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皇后的背影裹着朱红色的吉祥如意纹锦被,跃跃欲试的明快色彩与暗沉的环境和浓郁的病气格格不入。那一瞬,我有一种幻念,就像在城门边可以寻到一个意气风发而非“累累若丧家之狗”的孔子[69],我揭开被子,皇后就会敏捷地站起身来,露出她在封后大典上端庄美好的笑容,侃侃而谈。
但是她没有。
穆仙上前将长发掖起,轻轻唤道:“娘娘,朱大人来了。”皇后在腐朽锦绣中发出低沉而浑浊的鼻息声,良久方道:“扶本宫坐起来。”
穆仙低声道:“娘娘累了,还是躺着说吧。”皇后却执拗地伸出了手,穆仙只得将她扶起来。
我深深拜倒:“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的胸中发出一声撕裂的轻响,她喘了好一会儿才道了平身,虚着眼睛道:“坐吧。”说罢指一指脚头的绣墩。我上前,与她相对而坐。皇后又道:“穆仙,太暗了。”
穆仙忙领了几个宫人点灯,一时间寝殿亮如白昼。皇后艰难地抬起手,抚一抚散乱的鬓发,似有若无地一笑:“病成这个模样,本不宜见人。只是见到玉机,难免有几分故人心肠。”
她眼窝深陷,目光滞讷,脸颊消瘦,面色蜡黄。一抬手,只见双手肿胀,五指箕张,几乎已经并不拢。见她病成这般模样,我大吃一惊,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穆仙扶起皇后的肩膀,让她缓缓靠在身上,一面为她披上衣裳一面柔声道:“娘娘昨天早晨勉强起身接受众妃朝拜,今早便不该在椒房殿门口吹风,公主殿下也不是头一次跑出守坤宫了。”
皇后从容道:“等一等她,也没什么。”我这才明白,芳馨从守坤宫回来,说皇后在椒房殿门口看宫人除冰。其实皇后是在等华阳公主回宫。穆仙向我感激道:“那些乳母,总不教人省心,若不是朱大人派人来,娘娘也不知道要等到几时。依奴婢的话,要好好惩治一下才行。”
皇后道:“华阳刚强,她既不说,就由她去吧。”
我迅速擦干了眼泪:“微臣有罪。微臣当早些送华阳公主回宫才是。”
皇后微笑道:“无妨。本宫听说,华阳和你谈得很投契。这孩子难得和什么人好,今后还望朱大人能多多陪伴华阳。”
我垂首道:“微臣遵旨。”
皇后转头向穆仙道:“你出去候着,不得本宫的吩咐,不必进来。”
穆仙拿了两个靠枕支撑住皇后的身体,看也不看我,便起身退了两步,一挥手,所有的宫人都退了出去。一时只剩了我和她,这才觉得寝殿太亮了些,白茫茫的像烈日下的荒漠。我的背后出了一片细汗。皇后特意命人将帐幔高高挽起,又在床塌边立了两盏灯。灯光微黄,照出她浮肿的病容,有一种奇异难言的光彩。我心中一沉,说不清是喜是忧。
皇后细细地打量我,微微一笑道:“本宫记得你的身子不大好,时常染病,现下可好了么?”
我恭敬道:“微臣的身子已无碍了。多谢娘娘挂怀。”
皇后叹息道:“究竟是年轻,休养几年,也就恢复如初了。”
我忙道:“娘娘静心养病,也定会痊愈的。”
皇后微微摇头:“已是旦夕之间的事情,说什么痊愈呢?”她胸口起伏不定,锦被滑了下去,露出坚硬肿胀的右腹。她微微一颤,却双手无力。我连忙上前,将锦被扯起,覆上她的胸口。皇后顺势命我坐在她的身边,叹息不已,“当年慎妃退位,也曾病了好些日子。听闻你侍疾殷勤,又常常劝慰,慎妃才能好得快。”
虽有提防之心,但与一个将死之人相近咫尺,语气也不由得柔和下来:“娘娘怎么说起慎妃来了?”
