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熙平冷笑道:“不错,就是李演。他本来叫作李演之,大约是净身后觉得自己辱没家门,便将‘之’字去了。你父亲十分警醒,立刻将此人画了下来,请孤辩认。孤一眼便瞧出此人是皇帝身边的首领内监李演。哼,好深的心思!”
  李演,那个和于锦素一起参与废后的皇帝的心腹内监,向来谨慎少言。是了,两年前皇后怀疑父亲请王家为韩复赎命,那皇帝又怎会不知?所以他不动声色地将李湛之安放在父亲身边,以期获得罪证,而李湛之的孤僻清高便成了绝好的掩饰。若不是父亲无意中做了一次不速之客,便永远不会知道李湛之竟然是李演的兄弟。我十指紧绞,寒气袭上脑府,只觉头发都竖起来了。“难道父亲明知李湛之丧母是诈,所以——”我掩口而泣,瞪大了眼睛再也说不下去。
  “不错。”熙平冷冷道,“那些天总有闲人在各门窥探,而你早就让朱嫂子从宫中带出话来,让你父亲无事不要出门,所以这些人一无所获。现在李湛之家忽然出了丧事,不是很可疑么?你父亲,迟早会有这一日的,他愿意为孤做一回贯高。”说到此处,已有几分哽咽。
  我心头巨痛,哭得说不出话来。
  当年汉高祖刘邦对女婿赵王张敖辱骂侮慢,张敖执礼甚恭。赵相贯高、赵午是张敖之父张耳的门客,他们知道皇帝对赵王无礼,甚是激愤,于是劝赵王谋反。赵王不愿造反,于是贯高等人便密谋刺杀刘邦,并说“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汉高祖八年,刘邦路过东垣,贯高等人在柏人县埋伏了杀手。但刘邦因觉柏人音“迫人”不祥而不入,于是阴谋不行。高祖九年,贯高的仇人向刘邦告发了此事。赵午等人惊惧不已,害怕酷刑,纷纷自尽。贯高道:“刺杀皇帝是我一人所为,赵王未曾参与其中。众人都死了,谁来证明赵王的清白?”于是乘槛车到长安,在狱中受尽榜掠却不改一词。赵王遂无罪,只是被降为宣平侯。高祖敬重贯高的为人,想封他做官,贯高却道:“所以不死,白张王不反耳。今王已出,吾责塞矣。且人臣有篡弑之名,岂有面目复事上哉!”遂自尽殉友。[1]
  每一次我读到贯高的故事,总是忍不住赞叹:赵王是否无辜并不重要,君子躬行己志,无怨无悔,此诚为大丈夫也。壮哉贯高!
  想不到父亲竟也做了一回贯高。且慢——不!父亲不只是为了熙平长公主,他也是为了我。为了我的不甘与自由!
  熙平亦流泪不止,好一会儿方拭泪道:“本来孤命小菊将你的《火器美人图》拿去裱褙,希望你得到皇帝的恩宠。在景园的时候,皇后除了你们的奴籍,孤便知她想笼络你们一家。所以孤以为,你若嫁给皇帝,皇后便会稍稍放下戒心,帝后便不会为难你父亲。谁知,你却迟迟不得册封。如今想来,也许是皇帝顾虑孤与令尊的缘故。令尊曾说,你定是不愿意嫁入宫中,所以也不忍叫你为难。横竖躲不过的事,不如早早了了。所以就——”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见,只看见她的双唇像鱼吻一样翕合,泪珠像水中的气泡缓缓升起,跌得粉碎。我眼前一黑,从座上滑下。只听熙平尖声唤了慧珠和小钱进来,两人扶我坐定,喂我喝茶。一时间气血翻涌,鲜血从喉头喷薄而出,碧莹莹的茶汤顿时洇开一片暗红。
  我一直不解,为何皇帝如此笃定,大将军府定能在新年之前擒到父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恨他,更恨我自己。
  热血带走了我胸中所有的激愤与痛心,只留下冰冷坚实的倦意。我喘息片刻,很快平静下来。熙平关切道:“你怎样?”
