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该为她欢喜还是为她难过:“如此说来,姐姐已经摆脱了这小王妃的身份。”
启春摇头道:“要摆脱这个身份,光有一封休书是不够的。须得他平平安安才好,不然世人会以为我在他落难时逼他写下休书,于我的名声也不利。待我再嫁时,这些便是洗不去的污点。”
“再嫁……”我愕然。当年在景园,在那个愁云惨雾的冬夜,启春说:“爹爹说,让我自己放开眼光挑。”那一抹明朗的羞涩如月光坦荡,女儿家的心动似一点春雪落在眉尖。她曾欢天喜地、满怀期待地嫁给高旸,三年后却只剩了一腔虚冷,“姐姐这么快就要再嫁么?”
启春淡漠一笑:“难道你要我为这不堪的婚姻守一辈子么?即便我肯,只怕父亲也不肯。”
我坐直了身子,垂头不语。不过数年,竟都见了分晓,仿佛一口气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如棺椁秘器,余下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一具行尸走肉苟延残喘。良久,我叹道:“姐姐难道没有想过,世子不告诉姐姐,又特意在此时写下休书,实在是因为爱护姐姐,不忍姐姐陷入泥潭,更不忍姐姐为了他自蹈险境。”忽而心念一动,高旸数年来一直冷落启春,莫非是故意的?倘或是真,却又为何?
启春扑了扑冷风,正要答话,忽然咳了两声,她强抑住胸腔里的寒意和唇边的冷笑:“也许是吧,那又如何?”
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急于挽回自己造成的恶果,急切道:“那姐姐——”
启春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喘不过气。启春自幼习武,一向身体康健,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病态。我亲自斟了一杯热茶,轻轻抚着她的背,凸起的胛骨似坚冷的心念。她几乎形销骨立。
她问道:“我听彤儿说,妹妹昨晚去黄门狱看他了。”
面对原配,哪怕我并没有那样的念头,亦不觉心虚:“姐姐怪我去黄门狱么?”
启春虚弱地一笑:“并没有,妹妹不要多心。”
我心头一颤,冲口欲问,终是忍住。启春却只顾低头吹着热茶,浑若无事。茶烟袅袅四散,似我无聊的困惑。一腔热血蓦然一冷,胸口涨得难受。我叹道:“罢了,姐姐既已拿到休书,这事也不必知道了。”
启春冷冷道:“妹妹要独力承担?”
心冷透了,反倒坦然。我扬眸一笑:“不错。”
启春的眸底有浅浅的水光,有困兽斗败后的失意、甘心与自嘲。窗外蝉鸣如沸,似我和她胸中各自喧嚣的心绪。一转眼,她已按下目中的不平,只剩病余的安然冷静:“妹妹若愿意告诉我,我便听着。若不愿意,也无妨。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劝妹妹,妹妹可愿意听么?”
“请姐姐指教。”
启春道:“听说昨夜苗佳人难产,妹妹出宫去瞧她了。想必你也知道昌平郡王获罪下狱的事情,苗佳人临终前定然对妹妹有所托付。”
我叹道:“惭愧。当时为了让苗佳人安心产子,玉机已应了。”
启春饮过热茶,脸上泛起微微潮红:“骨肉宗室的事情,只有等圣上自己决断。尤其是妹妹,身在内宫,更不宜置喙母子兄弟之间的家事。本是局外人,入了局反而坏事。妹妹通晓事情原委,又最得圣心,只要稍稍想一想,便知该如何作为。所谓‘动之甚易,靖之至难’[101],妹妹好不容易有今天的地位,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我颔首道:“姐姐放心,我都知道。”
因为身子还没有完全康复,王妃还病着,启春不便出府太久,于是匆匆告辞。我和芳馨站在金水门下目送她远去。天灰蒙蒙的,又起了风,似要下雨。启春连个丫头也没带,孤独的背影似千万道冷雨凝成的冰柱,瘦削、通透、坚硬、寒意袭人。
芳馨微微一颤,抚一抚上臂道:“风吹着有些冷了,姑娘,咱们回去吧。”我扶着她的手慢慢回转,脚步沉重。芳馨见我无精打采,便笑道:“小王妃毕竟是最挂念姑娘的,一回京就进宫来看姑娘了。”
大风忽然吹跑了我鬓边一朵小小的绢花,我蓦然转身,看着它越飘越高,越飞越远,连叹息也亟不可待地化在风中:“启姐姐已经不是从前的启姐姐了。她都知道了。”
芳馨扶着我走进益园,满山的碧翠之色郁郁沉沉密不透风:“知道什么?”
