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京兆将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神情带着点疲倦，半抬了眼看楚虞：“你愿意去就去。这地方你待着也没多高兴。”
楚虞还以为梁京兆这是指责她，忙道：“不是的，我没有觉得——”
梁京兆看了楚虞的反应，这才发觉自己是说重了话，他压着鼻梁：“梁叔不是这个意思……人起了还有点糊涂。这样，我叫人来送你，你收拾一下。”他说着站起来，要向门外走了。
楚虞不敢相信：“那晚上——”晚上的家宴怎么办。
梁京兆挥着手，已经是跨出了门。楚虞阻止不得，总觉得梁叔叔或许另有安排，便听从着去收拾了。
二十分钟后梁京兆亲自把楚虞送到了车上，楚虞有些忐忑地用手机联络着于露茵，问她地点在哪，一面梁京兆在车窗前俯下身，说了句话，而电话里正好接通，于露茵大声地道：“楚虞，怎么了？”正好把梁京兆的这句话错过了，梁京兆已经直起了身子，对着司机点点头，车子立时从梁家宅子的门口开了出去。楚虞再转头，梁京兆进了宅子，身后有人将门阖上了。
☆、酒后秘密
梁家的司机把楚虞送到了于露茵电话里说的影视基地，门口已经围着一大圈人，穿着各式的应援服，衬得休闲装束的于露茵和张文渊倒显得突出起来。于露茵戴着NBA的粉色棒球帽，对楚虞招手，旁边是穿着宽松卫衣的张文渊，略友好地对着楚虞微笑。
“可等着你了。”于露茵一把揽过楚虞的脖子，凑到耳边低声说话：“走，我们从另一个通道进。”
于露茵带着他们俩钻进了一扇小门，门口是有人看守的，还有一个一见于露茵就迎了上来：“不是说三点到？休息时间已经结束了。”
于露茵道：“霆哥，没事，我们就逛逛，不打扰王大明星。”
这个被叫做霆哥的中年男人笑了，也没多废话，带他们进了杜涧生的组，的确是开拍了，人都聚在镜头前后，地上的折叠椅空落落的。霆哥带他们到一辆保姆车前，“你们等等王昊，他台词不多，一会就过来。”
于露茵拉住他：“我们不能去前面看吗？”
霆哥紧张地说：“姑奶奶，可别。杜导的规矩在那，你们能进了不错了。”他说完看了一眼张文渊，又看了楚虞，“稍等一会，别乱走，我一会把王昊叫来。”说着匆匆地离开了。
于露茵挑了眉，“他是王昊老爸给他派的经纪人。”于露茵张望着那高高的摄影机械臂下，却只看得人头攒动，“真好，第一部作品就是这样的大制作。”
张文渊拉开了保姆车的车门：“我们在车上等吧。”
王昊再回来时，身上披着个厚实的大氅，内里是锦绣华服，面前还撞击着珠帘。于露茵拉开车门，抬手掀起了王昊额头的珠串子，另一只手取了张纸巾，为王昊揩掉了细密的汗水，“怎么样，累吗？”
王昊站在地上，正好与车上的于露茵形成了高度差，他眼角低垂，是副疲惫样子：“还是没过，一会儿再来一条。”他眼角一瞥，恰是看到了车上的楚虞，几乎是立刻后退一步，于露茵伸出的手就止在半空。王昊对楚虞笑：“你怎么也来了？”
楚虞心里更挂念着梁宅里的事，对王昊这边也没有很在心，他的这句问话耽搁了十几秒才去回应：“于露茵也把我叫来了。”
于露茵那拿着纸巾的手早已放下，她靠回座椅上，因着前后关系，谁也看不见她的神色。王昊不着痕迹地轻轻看了她一眼，再对着楚虞：“你们待到什么时候？我怕是走不开了，不然请你们吃饭。”
楚虞看斜对角的张文渊，张文渊淡说道：“你就忙你的吧，有我管着她们，饿不着人。”
王昊轻笑，他整理了下狐裘领子的氅，抖落了宽袍大袖，回头一看，又说：“好了，我要过去了，一会儿要是得空，打电话问你们在哪，我过去。”
于露茵这时将肩上的背包隔着车窗子丢了下来，正丢在王昊怀里，“去吧，大明星，给你的粉丝应援。”
王昊露出一个落拓的笑，抱着那书包离开了。
于露茵跳下车：“今天又不是专为了看他的。咱们走，去别处玩玩。”
楚虞和张文渊跟上去，转眼就走出了拍摄场地。其实这地也做旅游开发，不远处还有竹林景点的门票兜售。于露茵似乎对此地很熟，带着他们七拐八拐，走进了个古街似的地方，两旁一些店家，坐在装修简明的店面里悠闲着。中间一道长长的食品摊贩支起了摊子，开始营业了。于露茵看了表，转身问楚虞：“我们去吃点东西啊？”