皇后道:“那年……是咸平十年吧,陛下亲征,掖庭属处置了御书房一个怀了龙胎的女御。其实,本宫知道曾氏的孩子并不是皇子。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我自是知晓,然而我的惊诧也并非佯装:“这……微臣不知。娘娘怎知曾女御的孩子不是龙胎?”
皇后道:“恰巧陛下回宫之前,本宫调阅了前线送回来的起居注,因起居院的人拿错了,所以无意中看过此节。听闻曾娥被杖死的当日,慎妃与你也看过内史,你怎能不知道此事?”
我垂头道:“微臣那年只有十二岁,内史所载,不敢细看,也看不明白。”顿了一顿,又道,“当年微臣当看仔细些才是。”
皇后摇一摇头,叹道:“没用的,陛下亲口定的案,谁能翻转?”我恻然不语。皇后深吸一口气,胸中又发出扯风箱似的尖锐声响,抚胸咳了几声。我连忙服侍她喝了一口温水。她平息片刻,忽而流泪道:“本宫明知慎妃含冤,却没有向陛下谏言。”说着眉心颤了两颤,“本宫没有勇气,却有私心。”
胸中冷如冰霜,热泪却蒙住了双眼。懦弱与私心,我当年何尝没有?我的私心是自以为是的怯懦,所以劝慎妃退位,顺势而为。皇后的私心又是什么?
皇后凄然道:“如今本宫自己也落得如此境地,自然也没有人来为本宫谏言。”
我摇头道:“微臣愚钝,不明白娘娘为何自比慎妃。”
皇后稍稍撑起身子逼近我半分,手背因用力而泛出一抹青白色。她气喘吁吁道:“守坤宫以外,所有人都觉得是本宫主谋害死了周贵妃的三个孩子,你以为呢?”
我坦然道:“据查,这是废舞阳君的错,与娘娘无干。娘娘当安心养病,切勿多思。”
皇后微微颔首,口角逸出一丝冷笑:“你知道你的父亲朱鸣是怎么死的么?”
我叹道:“微臣知道。娘娘一直疑心咸平十年春天指使翟恩仙行刺的主谋是家父,所以命将军府的大管家张武将家父绑到府中,严刑拷问。家父皮焦肉烂,筋骨折断,是受酷刑而死的。”
皇后大约想不到我会如实作答,她张了张口,露出一丝茫然的神情。不知不觉间,锦被又滑了下来。我正要扯起被子,皇后作势推开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终是没有力气,由着我将锦被拉扯到她的肩头。相距更近,我已经能闻到她口中或新鲜或陈腐的药气,那是将死之人独有的恶臭。心中有厌恶,有怜悯,有快意:“回娘娘,自咸平十三年春天,微臣受命查验俆女史溺毙文澜阁一案始,便知娘娘疑心家父。初闻家父在汴河上遭了河盗,微臣便有些不信,于是命弟弟朱云仔细查访,方知来龙去脉。”
皇后颤声道:“你弟弟既然知道,那么熙平带着你弟弟进宫来伸冤,就是惺惺作态了?!熙平才是杀死太子的主谋,是不是!”病重将死之人,咄咄逼人之势亦变作力不从心的哀叹。
我连忙起身跪在塌下,痛心疾首道:“如娘娘所言,微臣的弟弟惺惺作态,但凭娘娘责罚。但长公主殿下于此事一无所知,说殿下是主谋,恕微臣不敢听!”皇后无力说话,只冷哼一声。我仰头恳切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娘娘自言受了不白之冤,便知道其中的苦,又怎忍心将这苦加诸旁人的身上?家父身为熙平长公主府的总管,平日里常教训微臣,长公主殿下之所以安享尊荣,全赖太后、陛下与娘娘的恩典。家父受尽酷刑,不改一词,回到府中也一言不发,无非是不想长公主殿下得知这件荒唐事后言行悖乱,见罪于娘娘。微臣与朱云深知家父的遗愿,故此没有向长公主殿下提起过此事,以全家父为人臣仆之节。”说罢叩头不止,“请娘娘明察。”
皇后愤怒已极,伸出黄肿发亮的左手颤巍巍地指着我道:“你好……你好……”说着大咳不止。我有些害怕,仍是鼓足勇气膝行上前,轻轻捶打着她的脊背。她向里一歪,不肯受我的服侍。我只得道:“微臣出去叫穆仙姑姑进来。”
皇后冷冷地盯着我道:“不必。”我只得端端正正地跪着,垂手不语,不一会儿便膝头生疼。皇后艰难地撑起身子,靠在枕上气喘吁吁,良久道:“花言巧语!本宫问你,本宫的平阳究竟是谁溺死的?”
