛苦中。”他怀念程将军,更是心疼自家公子。
公子向来人前潇洒,朋友满天下,真正交心的却只有程将军与宁王。
是啊,程霜她已经死了。
纳兰寻风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将信件收进小匣子里,锁了好,转身对小橘子说道,“更衣。”
小橘子擦干眼泪,忙问道,“公子换哪件?”
“金丝线绣鲤鱼暗纹,嵌红蓝紫色宝石,袖口缝白色软玉那件。”
长公主家的纳兰公子,当真是浮夸。
☆、将军府
梅子习惯早起,生前每天早晨都要跑步跑上七八公里,再练半个时辰的拳法。
如今的身体已经没有习武的底子,体质也不适合高强度训练,她裹着苏景辰那件白色披风,从韩府后门出来,漫无目的地穿梭在街道中间。
东方尚未露出鱼肚白,路上鲜有行人,只偶尔见一两个商贩。昨夜下了一场小雪,地面铺上薄薄的一层雪白,踩上去便留下一串泥灰色的脚印。
小道旁的梅花已经谢了一茬,新生的花苞便又开始含苞待放。
眼瞅着,快要过年了吧。
该送些什么年礼给你和你背后的人呢,柳明磊?
梅子陷于自己的沉思中,冷不防地撞到一个人,幸好那人站地稳当,不然这雪天,极易摔跤。
梅子稳了稳自己的身体,尚且来不及抬眼,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团胭脂色。
“这位姑娘,真对不起。”梅子抱歉道。
“没有关系。”
传入耳朵的却是颇具磁性的男性声音,同时一股淡淡的檀香飘来。
这个味道,是宁王。
“殿下,早。”
“夫人,早。”苏景辰搓了搓手,又往手心上哈了哈气。
然后无话。
“令夫身体还好吗?”苏景辰打破尴尬。
但是话出了口,才感觉其中的不妙,哪有一见面就问候人家丈夫的身体的?
“拖殿下的福,已经快好了。”
然后无话。
原本没有什么暧昧关系的两个人,却因为这异样的沉默,气氛变得异常暧昧。
“我随便走走。”几乎同时,两人说道。
“哦,真巧。”又几乎同时,两人说道。
两个人只好相视一笑。
一个说,“再见。”
一个说,“再见。”
而后擦肩而过。
梅子刚走了五六步远,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身对那团胭脂色的背影说道,“殿下,请留步。”
苏景辰便转过身来。
梅子,“我想取五百两。”
苏景辰,“我差人送过去。”
梅子,“你的新披风很好看。”
苏景辰,“谢谢,长姐听到一定很开心。”
原来是长公主,看来这位宁王大约暂时是没有娶亲的打算,朝廷局势也没听说什么大的变动。
梅子微微一笑,“再见。”
苏景辰亦报以微笑,“再见。”
两人便各自往前走。
漫无目的地走路,使人思维清楚,仿佛站在圈外,一眼便能看透全局。
自程家出了事情,梅子还没有去回过家一次。昔日威武荣耀的程家,大概只剩残垣断壁了吧,昔日义满云天的程家军,大概只剩通敌叛国的骂名了吧。
梅子绕过城南的宁王府,绕过城中间的公主府,继续往北走了小半个时辰,偌大的将军府门口,昔日威风凌凌的两只石狮子,一只没了头,一只没有前腿。
残缺的狮子旁站着两个守门士兵。
“程将军府”四个字被三米多宽的白绫盖了住,不过半月,朱红的大门在透过朝霞的微弱阳光下,显现出血红。
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虽她常年在外拜师习武,但她的根在这,每一年的寒冬过年这段时间,她都会回家来。
家里有温柔的母亲,严厉但慈祥的父亲。
他们一生为国征战,最后却死在异国他乡,背负着作为武将最不齿的骂名。
梅子生前,柳明磊将剑刺进她的双眼,说的便是这样一句话,“你的父母亲,在大梨已被就地处决。”
父亲母亲绝不可能出现在敌国境内,这必然是栽赃陷害。
老天爷留了我一丝魂魄,给了我新的躯体,必然是要我查清其间委屈。
梅子站在将军府门口,抬头看了看那块白绫,依稀可以分辨出那四个字的轮廓,她心里不断默念,“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梅子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一张通缉令,上面在通缉程家余孽,光是杀了她一家人还不够,连曾经追随她的副将也不肯放过。
通缉:程家军副将,孔瑜。
梅子看着通缉令上的画像,突然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十分逗趣的弧度,他最讨厌别的人说自己眼睛小,要是看到这样一张眯眯眼的画像,非得气地吐血不行。
孔瑜啊,你可一定要平安,你要躲得远远的。
梅子正想着,就看到不远处的墙角走来一个老乞丐,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对面街走来,最后停在将军府对门的墙壁前。
老乞丐突然脸色发青,他双手握紧了拳头,心中的怒火仿佛一喷即发!
神他妈的画师,把老子画成什么鬼样子了。
他转过身来,一步步朝着将军府大门口走去,他袖口藏着锋利的刀刃,只需轻轻抬手,那两个士兵便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