楚虞着才算是见了宛如饕餮的于露茵。张文渊在后头为于露茵拎着手提包，一只手里拿着钱包付账。于露茵两手满当，横冲直撞地扫荡各个小吃摊点。楚虞记得连一口饮料也不肯多喝，从一百三十多斤减到八九十斤的于露茵，那骄矜自主的样子，却不认识眼前疯狂进食，走在前面不肯停步的女孩子。
楚虞快走了几步要追上她，张文渊拉住了她的包包带子：“别去。”
“她怎么了？”
张文渊从钱包里抽出了几张钱币递给于露茵刚刚光顾的摊子，“心情不好了。你去安慰她，她反倒更憋着，发泄下好。”
楚虞于是跟着张文渊慢慢走在后面，楚虞以为张文渊会和她说一些于露茵和王昊的事，但张文渊始终不提及此事，反而是和她聊另一些，学校，同学，楚虞提到了班上那两个向她要张文渊微信的女孩子，问他后来怎么样了，张文渊苦笑着，说是都让白钰给骂走了，楚虞一怔，也跟着张文渊笑起来。
他们本是这样走着聊着，忽然听得前面起了争执，一抬眼，正是于露茵，和一个青年男性。那男人的手推搡了一下于露茵的肩头，咧着嘴咒骂着什么。
张文渊立刻跑上前去：“出了什么事？”
楚虞紧跟在后，她抓着于露茵的手臂，退后了一步。这一步，于露茵的面容暴露在她面前，那妆容凌乱，泪水横斜。楚虞愣住了，于露茵抬手，掩住了狼狈。
那青年男子本是见于露茵落魄一人，以为有机可乘，这下见了张文渊和楚虞，知道了她有同伴，便骂咧咧地说了两句，转身朝另个方向走了。
于露茵还掩着面，半响放下手来，那带着美瞳的眼睛晶莹地汇满了泪水，她看着张文渊：“张文渊，再陪我喝酒吧。”
张文渊叹口气，“走吧。”
三人坐进了个环境还算敞亮的烧烤店，张文渊点了些东西，叫了两箱啤酒，于露茵早去洗手台，擦去了崩坏的妆容，半素一张脸，唇彩也擦去，她含着酒液，嘴唇最终被这澄黄冰凉的东西润泽了。张文渊似乎和于露茵有着什么默契，两人闷声喝酒。楚虞坐在一旁，张文渊对她说了几哪个串可以尝尝，也没有说其他。
半箱酒消耗完了，于露茵转过头来，举着盛满的杯子去碰于露茵的空杯：“你怎么不喝，也满上！”
张文渊出言阻止：“楚虞没喝过酒。”
“这你就知道了？”于露茵去拿酒瓶，咕噜咕噜地倾倒了慢慢一杯，泡沫涌出，沾满杯壁。于露茵把这酒塞楚虞手里：“喝！”
楚虞握着酒杯，犹豫了一下，仰头慢慢喝完了。
“这不是可以吗？”于露茵又给楚虞满上，要楚虞再喝。楚虞这次一口气喝完，转过来问于露茵：“于露茵，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
“你？你怎么惹我？”于露茵又迷惑又微笑。
楚虞道：“王昊对我照顾，是因为梁叔叔和他爸爸的关系，你不要放在心上。”
于露茵看着楚虞那认真又愧疚的拘谨神情，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她拍着楚虞的肩膀：“哎，这你可想错了。”
楚虞再看对面的张文渊，对方也是浅笑着。于露茵揽过楚虞的肩膀，似是喃喃：“王昊，这个人啊，他对那个女的都是这样，特别照顾，特别暧昧，特别重视——当然啦，除了我。我再告诉你个秘密——”她和楚虞咬着耳朵，声音却为降低：“王昊只把我当个倒贴货，我和他睡了一年了，他从不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楚虞一震，手心里冰凉湿冷，是于露茵又塞了一杯酒给她，于露茵放开了楚虞，仰头去喝自己那杯，放下来时看见对面张文渊浅淡的笑意，她也笑，指着张文渊，对楚虞说：“再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好酒友，我们都一样，哪哪都不痛快。”
张文渊闻言前倾了身体，来看楚虞和于露茵，他道：“要开分享大会？”
于露茵又喝尽了她手边的一瓶酒，她倒了倒空瓶子，扔到一边，噙着那酒液笑，“张文渊比我惨多了，我可能只栽在王昊这里几年，张文渊呢，要和那个虚荣又做作的公主呆一辈子了。”她俯身支着下巴，斜斜地睨着张文渊，再转来看楚虞：“他爸妈早和白钰的爸妈定下了亲事，白钰脖子上有块羊脂玉，就是张文渊的妈妈送的。”