我淡淡道:“回娘娘,是景园的内监小虾儿。”
皇后又问道:“那……小虾儿是被谁杀人灭口的?”
我答道:“回娘娘,是奚桧。”
皇后问:“奚桧是谁?”
我答道:“是一个江湖术士,以诅咒魇胜之术见幸于废舞阳君。他二人曾诅咒过慎妃、周贵妃,诅咒过在西北作战的昌平郡王,诅咒过曾经得罪过废舞阳君之子吴省德的信王世子,也诅咒过微臣。这是废舞阳君亲口供述,只此一罪,足以抄家灭门。且奚桧与废舞阳君亲密,不由人不信。”
皇后的怒气渐渐被我挑起,她的脸顿时由黄转赤色,切齿道:“奚桧不过自证自言,从未与废舞……舞阳君对质,且他逃逸在外一年,拿到刑部就畏罪自尽。他的话不可信!”
我叹道:“娘娘所言有理,微臣也以为他的话不可尽信。微臣斗胆,请问娘娘,既然不信,大将军又为何派张武四处找寻奚桧,更不惜在汴城野外杀人灭口?”
皇后顿时语塞,歪在枕上爬不起来。忽见她喘着粗气,呵呵大笑起来,桃红色的床帐上如泼墨般洒上几溜血点子。胸中发出爆裂的声响,吓得我跌坐在地上。笑过之后,她凄然欲绝,哀求我道:“你就不肯说一句实话么?”
心跳得厉害,针扎似的疼,泪水滚滚而下。有一瞬,软弱与怜悯占尽上风。就告诉她实情,让她去得安心些吧。然而口唇一动,我只听自己一字一字道:“‘势得容奸,伯夷可疑;苟曰无猜,盗跖可信’[70],娘娘实在是多心了。微臣所言,句句属实。”
皇后暴喝一声,使劲全身力气,抓起枕畔的一只玉如意,狠狠砸在我的额角。虽然她中途气力衰绝,我仍觉痛楚,额头顿时红肿。我扶额重新跪好,哀戚不已,带着三分真切的同情和三分真切的惧怕。玉如意在地上砸得粉碎,穆仙闻声带着几个宫女闯了进来。见我跪在地上,皇后呕血不已,不由焦急唤道:“娘娘!娘娘!这是怎么了?”
