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玉枢的神色渐渐软和了下来,无奈道:“那你说,我要怎样才能救你?”
  我叹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目下只是在掖庭狱自省,还没有被议罪,更没有被处死,情形并不算特别坏。你好好地做你的皇妃,只要你还是婉妃,我就还有指望。”紧一紧双手,又低低道,“我与掖庭令李瑞有些交情,想来他不会为难我。你若为我失了圣心,那才无法和母亲交代呢。”
  玉枢的眉间松了两分,复又担忧道:“掖庭狱那种地方,去了就要掉一层皮。即便不用刑,也要日日劳作。你的身子,怎能经得起……”
  忽有一种万念俱灰、如释重负的坦然。“匹夫专利,犹谓之盗”[73],况我德行已亏;“事不辞难,罪不逃刑”[74],她恩赐给我的,都还给她。若死在掖庭狱中,就算我偿了她的,也偿了她的,更偿了悫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从此百事不知,再也不用煞费心机。甚好。我淡淡一笑道:“劳作劳作也好,整日坐着,不是费眼睛,就是磨嘴皮子,也甚是无趣。”
  玉枢愈加焦急:“我都急死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我摇头道:“记着我的话,好生保重自己。”
  玉枢忽然抱住我,我的下颌抵在她骨瘦的左肩上,顿感坚实笃厚的绵软和温暖,像小时候母亲的怀抱。我终于落泪:“好玉枢,快进去吧。”
  玉枢起身,依旧恋恋不舍地望着我。我扭过身子不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举足往寝殿去了。
  在皇帝从寝殿出来之前,四个内监进宫将我带到了掖庭属。
  场院漆黑而空旷,隐约有滴滴几响,六七座低矮的牢房像深夜慵懒的眼睛,不情愿地亮起一扇窄窄的窗户。一张苍白而渴望的面孔贴在铁栅上,另一张脸裹在深青色的棉被中冉冉升起,将先前的那张脸碰到了一边。衰草沙沙作响,像一阕事不关己的歪诗,轻描淡写地嘲讽着惊天动地的哭声。四只好奇的眼睛如游离物外的明亮尘埃,旁若无人地一上一下,一明一灭,羞煞千篇一律的悲伤面孔。
  才只一会儿,我就远离了内宫的悲切与混乱,像无意中跳出红尘的魂灵,竟有几分安宁妥帖之感。这一刻,我几乎要感激皇帝了。
  领头内监的指尖依次划过几座牢房,细声细气道:“除了那一间关着两个犯了错的宫女,其余的都空着。朱大人喜欢哪一间,就住哪一间吧。”
  我忙道:“一切听从公公的安排。”
  那内监道:“那就关了人的那一间吧,这里没有炭火,晚上冷得跟冰窖一样。三个人在一起,暖和些。”说罢命人开了门,将我轻轻推了进去,吩咐道,“宫门下钥了,没人送被子出来,一会儿记着给朱大人送一幅过来。”又向我道,“早些睡吧,明天一早起身,捣练厂还有许多活计等你们。”
  牢门一关,两个宫女举了半截残烛凑了过来,在我脸上细细照了半晌。我侧过头,以袖障面。年长的退了两步,向年幼的道:“模样倒还不错。”又问我,“他们叫你‘大人’,莫非你是宫中的女官?”
  年幼的只有十四五岁,怯怯地躲在年长的身后,颤巍巍地探出半边身子。铮的一声,她齿间一颤,像受了惊的小兽一样缩了回去。年长的宫女约有三十来岁,一张椭圆脸,五官并不分明。
  我退了一步,答道:“我叫朱玉机,已被免官。”
  烛光一颤,她惊诧的神情中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异样:“你就是他们常提起的女官朱玉机么?!大正月里,你怎么关了进来?皇帝不是很喜欢你么!宫里出事了么?我怎么听见哭声?”
