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我心中一酸:“皇后这一年来,恩宠大不如从前了。且皇帝疑心她与慎妃之死有关联,日子就更加难过。若奚桧一直不出现,皇后心情郁郁,身子也会一日日差下去,定然命不久长。殿下又何必让奚桧这样快便投案?逼她到无路可退,终究是害了父亲。”
  熙平宁定片刻,摇头道:“孤本拟让奚桧在外面再躲一两年,让她饱尝丧女、见疑、无宠的苦,待事情淡了再去自首。谁知陆愚卿派人四处找寻,奚桧也是掉以轻心了,竟被他们发现了行踪,被追得无法,这才回京城投案。落在郑司刑的手中,总比落在陆愚卿的手中要强。”
  窗外传来更夫击坼的清响,势若春山数起,轻若游丝牵萦。已经是寅时初了。我的双手随心尖悸动,已经无力抓住茶盏和点心。前事已知,我鼓起勇气问道:“敢问殿下,慎妃究竟为何自尽?”
  熙平哼了一声,不屑道:“这个愚蠢的女人,总算为了儿子还有胆量去死。”
  我皱眉道:“这么说,慎妃娘娘当真是殿下——”
  熙平打断我道:“孤这都是为了弘阳郡王!她是骁王党之后,只要她活着一日,她的儿子永远也不可能做太子!”
  我问道:“殿下教唆慎妃自尽,究竟是几时的事情?”
  熙平想了想道:“去年——咸平十四年早春,你们刚刚从景园回宫。有一天,慎妃派人请孤入宫,给孤看了一封信。信中说,皇帝篡改内史,诬陷她害了曾娥腹中的皇子,逼她退位。又说,她不得宠,又是骁王党余孽,她所生的孩子永远也得不到父皇的器重与宠爱,更别说做太子。唯有一死,才能打破僵局。慎妃说这封信是于锦素写给她的,她收到信的当夜,便冒着风雪去桂园当面质问。于锦素便说,当年便是她誊抄内史的时候,奉圣谕添上了曾娥承幸的那一笔。”
  我叹道:“慎妃娘娘一定痛不欲生。”
  熙平牢牢盯着我,冷笑道:“废后内幕,宫廷秘事,玉机倒不惊讶。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四年前初废后时,熙平曾询问我内中实情,当时我对她谎称不知。如今时过境迁,慎妃含恨而死,我亦没有必要隐瞒,遂苦笑道:“在未废后之先,我便知道了。曾娥死后,慎妃召我一起查阅内史,并未见曾娥承幸的记录。后来皇帝询问我当日查阅内史的事情,我还请求他仔细查问这件事,不要冤枉了慎妃。”我摇了摇头,不觉落泪,“我早知道他要废后,说什么都是枉然。可笑当时我自以为勇敢,皇帝说不定觉得我甚是虚伪。”
  熙平缓和了口气,柔声道:“那时的情势,他是铁了心要废后。玉机秉哀悯之心,仗义直言,这正是你的可贵之处。”
  我泣道:“为了让他相信我与慎妃自尽之事无关,我见死不救,与于锦素绝交。谁知他还是不信于锦素就是教唆慎妃自尽的元凶,命施哲去御史台继续查探。连弘阳郡王也没有完全消除嫌疑,如今只能自请离宫为母亲守陵以自保。我不知道,他究竟还能不能做太子。我只觉得白忙了一场。”
  熙平道:“弘阳郡王如今是皇长子,一向谨慎聪慧,并无过错。不但无过,还甘愿为皇太子舍命,忠孝仁义,举世称赞。待过一年半载,皇帝查不到什么,这事淡了,他自是大有希望。”她顿了一顿,轻轻一笑,“至少比他母亲活着的时候有希望,是不是?”