  我冷冷地拭去下颌的血迹:“无事。多谢殿下关怀。”说着站起身,屈膝道,“玉机衣裳污了,请殿下稍待,容玉机更衣。”
  熙平道:“你去歇息吧,有话明天说也无妨。”
  我摇头道:“父亲为玉机舍命,玉机今日定要知道所有的真相,请殿下不吝告知。”
  熙平微微一笑,赞许道:“果然心志坚定,不枉你父亲当年荐你入宫。不过这里太冷,你身子又不好,不如去暖阁里说话如何?”
  我拜道:“谨遵殿下旨意。”
  临行前熙平仍不忘嘱咐慧珠:“叫她们进来好生守着朱总管,人不能走,灯不能熄,茶不能凉,香不能断。事后重重有赏。”惠仙躬身应了。熙平又道:“再拿些热汤点心来。”
  幸而芳馨已经派人将我日常所用之物送出宫来,于是更衣净面,又用乌木长簪挽了长发,这才来到西暖阁中。只见茶水点心已然齐备,小钱捧了一只瓷盒和一杯温水恭候在旁。我向熙平告了罪,从瓷盒中拿出药丸,和着温水吞下。熙平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果然脸色好一些了。且吃些东西歇口气,孤慢慢说与你听。”
  我吃了几块芙蓉糕,喝了热茶,四肢慢慢暖了过来。欲待开口,忽闻一声凄厉的叫喊从身后传来。我正要起身,熙平止住我道:“是朱嫂子。你身子不好,就别去外面吹风了。慧珠,你去瞧瞧。”不过一会儿,慧珠和绿萼一道回来了。绿萼道:“夫人刚才做恶梦了,非要起身去看老大人,朱大姑娘已经劝下了。请殿下和大人放心。”
  熙平有片刻的出神,叹息道:“果然是夫妻情深。”
  我挥了挥手,绿萼和小钱都退了出去。慧珠看了熙平一眼,在杯中斟满了茶,也掩门而出。熙平被水声惊醒,脸上闪过一丝揶揄之色,垂头微一冷笑。我想,她大约是在笑自己吧。
  我问道:“玉机适才听殿下说,是父亲向殿下举荐玉机进宫的。其中原委如何,请殿下指教。”
  熙平斜倚在榻上,悠然一笑:“不错。是你父亲向孤荐你入宫的。那时候宫里传出消息要选女巡,令尊知道你不甘一生为奴,所以提议让你入宫。这其中还有个缘故——”
  我淡淡一笑,接口道:“是因为殿下需要在宫中安放一个内应么?”
  熙平摇摇头,道:“你是摆在明里的人,如何做孤的内应?一来,令尊素知你的心性,不忍你埋没在家,所以为你谋一个前程。二来孤与慎妃也的确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做弘阳郡王的侍读,这才选了你。你既然做了他的侍读,教导他辅佐他本来便是你的职责,谈不上内应。”她双眸微睁,微笑道,“侍读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好。孤只是没想到皇后会命你来查徐嘉秬的命案。这才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你很聪明,你父亲没有看错你。”
  我叹道:“殿下是说……”
  熙平道:“不错。因你在徐嘉秬的命案上领会得甚好,所以你父亲才又让孤进宫将小虾儿之事暗示于你。”忽然她双目如电,杀意陡盛,“刺杀三位公主和皇太子的事情,全靠你父亲一力谋划。联络奚桧、翟恩仙与韩复,也全赖令尊。孤——全然不知。”
  镂雕白瓷熏笼猛地一亮,薄荷香四溢,如潮水一般驱散了所有的杂念。自我知道父亲是自愿赴死之后,今夜无论再听见什么都不会觉得惊奇。我心念如轮,浑不在意地嗯了一声:“多谢殿下告知,玉机身为女儿,到今日始知父志,当真不孝。玉机还有许多疑问要请问殿下,还望殿下赐教。”
  熙平一指暗青的窗纸,道:“天亮之前你随意问。”
  我起身行礼:“多谢殿下。玉机斗胆,请问殿下,既然溺死公主之事是父亲一力谋划,那五年前谋划刺杀皇后的人又是谁?是谁说服慎妃娘娘自尽的?是谁唆使陆大将军以养伤为借口不去北方平乱?又是谁收服了苏家,将苏燕燕送至皇后身边?”
  熙平闭目听着,不置一词。良久道:“还有呢?”
  我冷冷道:“红芯究竟是如何死的?”