  我一哂,自寻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皇后崩了。”
  她倒并不如何惊异,只是叹道:“皇后常年气虚血亏,邪毒凝积,病了这些年,想不到今日……”她从袖中掏出一块灰黑的帕子,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边角,点了点眼角。平息片刻,她指着我怀中鼓起的一块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拨开斗篷,露出龚佩佩送给我的紫铜手炉。她欣羡的目光在手炉上闪成火红的一道:“热不热?”
  我微微一笑,将手炉递给了她:“你若冷,就先用着吧。”
  她老大不客气地接了过去,塞给了身后的少女,方感激道:“那孩子生病了,却非要陪我进来。多谢你了。”
  我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因何进来的?”
  她迟疑,吞吞吐吐道:“我叫秋兰,她叫银杏……我们都在御药院当值,因偷了药,所以被颖妃娘娘发落到这里。这孩子并没有什么过错,只是非要来陪着我。”
  我赞叹道:“小小年纪,倒很有公孙瓒年少时的义气。”复又不免好奇,“宫中失落东西也常有,通常赔补后,不过就是做些苦役罢了,正月下,你们怎会在掖庭狱?难道你偷的药材很名贵么?”
  秋兰垂眸,嗫嚅不语。银杏抱着手炉侧头问道:“公孙瓒是谁?”
  我答道:“汉末幽州名将。为郡吏时,太守有罪,敕令槛车征入京中,公孙瓒变装,于路侍奉,不离不弃。时人称赞有加。”
  银杏双颊一红,露出一抹喜色。她走上前来,将手炉双手奉还:“这个……还是还给你。你有心病,经不得冷。”
  我正要接过手炉,忽而迟疑:“你怎知我有心病?”
  银杏冰冷的指尖在我手背上一跳:“我在御药院当差,所以知道。”秋兰连忙用厚厚的棉被将她裹住,扶她坐在青布褥子上,“快些睡吧,少说些话。”
  我追问道:“瞧你的年纪,至多不过入宫两三年。这三年我不在宫中,你究竟是如何知道我有心病的?”
  银杏侧身倒下,不答我话。秋兰道:“是我告诉她的,我在宫里十几年,又在御药院管着药库,怎能不知你的心病?”说罢抛了一幅被子过来,“他们定是忘记给你送被子,你先用这个,早些睡吧。”
  我心中甚是疑惑,追问道:“你刚才说皇后气虚血亏,邪毒凝积。这些是谁告诉你的,还是你识字,所以看过皇后的脉案?莫非你识药理么?”
  秋兰吹熄了蜡烛,扯过银杏的被子,侧卧在她身边。黑暗中不便再问,我只得摸索着归拢了身下的干草,解下斗篷覆在身上,方展开被子。正要躺下去,忽听门外有人呵斥道:“瞎了眼的狗崽子,怎么把朱大人关到这里?还不请出来。好好收拾出一间,再多多弄些热水热炭热被子来。”几个内监唯唯而去。
  狱中三个人同时坐起身来,只听咯啦一声,门开了。接着眼前一亮,李瑞提了雪白的宫灯走了进来,欠身道:“大人奉皇命省罪,实在不便在此处,还请随我来。”
第二十一章 君子落难
  三年未见,李瑞竟又胖了好些,年届天命,已有衰老之相。想是他仓促得知我入狱之事,从家宴上匆匆赶回宫,虽然罩了一身素衣,身上却有新鲜诱人的肉香。他亲自提了宫灯引我进了一间空房,干草是新换过的,铺了厚厚的褥子,两幅青布棉被齐齐整整地叠在脚头。小内监提了两桶热水,搬了一盆炭火进来。李瑞接过内监手中的青瓷灯台,挥手命人出去。几人躬身退了出去,提着宫灯远远地站在门外一丈之地。
  我看他们走远,不待李瑞说话,便敛衽行礼:“得大人如此照拂,玉机感恩不尽。”
  李瑞忙将灯台放在窗台上,扶起我道:“大人不必客气,这本是下官应做的。”
  我垂首道:“我已被免官,又是罪人。大人唤我玉机就好。”
  李瑞脸上满是痛惜之色:“下官不敢。他们到家里来,说大人被圣旨发落到了这里,下官初时还不信,连问了好几遍方能确信。大人究竟因何获罪?”