  我微一冷笑,“殿下所言有理。”
  熙平叹道:“孤与你父亲所有的筹策,全赖他一人施行。如今他死了,奚桧死了,翟恩仙死了,韩复也死了,在这世上,孤已没有可用之人。”复又得意,“不过陆氏也没有问出一丝有用的讯息,皇帝对大将军府杀了你父亲,定是大为光火。连活口都不留,今后该如何查下去?皇后可谓一败涂地了。高显已死,慎妃自尽,高曜能不能做太子,全靠他自己。大有希望,大有希望啊。”
  我忽然想起一人,道:“殿下并非无人可用,还有苏家——苏大人与苏燕燕。”
  熙平笑道:“苏大人是朝臣,他有他的欲求,并不是孤可以完全驾驭的。何况他已辞官。诸事不可强求,且看来日吧。”
  苏燕燕在徐嘉秬一案上频频暗示,又在慎妃自尽前见过她,甚至与她有过交谈,且她在皇后身边,一定告诉过熙平许多要紧的事情。但熙平显然不愿告诉我苏家的事情,于是我也不多问,只起身为她添茶:“殿下运筹帷幄,如有神助。玉机还有最后一事不明,请殿下指教。”
  熙平笑道:“你是想问奚桧等人究竟是何来历,是不是?”
  我笑道:“殿下料事如神。”
  自我记事起,父亲就是熙平长公主府的大总管,总理京城内外一切的产业。后来母亲总管内账房,渐渐成为府中最炙手可热的管家娘子。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什么府中其他总管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独父亲这样年轻。府中别的男子在二十五六岁时,都还只是小厮伴当或舍监院主,父亲却已经掌握人事财权。我总以为是因为父亲读书知理,与别不同,所以才殊蒙拔擢。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一来熙平仰仗父亲实现生平夙愿,二来定是与父亲的出身来历有关。
  母亲说,父亲与我的生父卞经是知交好友。我的生父从前是废骁王高思谏的记室,那父亲在做长公主府的大总管之前,又会是什么身份?
  后半夜愈加寒冷,炭火渐渐熄了,熙平唤了慧珠进来添茶添香,我则起身去东偏房看望父亲。只见地上多点了两盏灯,一个青衣老僧和一个小沙弥盘坐在蒲团上合十念经。念经的声音不徐不疾,低沉细密,像一个从容不迫的梦境,将父亲生前所有的苦痛与不甘都化为乌有。青玉念珠在琉璃灯下缥缈如絮,蓦地在指尖一轮,滴的一声,如春云骤起。父亲睡得甚是安稳。
  两个小厮在门口侍立,女人们都候在屋外听候吩咐。只见先前打呵欠的女人上前轻声道:“大相国寺的高僧法寂长老在里面为朱总管念经超度,请大人先不要进去。”
  我点了点头,奇道:“听闻法寂长老佛法深湛,平时甚少见人,怎的三更半夜的却来长公主府来念经?他是几时来的?”
  那女人道:“殿下和大人往西暖阁去不久,信王世子殿下便悄悄引了法寂长老进来。说是朱总管无故遭祸,总得有个得道高僧念叨念叨,使亡灵早登极乐。因大人在与殿下说话,所以没有打扰。”
  我叹道:“他如何能请得动法寂长老?又是这时候来……”
  那女人道:“奴婢听世子身边的小厮说,世子殿下平日里常去大相国寺听经,与长老颇有交情。且殿下发愿在寺中后院起一座新塔,再拿出五百两银子斋僧,又许诺将信王府在城外的三十顷良田拿出来为大相国寺增补产业,如此才赚得长老前来念经超度,天不亮便要回去的。”
  我忙问道:“世子殿下现在何处?”
  那女人道:“殿下另有要事,先回府了。说过一个时辰再派人来接长老。”
  我甚是感动,胸中一股暖意沛然而生。忽听身后熙平柔声道:“世子对你的心,从未变过。他不能娶你,是有难处的。他的亲事是孤为他定下的,你要怪,就怪责孤,千万不要怪他。”
  我叹道:“玉机不敢。”
  熙平向屋内凝望片刻,目中柔情如珠光一闪:“诗曰:谁谓荼苦,甘之如荠。[2]他对你的情义便是如此。”她并没有看我,似乎也并不是在说高旸。
  我和她倚在门口望了好一会儿,直到慧珠来请,熙平方道:“这里冷,还是回暖阁说话。”又对慧珠道,“这会儿都饿了,备一席素斋,待长老念过了经,请他用些。”
  回到西暖阁,但见桌上摆着明火粳米粥和十几样清淡精致的菜肴。我连忙浣手,预备服侍熙平用膳。熙平笑道:“你是宫里的贵人,孤怎敢要你服侍,坐下陪孤一道用些。”
  我瞥了一眼桌上一盘肥腻的鸭子,摇头道:“玉机正在服孝,不敢用这样丰盛的宴席。”
  熙平道:“这是素鸭。这些都是素斋,是孤昨晚用剩下的,你不嫌弃,就坐下吃些。”
  我心中一动:“殿下昨晚用的是这些?”