皇后恨恨地指着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穆仙将早就备下的参汤灌入皇后口中,却被吐出大半。皇后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蓦地松一口气,溘然长叹:“楚楚,我总以为我做了皇后,又监国,这辈子总能做成几件大事,却不想被小人所误,见疑于天子。帝王无情,帝王无情!我真后悔,我应该听祖父的话,不要嫁给他才是……”
穆仙泣道:“小姐……”
咸平十年的冬天,我翻墙进入守坤宫,却见慎妃拉着惠仙的手切切道:“采采,这些年,我是不是老了许多?”原来惠仙的本名叫采采,穆仙的本名叫楚楚。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71]
皇后与慎妃年少时同用《蜉蝣》中的叠字来为丫头取名,想来都“心之忧矣”,念“于我归处”吧。
少女之心,最易错付。
咸平十八年正月初二夜亥时一刻,皇后陆瑜卿崩,终年三十五岁。
第二十章 廷尉山头
宫人敲响云板,丧音激越,如锋刃一般将延秀宫的乐声、歌声、笑声、掌声拦腰截断。穆仙等人伏尸痛哭,守坤宫的宫人们一下子都涌了进来,将我挤到了门边。胸中并无悲意,泪水却源源不绝涌了出来。在她临死的那一刻,是有一丝快意像流星闪过。待她气绝,心头顿觉无所依托,变得空茫无物。冰冷空洞的心吸取了旁人的悲哀,凝成不知所云的泪水,伴着脚下的哭声如珠滚落,滴滴答答地砸在手背上,像是在笑。
如果她问我恨不恨她,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自然是痛恨她的。现下她死了,我发现我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痛恨她,就像她临死前觉察自己痛恨皇帝胜于痛恨熙平和我一样。
芳馨扶着我道:“姑娘节哀。”
我长叹一声,像在回答,又像在呓语:“她是一个好人。”
芳馨一怔,问道:“姑娘说什么?”
“我说,皇后是一个好人。”谁说不是呢?做贵妃时,忍性多思。母仪天下,令出公心。礼敬妃嫔,宽待宫人。后宫诸子,视如己出。她待我有知遇之恩、提携之德,我却令她身处可疑之地,百口莫辩。她从没有逼迫过我,我却硬起心肠让她死不瞑目。
是很可惜,却容不得我软弱与后悔。善恶自在人心,成败却另有分辨的天地。
晋时叛臣苏峻曾道:“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72]于我和熙平亦然。
正自发呆,忽闻连绵凄厉的叫喊声由远而近,只见华阳公主赤脚散发奔了进来,众人纷纷闪身相让。华阳扑在母亲身上,大哭了几声,仰头昏了过去,穆仙连忙命人抬回了寝室。
芳馨目送华阳出去,流泪道:“姑娘站在这里也是无用,不若去瞧瞧公主。”
我退出寝殿向西暖阁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暗,胸口一疼,不得不驻足扶墙:“不必了。在公主面前,我只有惭愧。”
芳馨连忙扶住我,痛惜道:“姑娘的心疼病又犯了么?”
我苦笑道:“许久不犯病,已记不清楚心口疼是什么感觉了。”
芳馨道:“奴婢扶姑娘歇息一会儿。”说罢当先开了走廊尽头通向西暖阁的门,热气扑面而来,一道温暖的灯光如春水流泻,心生无限向往。终于到了这里,到了这一步,这片刻的小憩于我至关重要。
芳馨扶我缓缓坐下,又从茶房里寻了半壶温茶来,倒了一盏服侍我喝下,道:“守坤宫乱成一团,茶房里的炉子熄了大半,只寻得这些。”
我宁定片刻,叹道:“日后寻不到的,岂止这半壶茶呢?”
芳馨双手一颤,顿时溅出几滴茶水。她忧疑不定,嗫嚅道:“姑娘……这是何意?”
我伸手拂去裙上的水渍,微微苦笑道:“皇后好端端的和我说着话,突然就崩了,姑姑说呢?”
芳馨的眼中浮起一丝惧色,伏在我的膝上颤声道:“皇后早已病危,即便没有姑娘,恐怕也支撑不了几日了。这如何能怪到姑娘身上?姑娘好好申诉一番,未必就……”
我叹道:“姑姑倒不问我和皇后说了什么?”
芳馨道:“若奴婢没有猜错,皇后当年问了婉妃娘娘什么,今日便问了姑娘什么。不知姑娘是如何作答的?”
我微一冷笑:“父亲受尽酷刑,也不肯攀诬主上。我自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