  我叹道:“今夜皇后召见,我应对不善,惹皇后生气了。”
  李瑞的身子晃了一晃,肩头撞到了土墙上,洁白的衣衫顿时染上一片灰黄之色。他大惊:“这么说,皇后娘娘忽然薨逝,是大人……这……这如何是好?”
  我淡淡道:“已是这步田地,还能如何是好?恐怕玉机要在这里长住了,倒给大人添麻烦,说不定还要大人为我收尸。”
  李瑞向地下啐了三口:“忌讳忌讳!尚未到死路,大人万不可如此灰心。大人放心,只要大人在这里一日,下官定当竭尽所能,不教大人受苦。”
  我心中感动,摇头道:“玉机不敢教大人担罪责。”
  李瑞道:“下官自有分寸,大人不必忧心。”唇齿间是信誓旦旦,神色间却满是绝望的怜悯,“其实下官知道,皇后病痛多年,全是因为一些家门丑事。当年大人查出皇后长兄长姐的罪行,已是大大得罪了皇后。这……总是不行的。”
  我顿时怔住。他虽不知内情,倒说对了八九分。此人憨厚义气,却也不失洞察力,诚然是一位敦敏长者。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遂屈膝深深一拜。李瑞俯身扶我:“大人何故如此?快快起来。”
  我恳切道:“玉机窘迫至此,承蒙大人不弃,推心置腹,玉机铭感在心。”
  李瑞亦唏嘘不已:“大人说这些做什么?若没有大人指点,我李瑞焉有今日?大人好生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呢。下官先告退了。”又指着灯台道,“这盏灯就留在这里,火折子也留下。”说罢从怀中掏出火折,双手奉与我。
  我双手接过,又道了谢,复问道:“请问大人,那边屋子里关着的两个宫女,究竟是因何事到这里的?”
  李瑞正要退出,不意我如此一问,诧异道:“大人怎么问起她们?”
  那扇窄窄的窗户又腾起一抹淡薄如烟的灯光。“那个秋兰说,她因为偷了药材被颖妃发落进来。偷了药材这样稀松平常的事情,自然有御药院的执事理会,何至于要颖妃亲自发落,还在大正月里坐牢?她们所犯的当是重罪。”
  李瑞叹服,随即茫然:“这二人实是颖妃娘娘命下官进宫捉拿的,但究竟是何罪责,下官实在不知。颖妃娘娘只说,关到上元节以后才放出来,还要赶去做苦役。”
  我叹道:“罢了。只是那个叫银杏的女孩子似乎生病了,不知大人可否通融一下,给她们也送些热水热炭去?若实在不便,就把我的分些给她们好了。”
  李瑞感慨道:“没有什么不便的,下官照办便是。大人自己也在这里,竟还想着旁人的处境,大人真乃仁义之人。”
  他的语气不可谓不真诚,在我耳中却是针扎一样地讥讽。我的十指才刚在血色中浸染过,这会儿却去援手两个犯了重罪的奴婢,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之极。罢了罢了,又何必多事!怪不得那一日在宫外遇见皇帝,他说我矫揉造作,毕竟不虚。
  从窗口望出去,果然见李瑞命人送了热水和炭火进去。灯光如豆,暗影如山。我的善心在积年的谋算中,在尸山血海里,现出鬼魅一般的飘忽和幽冷。伪善的心是永远也暖不过来的。然而,我不得不伪善下去。老子曰:“大道废,有仁义。”[75]谁理它是真是伪呢?