拨开藤叶的指尖被风吹得冰冷:“我和世子过去的事情,启姐姐都知道了。”
芳馨忽然身子一沉,险些滑了一跤:“姑娘说什么?”
我赶忙拖住她的左肘,稳稳扶住了她:“我说,我和世子过去的事情,启姐姐都知道了。”
芳馨道:“是小王妃自己说的么?”
我摇头道:“启姐姐如何会说这个?是我猜的。启姐姐知道我去过黄门狱看望过世子,却一点儿也不惊奇,仿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芳馨忙笑道:“小王妃已经回过王府了,王妃和高小姐早就将此事告诉过小王妃了,小王妃自然不会再惊奇。况且,就算知道姑娘去过黄门狱,也不见得就……”
我在历星楼前驻足,望着狂风卷起漫天紫红花雨,如受了酷刑的心伤,渗出点点血雾:“启姐姐是自己瞧出来的,并不是谁告诉她的。”
芳馨更是不解:“这如何瞧得出来?自世子成婚后,姑娘只见过世子两次。一次是遇刺的那日,还有一次便是昨夜。小王妃是如何——”
“不,是三次。”还有一次是我回宫之前的一夜,我从信王府吃酒看戏出来,在汴河畔遇见匹马独行的高旸。因我的马受了惊,震碎了马车上的风灯,高旸将仅有的一盏灯留给了我,自己却摸黑回府。事后偶尔想起,也还是有些淡淡的感念。只是我从未对芳馨说过。
芳馨道:“什么三次?”
高旸见我在景灵宫遇刺,那仓皇后怕的眼泪,如何能逃得过启春的眼睛?我摇了摇头,淡淡道:“君子‘察言而观色’[102],对启姐姐这样聪慧通达的人来说,一次足矣。她不说破,是因为她‘虑以下人’,顾及我和她的姐妹情谊。倒是我自己莽撞,多口问了一句。”说着口角一扬,嘲讽一笑。
芳馨道:“姑娘问什么?”
我微笑道:“我问启姐姐,她怪不怪我去黄门狱看望世子,她回答,不怪。”
芳馨释然,笑道:“小王妃与姑娘多年挚交,又看重彼此的情义,可说是心意相通了。奴婢也想不出姑娘和小王妃在一起时谈论男欢女爱、妻妾嫡庶的琐事。”说着扶起我踏着满地落花继续前行,“那姑娘告诉小王妃世子的事情了么?”
我摇头道:“没有。”
芳馨愕然:“姑娘为何不将此事告诉小王妃?明明已经对世子无情,却为何独自承担?小王妃若误会了姑娘,那可怎么好?”
欺君之罪,说又何益?我一脚踢碎脚下的落花:“她误不误会,我并不在乎。”
芳馨叹道:“若说姑娘还指望出宫去能嫁给世子,这还可一说,但姑娘明明并无此念。姑娘如此自苦,究竟是为什么?”
这样一想,连我自己也觉得愚蠢得可堪一哭:“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103]说句话,递本书,本就是我职责所在,也是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第二天一早,我命小钱出宫去买了些粗糙的纸张和墨条回来。午膳后,我顾不得午歇,便又命绿萼寻了一方新砚台出来研墨。绿萼一面研墨一面抱怨:“这墨涩得很,和宫里的好墨如何能比?姑娘放着好东西不用,为何要用它?”