  慧珠在一旁道:“昨天殿下听闻朱总管殁了,当即命上素菜,不带一点儿荤腥。只是大过年的,席面也不能太难看,就做了这一桌斋。殿下心情郁郁,吃不下,连酒也没有饮过。”我心中感激,屈膝深深一拜。熙平亲自扶我起来,引我坐在下首。
  一时饭毕。熙平感愧道:“你父亲是个极细心极温和的人,孤总以为这样的人是可以长命百岁的。如今这样,都是孤虑事不周,害了他。”
  她没有说错。然而我对她的怨就像当年在于锦素罢官之事上对史易珠一样,虽有怨恨,却也知道父亲此番受罪是理之必至,势之必然。他既走了这条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一抹淡淡的怨恨,只如晴空云散,说不清是对她,还是对父亲。
  我忙道:“殿下何必如此——”却见熙平幽幽一笑:“他初来府上的时候,我才只有十七岁,刚刚成婚不久,什么也不懂。因他是骁王荐来的,我便让他做了总管。那一年,他也不过二十二三岁。”
  我一怔,问道:“父亲从前也是骁王府的么?”
  熙平道:“你的生父卞经和你父亲是生死之交。他二人俱因兵乱,父母双亡,相依为命,与人帮工为生,受尽轻忽与屈辱。卞经为人牧羊,采水边蒲苇编册书写。你父亲入山砍柴,担束薪不忘诵读,受尽众人嘲笑。
  “长大后,卞经从县中狱吏做起,辟为青州太守主簿,试守郓城令,后为骁王咨议参军,领记室。你父亲不愿做官,便只在王府中做个逍遥闲散的门客。两人常出入王府的内室后堂,是兄长的心腹幕僚。父皇立尚氏为后、高思谚为太子的第三年,卞经与你父亲商定,倘若骁王事败,必得有一人忍辱负重,图谋后事。于是卞经留在了骁王府,而朱鸣便来了我的府中。又过了两年,兄长被杀,高思谚喜爱卞经的才华,本拟禁锢两年再外放为官。但卞经只愿一死,以酬兄长知遇之恩,最终以附逆问斩。他临死之前,将你母女三人托付给你父亲。自那以后,我和你父亲便开始精心布置,四处找寻可靠的帮手。第一个寻到的人,便是翟恩仙。”
  我垂泪苦笑:“原来我的生父与继父,都是逆党。”从前我常想,争权夺利,死生无怨。胜固可喜,败亦无恨。生父根本不必追随废王,直到幽泉。
  汉时梁王太傅贾谊,因梁王堕马而死,郁郁而终,终年仅三十三岁。后世有叹惋道:“颜回竟短折,贾谊徒忠贞。”[3]汉时赋家扬雄论屈原:“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4]是啊,遇不遇,命也,何必以性命相酬?
  贾谊以忧终,偿君臣之义,师生之情。屈原自沉,明君忧臣劳,君辱臣死。都是“用心于内,不求于外”[5]。旁人看来甚是无谓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却是值得舍命的。就像翟恩仙为了兄仇,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甘愿赴死一样。
  原来竟是我错了。
  我叹道:“翟恩仙的哥哥在军中被大将军处死,她报仇心切,所以甘愿跟随父亲,是不是?”