  冷风吹熄了灯火,哀哭的声音像天边絮絮的风云自相惊扰,并不能在我的心湖中激起一星半点的波澜。我和衣而卧,银色的炭灰乘着火光在我眼前欢快地舞动,发出压抑而无声的笑。原本冷冰冰的面孔被烤得燥热,于是蒙上被子,就这样睡着了。
  我又梦见三位公主并排躺在金沙池畔,合目安睡。她们也盖着厚厚的棉被,身边不远处摆着热乎乎的炭盆。金沙池上弥漫着五彩烟岚,就像那两桶热水在烛光下蒸腾起氤氲水汽。身子渐渐冷了,三位公主忽而一个冷战,三双黑漆漆的眼睛阒然圆睁。
  眼前一片漆黑,周遭万籁俱静。一身冷汗,心有余悸。看来这病是永远也不能痊愈了。
  天刚亮,小钱就送了许多日常所用之物进来,连我素日爱看的书都拿了好些。又道:“昨夜本就要送过来,只因宫门关了,才没来得及。”
  我检视着纸笔道:“宫里怎么样了?”
  小钱道:“灵堂已经立起来了,各府的妃主命妇半夜就进宫了。芳馨姑姑带了漱玉斋里的人都去那边服侍了,所以才命奴婢来。姑姑让奴婢捎话给姑娘:请姑娘好好保重身子,万不可自暴自弃,总有出来的一天。”
  我将书贴在心口,叹道:“我还能出去么?”
  小钱神色如常,颔首道:“一定能出去的。”
  吃过早饭,便由一个内监引着,往宫中的绣坊去。我奇道:“不是说去捣练厂做活么?”
  那小内监道:“李大人昨晚就交代下来,委屈大人去绣坊赶制丧服。”
  我问道:“那边牢里的秋兰和银杏呢?”
  小内监道:“现下最少人的就是绣坊,秋兰和银杏也去了。”
  赶制丧服不过是剪裁缝制的功夫,自然比浸在冷水里洗衣裳要轻松舒适得多。且国丧当前,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李瑞将秋兰和银杏也调去绣坊,甚是公平合理。
  在绣坊做了半日针线,与宫人们一道吃了午饭,便又开始忙碌。因不能午歇,我头痛欲裂。晚间近子时才回到掖庭属,已是疲惫不堪。
  远远看见低矮的铁窗中透出融融灯光,饧涩的双眼顿觉清凉,不觉加快了脚步。走进狱室,但见小窗下摆了一套小小的桌椅,虽然斑驳开裂,却纤尘不染。笔墨纸砚、戒尺书籍陈放俨然。热水已然兑好,炭火正旺,连汤婆子都灌了滚烫的水,裹了棉套子塞在被中了。
  我甚是诧异,李瑞纵然能优待我,又何至于如此细心?转念一想,也许是芳馨悄悄遣人来过了也未可知。于是也不多想,匆匆洗漱过,便歇下了。次日寅时正起身,顶着漫天星光,依旧去绣坊做活。如此五六日下来,因睡眠不足,日日头痛。本以为沾枕即眠,却又常常失眠。加之狱中饮食粗粝,难以下咽,每日只吃个半饱,于是精神恍惚,连走路都有些轻飘飘的。唯一的好处,是再没梦见过三位公主。
  到了正月初十,绣坊的功夫少了。因有丧事,梨园不用唱戏,李瑞便打发我去为戏子们擦洗唱戏的行头。与睿平郡王高思诚交好的梨园琴师师广日当即拿出两把宫中赏赐的名琴,秉开众人,独自教我保养。功夫清闲,我在琴室中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师广日也不理会我,自己抱着琴去了隔壁屋子。天一黑,我便回到掖庭属。睡了一下午,总算能打起精神看书了。
  晚上,李瑞亲自带人送热水来,一个小内监细细擦拭了桌椅窗台,另一个灌了汤婆子,埋入被中。我微微惊讶,随即感动不已:“这些细心功夫,玉机还以为是姑姑派人做的……大人对玉机处处宽待,处处优容,玉机无以为报。”
  李瑞恭敬道:“感恩报答的话,从此不必再说。只可惜掖庭狱的吃食都是宫里做好了拿过来的,下官本待回家去带些好的给大人送来,谁知连日忙碌,七八日间,只匆忙回了一次家,也没顾上拿。还有,进了掖庭狱的人,都得劳作,这是宫规。下官自是不愿意大人这样辛苦,只是若不一视同仁,只怕上面问起来,于大人、于下官都不好。因此只得委屈大人了。”说罢躬身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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