我要依照高旸的嘱咐亲自篡改“刘灵助”的笔迹,如何能用官用的上等纸张和宫中的云头如意墨条?我笑道:“先把我那本钟繇的字帖拿过来。”
绿萼不敢多言,忙把字帖拿了过来。我照着钟繇的字帖将“刘灵助”奏疏上的字一一寻出,描摹了几遍,待笔势通顺,便有八九分形似。纯熟后,方敢将纸蒙在字帖上描写,数遍后,才能一气呵成。绿萼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不敢多言。待一切完备,日已偏西。于是我将绿萼遣了出去,独自一人用钟繇的笔迹描了“刘灵助”的上书,并在发生天子气的日子中添了一笔——“乙亥年壬午月壬辰日”,也就是咸平十八年五月二十一日。
五月二十一是真,其他四日是假。添上一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如此才更加迷惑。高旸仓促之间有所忽略,我代他补齐。
我没有将伪造的“刘灵助”的上书呈报给皇帝,而是塞进封套,与几本留中的奏疏放在一起,只待事情过去后再销毁。而那封照锦素的笔迹描摹的原件,被我投入火中,化为灰烬。墨条已经用尽,用剩的市卖纸张也被我烧掉。西北“刘灵助”的上书实实在在是用钟繇所开创的小楷书写的,毫无可疑。
留中、伪造、替换、销毁,本就是女录的分内之事。当真得心应手。
第二十章 羝羊触藩
两天后,宫门甫开。我刚刚用过早膳,正要去定乾宫,迎面只见弘阳郡王府的芸儿带着两个丫头款款而来。芸儿身着淡松绿绸衫和白绿长裙,长长一绺银绦被晨风扬起,如柳絮纷扬,又如鱼尾灵动。她身后两个美貌少女俱身着白衣,在清晨清新的日光下,情态如烟如雾,似真似幻。
在前的端庄,在后的谦卑。数月不见,芸儿气质大变。我纳罕不已,不觉迎上几步,笑道:“稀客!自从王爷离开了府,芸姑娘还从未来过我这漱玉斋。”
芸儿疾步上前,深深一拜:“奴婢给朱大人请安,大人万福。”起身后淡然一笑,胸有成竹道,“大人往常总说要和王爷少些往来,王爷也说大人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因此奴婢不敢违拗。今日若非有要事不得不面见大人,奴婢是断断不敢进宫搅扰大人的。”
“要事?”我见芸儿隐有忧色,一想到高曜人在西北,不禁变色,“是王爷让你进宫的,还是……”
芸儿欠身道:“奴婢是奉了王爷之命特来向大人请安的。”
我见她前言不搭后语,只得道:“请姑娘进屋慢慢说。”
芸儿的手纤细柔滑,无名指和小指上各戴了一枚素银镶绿玉髓的护甲,日光下宛如层层叠叠、白翠相间的湖光山色。简单绾着双缨髻,两朵嵌珠宫花如含情双目蕴藉藏晖,正是将一颗大珍珠剖成两半分别镶嵌而成。这种专为双缨髻打造的首饰,通常一珠双生,珍珠越大越是珍贵。她头上的珍珠,足有拇指盖大小。她身后的两个丫头梳着双丫,束着银环,容貌不俗。两人站得笔直,至今不敢抬头看我。想来高曜开府后对芸儿十分宠爱,如今她也算是府中的小姐,与高曈一样的人物。内府诸事,多决于她,因此平日御下甚严。
一时进了西厢,芸儿便将两个丫头都遣了出去。芳馨奉了茶,也退了出去。刚刚坐定,我便问道:“许久不见王爷了,王爷在西北可好么?”
芸儿笑道:“王爷才到西北不过半月,一切都好。”
我笑道:“我听说王爷飞章弹劾了昌平郡王,可有此事?”