  熙平道:“不错。翟恩仙的哥哥与人结仇,那人趁他睡着了,半夜里纠集了一伙歹人,放火烧了料场。陆大将军以为他推诿塞责,不信他的申辩,便杀了他。翟恩仙那时只得十岁,却挺身而出,杀了那些放火的歹人,因此被官府追缉甚急。你父亲救了她,让她托庇在一户姓翟的人家中过活。过了一年,她入选宫女,从此成为你父亲在宫中的内应。”
  我叹道:“果然是一位奇女子。”
  熙平道:“奚桧是你父亲贫贱时的江湖朋友,后来同在王府为客。六七年前,舞阳君丧夫,他便冒充术士混入府中,做了舞阳君的情人。小虾儿便是他花重金收买的,所以一旦败露,必须杀掉。韩复本是书生,家境颇丰,毕生所爱只是收藏与修补古籍。谁知当地有个恶霸瞧上了他藏书楼的地,便一把火烧了他的书楼。多年心血付之一炬,韩复悲愤交加,便提刀杀了此人。后被你父亲赎出,净身为奴。”
  我颔首道:“此人爱书,又有一双修书的巧手,在文澜阁当差也算适得其所。”
  熙平微微一笑道:“他的确感激你的父亲又给了他十几年平静的日子,让他与书为伴。如今他四人都死了,孤已成孤家寡人。好在大局已定,孤也再无遗憾。来日你为官为妃,还是退步守丧,都由得你。”
  回宫么?若我在宫中一直生活下去,也许将没有勇气再三抗旨。我若嫁给他,又如何面对他连丧三女一子的血海深仇?只有借父丧丁忧,才有数年的喘息。这几年间,高曜会离宫守陵,如此我在宫中亦没有任何牵挂。
  “玉机在宫中近五年,早已身心俱疲。再这样下去,恐怕不过一两年间就会随父亲去了。既然父亲情愿死也要成全玉机的意愿,那玉机就如父亲所愿,出宫丁忧。”
  熙平赞许道:“也好。今日正月初一,文武百官、王公妃主要在卯正时分入宫朝请。孤也该回去更衣了。”说着站起身,向东偏房深深望了一眼,“他为孤舍命,孤绝不会让他白白死去。”说罢她雪白的袖间腾起一股凌厉的寒香,头也不回地去了。我送她出了院门,方才回转。
  小钱扶我回西暖阁,道:“天就快亮了,大人歇息一会儿。明日还有的忙碌呢。”于是回西暖阁歪了一会儿,醒来时窗纸已呈青白之色,天已大亮。
  我正要开声唤人,只听得门外绿萼道:“奴婢拜见公子。”
  一个少年生涩的声音道:“我二姐在里面么?”是弟弟朱云。
  绿萼道:“回公子的话,长公主殿下才去没一会儿,姑娘才睡了两个更次不到。公子才从城外回来,还请回去歇息,待大人醒了,奴婢再去相请。”
  朱云不耐烦道:“我有很要紧的事情找二姐,现在就得说。”
  忽听玉枢道:“昨夜长公主殿下来了,玉机陪着说了一夜的话。你且去洗个脸,吃过早饭再来。”朱云无奈,只得去了。
  我起身唤了绿萼进来。小简带来的四个内监早捧过铜盆、手巾、菱花镜等物,垂首恭立。绿萼从银盘上取过白玉疏齿栉:“姑娘,才刚公子来过了,说有要紧事寻姑娘。”
  我忙道:“把他的早饭端进来,和我一起用。”
  绿萼向身边的小内监使个眼色,那人立刻出去传命了。片刻回来禀道:“棺木齐备,老大人已经移到灵堂上了。公子正在磕头,说换过了衣裳就来。”
  我问道:“法寂长老回去了吗?”
  绿萼道:“法寂长老天不亮就走了。”忽见她在镜中仰起脸,对那四人道,“公公们且出去瞧瞧早膳好了没有,还有大人的药,务必看好了炉子,别熬过了时辰,早饭后一个时辰就要喝的。再者,请一位公公回宫走一趟,告诉芳馨姑姑,将妆台上姑娘最喜欢的银镯子取来,现下服孝,用得着。”四人相视几眼,只得放下东西,退了出去。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