  熙平的右颊难以察觉地一颤:“你果然还是放不下小菊。你既然可怜她,又为何要赶她出宫?”
  想到红芯,我心口突地一痛:“我从未想过她回到府中竟是送死。我若知道,不会赶她出宫。”
  熙平笑道:“你就是好心,果然是朱总管悉心教导出来的好女儿。”这话分明充满了讥讽的意味,但她的笑意却轻柔和暖,含一丝淡淡的哀愁。
  我再一次问道:“红芯是怎么死的?”
  熙平道:“她随她爹去田庄玩耍,不小心跌在捕狼的深坑里,栽在石头上碰死的。此事已报官,府衙验尸无误,方才安葬。孤也赏了她爹娘钱帛装裹。”
  我又问:“殿下赏了多少银子?”
  熙平道:“前后大约一百多两,孤也记不清了。玉机大可去问令堂,内账房是她主理的。”
  我微笑道:“玉机记得,府里未嫁侍女病故夭亡,按例只赏十两,或有特别亲近宠爱的,才赏过二十两的。这百两之数从何而来?”
  熙平深深看我一眼:“玉机对府里的规矩和账目很清楚。”说着施施然饮了一口茶,“其中一百两,是在这丫头回府之初就赏给她爹给她做嫁妆的。这样吃里扒外行事不端的婢子,孤这里容不下,所以打发出去让她爹娘自行遣嫁。谁知才出去,第二天便在庄子里摔死,当真命薄。”
  我心头大震,却已觉不出痛来。我冷笑道:“遣嫁一个侍女,何须用这许多银子。”
  熙平不以为然道:“这样狠心的爹,孤也是第一次见。亏得玉机还命人送钱给他一家。不过,有其父才有其女,大可不必怜悯。孤已将他一家都打发到南方护庄了,倒比在府中的时候逍遥自在。”
  我曲指揉一揉眉心,但觉两道深纹,长长延展到发间,如寒蛇蛰伏。“一百两银子除去心头之恨,不多。敢问殿下,五年前徐嘉秬在文澜阁被杀的那一日,假如玉机也恰好在那里,翟恩仙会不会连玉机也杀了?就像红芯的父亲——”
  熙平不假思索道:“这是自然。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又怎会顾惜你的性命?所以孤才带了你母亲进宫,让慧珠先叫你回长宁宫。幸而被你母亲绊住了,不然你的小命可就没了。”
  我欠身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只是刺杀陆贵妃乃是一步极蠢的棋。此举暴露了蛰伏多年的文澜阁执事韩复,也牵连出了父亲。以父亲的心思和手段,当不会如此行事才对。”
  熙平的眼中霎时涌出了痛心和悔恨的泪水:“这件事情是孤的错。当时皇帝命陆氏进书房议政,慎妃十分焦急。孤怕他废后,便想除掉陆氏。于是先让慎妃故意羞辱她,好伺机行事。再者翟恩仙急于为兄报仇,苦苦哀求孤早日动手。那几日你父亲恰巧去庄上办事,不在府中,待听闻孤的打算,便坚辞不允。孤正待第二日——四月十五进宫请安时再派人去清音阁传信与翟恩仙,谁知她已按捺不住,在四月十四日深夜便动了手,还不慎被徐嘉秬点了像。这也算是合该徐嘉秬倒霉,从济慈宫出来,不回思乔宫,反而去了文澜阁。这个傻丫头,哪知深宫险恶。如此焉有活理!”
  我毫不掩饰眼中的愤怒和鄙夷:“当真愚蠢!后来皇帝对后宫谎称陆贵妃不堪受辱,所以自尽。暗中却大肆查访拷掠,终于查出了父亲,查到了长公主府!若非皇后为了试探殿下寻玉机查案,韩复经受住乔致的酷刑,翟恩仙又肯舍命,父亲两年前就会——”
  熙平甚是惭愧,垂头道:“不错。徐嘉秬死了三年,宫中都没有动静,而翟恩仙又已安然出宫,孤以为此事已结,宫中不再追究了。忽闻皇后命掖庭属和你一起查案,顿时心中大乱。翟恩仙便说,当年是她报仇心切,这才乱了大局。她愿为此抵命,只望孤能扳倒皇后与大将军,为她兄长报仇。”
  我逼视她道:“虽然动机与证据一样不少,翟恩仙又已认罪,皇后却并未全信。”
  熙平与我坦然相视,微微一笑:“不错。她虽不信,却也爱才,所以除了你的奴籍。她是希望你嫁给皇帝,永远在宫中为她所掌握。”
  我冷冷道:“殿下也一度想我入宫为妃,就不怕我倒戈么?”