芸儿想不到我竟如此直白,不禁一怔。好一会儿方斟酌道:“正是。陛下还夸赞王爷做事雷厉风行。”
我不由好奇:“听说王爷是六月初才到西北的,如何不过半月,弹章便送到了御书房的案头?这半月之间,要把西北盐政摸透也绝非易事。”
芸儿道:“这个嘛,奴婢也不甚明白。不过奴婢听王爷偶尔说过,西北盐政的事情,早就被人告发了。奴婢猜想,王爷此去西北,一应证供证据都是齐全的,表章自然写得也快。”
裘玉郎和文泰来的弹章几乎同时送达御前,高曜接着便弹劾昌平郡王,难道只是一个“匆忙”的巧合?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芸儿这样的王府娇奴,虽然聪明,毕竟见识有限。她见我神情有异,不觉惴惴道:“王爷除了写奏章,还给大人写信了。”
我笑道:“信呢?”
芸儿低了头,咬着唇道:“信……丢了。”
多少在我意料之中。若不是出了这样的大事,芸儿如何一大早便进宫请安?我抬眸一瞥,芸儿低头躲避我的目光。我斜倚在小几上低头摩挲三天前被我剪秃的指甲,指尖微有刀锯一般的刺剌感:“是谁送的信?怎么这样不小心?”
芸儿道:“王爷命小东子亲自送信回府,再由奴婢进宫转交给大人。”
“小东子……”五年前暮春的一个阴沉的午后,早年曾服侍过皇帝的花女御病死,陆皇后下旨追封为姝,赐号“安”。因为这次不起眼的例行追封,高曜想起当年被慎妃杖毙的曾女御身怀有孕“抱屈而死”,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追封,进而怀疑起慎妃退位的真实缘由。那一夜下着大雨,高曜在永和宫与我交谈了许久。离开永和宫时,那个冒雨背他回长宁宫的矮胖敦实的小内监就是小东子。他和芸儿一样,都是高曜从宫中带进王府的心腹之人,“王爷是单让他送信,还是有别的口信?那信封上可有写明要送进宫给我么?”
芸儿哎呀一声,自责不已:“王爷命奴婢向大人请安,还说,近来时气不好,请大人务必留意天气,及时添衣。至于那封信,奴婢糊涂,竟没有问。”
口信必要和书信结合起来,才能知道高曜真正的意图。我笑道:“没有问也不要紧,不必着急。只是小东子一向稳妥,如何会丢了信?”
芸儿忙道:“小东子奉命送信回府,快到京城时,竟在驿站中丢了信。”说着蜷起四指一砸手心,恨恨不已,“他一向仔细,这一次竟如此大意。奴婢必当禀告殿下,狠狠地责罚他。”
我笑道:“何必急于责罚?我问你,小东子是在近京城的驿站丢的信,他受伤了么?还有没有丢别的东西?是几时发现丢了信的?”
芸儿凝神道:“奴婢瞧他并没有受伤,身上盘缠也没有丢失。只是说来也怪,东子把信贴肉藏着,睡觉时也不拿出来,谁知一觉睡得太沉,早晨起来竟还是丢了!”
既藏得如此严密,想来是高曜特意嘱咐过:“你知道那封信中写了什么?”
芸儿道:“小东子都不知道,奴婢就更不知道了。大人,谁会偷王爷送回府的私信呢?这也太不合情理了。”
“在京城附近的驿站中下手,如此明目张胆……留意天气,及时添衣……”,这样想着,不觉哼了一声。西北的三个皇室至亲中有两个被囚禁,还有一个若得知胭脂山上曾出了天子气,多少也会惶惑不安。高曜送给我的密信,多半说的是此事。须知高曜的表兄裘玉郎还在工部屯田郎中的任上,在西北助施哲查案。西北到京城的一切私信恐怕已被皇帝派人监视了。高曜的密信,说不定此刻已在景园含光殿的书案上了。皇帝一向多疑,“君子用罔”[104],高曜“羝羊触藩,羸其角”。高曜毕竟年少,还是沉不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