话语的主人公张文渊好像于露茵没在说自己一样，他安然地靠在椅背上，只是又喝了一杯酒。
“你呢？你也来分享一个秘密吧？”于露茵过去倒在楚虞身上，楚虞有些紧张地握着酒杯，另一只手捏着桌子上擦拭脏污的纸巾，那纸巾渐浸了酒液泡沫，湿腻腻，楚虞丢了手。对面的张文渊突然抬了眼睛，目光灼灼地看她，楚虞更是紧张。
“怎么不说？”于露茵道：“那我问了。”
她坐起身来，靠向一杯，懒懒娇娇地瞥着楚虞，嘴里的话也带着气泡酒味儿，乍听是甜泠泠的，话说全了说明白了却满是刺：“我听说你的养父很疼你，你们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张文渊重重地放下酒杯，却轻轻地说了一句：“于露茵，别太过分了。”
于露茵也就没有把他的话当做警告，她又逼近了楚虞一分，她问楚虞：“传闻你的母亲和他有过交往，在你父亲没出事之前？——你会叫梁京兆爸爸吗？”
楚虞觉得有什么重物轰隆隆地在脑中压过去了，又觉得脑子里刺进了一根冰凉凉的棱锥，一面化着水一面变得更尖锐。她反问了一句：“你爸妈是这样说的？”
于露茵也是觉得自己的问题过了，她轻轻侧过去一点头，低垂眼睫，“我爸许久不回家，我妈病的要死，谁来给我说呢……”
楚虞猜到了，谁来给于露茵说这些？王昊。
王昊的父亲和梁京兆关系紧密，利益相关，多方交往，怎么不触及到对方一点私密东西？若是王昊说的，那就是从他父亲王海荣那里听得，王海荣的话，不会是捕风捉影。
那她……就真的是她梁叔叔的孩子吗？
这也太奇怪了。
楚虞十几岁懵懂的年纪，失去了父亲，家门罹难，母亲远走，她被梁京兆收养，开始的两年到现在，无时不刻地为自己的家庭而悲痛。她想念她完美温馨的家庭，慈父和温婉的母亲，每日家中只有欢喜，不曾有争吵，楚虞回想那些时光，只觉得是玻璃罐子里五彩的糖纸，剔透又缤纷，好看煞人。但那玻璃罐子却是束之高阁的，让楚虞再也触及不到。
梁京兆告诉她她还有另一种生活，楚虞感激梁京兆，但这份感激若是掺杂了这样龌蹉的关系——自己的母亲出轨梁叔，她实在难以接受。
那原来的那个完美的温馨家庭，也在这样的谎言下破碎成一摊污浊。
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她也觉得，她梁叔叔对她太好了。
让一个男人，一个梁叔这样的男人，每日早起下厨，亲身备下早餐。再要一个这样日理万机的大人物，还有闲暇仔细关注着楚虞任何细小的情绪波动，若没有血缘的支撑，她楚虞也想问一句：“凭什么？”
张文渊突然碰了她的手，楚虞昏昏沉沉地抬头，看见张文渊对自己一个可靠而坚定的神情，他的声音又轻又缓，却字字清楚，吐字有力，传入楚虞的耳中：“别乱想，于露茵喝醉了，乱说的。”
楚虞点头，心里这道沟壑却是填不起来了。
梁京兆，也许是她的亲生父亲。这念头让她天旋地转，恐惧慌乱。为了满足这慌乱带来的深刻的饥荒一样的空洞，她不自觉地就多喝了酒。
张文渊最后架着于露茵和楚虞两人出了烧烤店。他喊了计程车，先是叫起了楚虞：“你要回哪里去？”
楚虞这才想起，她出来这么久，没有和梁京兆打过一个电话，报备任何一句。
她撑着醉酒的炸裂头颅坐起来，手忙脚乱地在包里掏手机，屏幕按亮，未解锁前的消息条浮动着。梁叔叔，六个未接电话。
☆、于露茵的家庭
楚虞把电话拨了过去，电话被梁京兆很快地接起，他那头根本没有声音，静悄悄的，让楚虞惶惶然。
“梁叔叔。”
“你现在在哪？”梁京兆的声音十分沉稳，但不难听得里面的阴郁，楚虞知道，梁京兆这是动了气。
“我和……”楚虞转头，飞快地扫了一眼车里的张文渊和于露茵，她眼神似乎求索着帮助，是在想着措辞，张文渊淡淡看她一眼，并没有说话，于露茵则是不省人事。楚虞低下头道：“我和于露茵，在一起。”
“我是问你，在哪？”梁京兆道。
楚虞说了他们的方位。那头梁京兆的怒气似乎松懈了一些，他说：“你准备何时回来？”
楚虞道：“梁叔叔，我，我马上就回去……你……”
梁京兆却说：“不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