  熙平极为轻蔑地一笑:“此事你也曾参与其中。你父亲是主谋,你是帮凶。你杀了他四个孩儿,即便做了皇妃,也将永不自安。你若想倒戈,就害死你们一家!孤料定你不敢。”
  我哼了一声:“殿下将柔桑县主许配给弘阳郡王,所以一心杀掉太子,好让王爷登上太子之位。只是为何要刺杀三位公主?”
  熙平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左手食指上的黄玉髓戒指,随口笑道:“孤只想杀高显,三位公主是误杀。”
  我怒不可遏,斥道:“胡说!当时周贵妃随皇帝征战在外,她的两个女儿义阳公主和青阳公主常往河上去滑冰,所以小虾儿才在冰洞周围做了手脚,为的就是让她们落水,好跳下去溺死两位公主。只有皇后的平阳公主才是误杀!殿下分明是有意杀死两位公主。为了争位残害皇子,我见得多了。生而为皇子,是罪过,这我明白。但三位公主却是无罪的!”
  熙平霍然起身,将雪白的长裙踢得山高,仿佛掀起了一阵大浪。她大笑,双眼血丝暴长,所有火与血的回忆都随着她凄厉的笑声飘散开来,令人不寒而栗。
  “无罪?可笑!我的兄长、骁王高思谏才是先帝的嫡长子,随父皇南征北战多年!他才是当坐在龙椅上的人!如今我的兄长惨死,高思谚那乳臭未干的庶出孽子却在皇城中享福!当年若不是周渊多事,深夜报信,那孽子早就被一刀杀了!而我的长姐安平公主高思谨,被炮火轰得尸骨不全,死后还要分葬四方,头颅巡挂天下城邑,风成白骨都不能入土为安!陆后的祖父陆谦身为太傅,矫先帝遗诏,杀了我兄长,连他正当髫龄的孩儿都没有放过!呵……父皇在前线驾崩,那个挺尸的老不死何来的遗诏!我的母亲被废为庶人,连先帝贵妃的名分都不能保留。我母亲才是父皇的原配嫡妻!如今倒好,陆家的女儿做了皇后,周渊肚子里爬出来的畜生做了太子!她们倒快活!我高思语偏不准她们这样快活!”
  她疾步徘徊,忽而逼近我,俯身道:“孤不准!你父亲更不准!”她双眼圆睁,几乎要喷出两道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我不忍看她通红的双目,别过头去道:“殿下息怒。玉机明白了。”
第二章 用心于内
  熙平直起身子,喘息片刻,又施施然斜倚在榻上。“曜儿的外祖武英候,随先帝征战多年,与我兄长甚是亲厚。唯有他做了皇帝,与我的柔桑生下太子,这孩子带着我母亲和我长兄长姐的骨血,将来继位为帝,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我暗暗叹息,忽然心念一动:“奚桧说平阳公主是被小虾儿误杀的,其实不然。平阳公主是陆皇后的长女,她亦是小虾儿暗杀的目标,是不是?”
  熙平甚是得意:“不错。舞阳君再蠢,也不会蠢到命人杀掉自己的亲甥女。奚桧若不说是误杀,岂不叫人起疑?怪只怪周渊自己,若不是她放不下前仇,非要随皇帝亲征,孤要杀她的儿女还当真不易。本来小虾儿在水下溺死皇太子已是无望,谁知他半夜里自己发了癔症,自己跳楼死了!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尖笑了两声,带着风驰电掣的快意,“杀掉她们的孩子,比杀了她们自己,更教她们绝望!周渊自知年老色衰,所以一走了之,倒也爽快,陆后却要敬献年轻美貌的颖嫔——一个商贾之女来固宠。可惜那女孩子虽美,宠爱却不过如此,她定是惶惶不可终日了。痛快!当真痛快!”说到此处,几近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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