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至于被打乱的步骤,还要看李玄度开出的价码如何,如果合适的话,她并不介意改换门庭,重新找个合作的对象。
  这一刻,秦素骨子里的凉薄又冒了出来。
  不相信巧合,不相信善意,更不相信天下掉下来的好处。她只相信利益、阴谋与诡计。
  “若我所料未错,六娘并不想叫人查明身份,可对?”李玄度的语声响了起来,仍旧如弦韵流动,疏冷冲漠,那双鲜少表情的眸子,此时便停在秦素的身上,幽邃的眸光,在这一刻通透清澄,如窗外碧蓝的天空。
  秦素回望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是,郎君一点未料错,我确实不想叫人知道我的身份,尤其是薛氏。”她的态度同样坦然,望向他的眸子里,是水波一般明洁的光华:“然,我今日所临之境,乃是困局。若要破局,便不容我继续隐在面纱之下。故,方才主动接洽何鹰,于我意义极重大,我,亦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
  她清而弱的语声被夏风拂散,李玄度凝在她身上的视线,微有了些漾动。
  语声稍歇,便又是一阵安静与寂寥,房中二人一坐一立,皆有些怔然,似被那窗外明丽的阳光与阵阵好风所惑,一时间都不曾出声。
  “吾,可助卿。”良久后,李玄度的语声方又响起,空冷的琴韵蓦地多了些鲜活,而他说话的语气,亦是罕见地认真。
  秦素先是一怔,旋即凛然。
  李玄度真要帮她?
  为什么?
  在没得到好处的前提下,会有人这样主动地去帮人么?
  这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而最重要的是,他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巧了,巧到了令秦素不得不生疑的地步。
  在她的计划里,与飘香茶馆的合作,应该还要往后再延一延,要让对方清楚地看到她的能力,然后大家才能坐下来谈。
  可是,李玄度与她不过是见过三次面而已,第一次还是她远远窥视,他们正经有交谈的会面,只有两次。
  仅凭着那两次绝对称不上愉快、每一次都有一方想要杀掉对方的会面,李玄度便说要帮她,说是匪夷所思都不为过。
  可想而知,建立在这帮助之下的合作,有多么的薄弱。
  房间里变得安静了起来。
  那令人难耐的寂然,似是连盛夏的阳光也拂之不去,于是,那窗外掠过的阵阵好风,亦只得徒然在这房中流连辗转,复又惘然而去。
  秦素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李玄度,李玄度却挪开了视线,看去了窗外。
  二人皆是良久不语。
第287章 来时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玄度的语声才又响了起来,那冰弦般的声线里,已不复方才的轻松,而是重又寂然如死。
  “六娘可信巫?”他问道,几乎是一瞬间,他的人忽然便灰寂了下去,连带着这整个房间,亦随之灰暗了几分。
  “巫?”秦素喃喃重复,莫名想到了自己的来处,心底里便有了一种本能的排斥,蹙了蹙眉:“郎君如何忽然说起这个?”
  李玄度灰寂的眼眸垂了下去,抬手抚向眼前的凭几,语声冷寂:“我唐国是有巫的,国师即为大巫,乃是国中最崇高、最伟大的人。国师住在隐秘的高山之巅,通常,并不为外人所知。”
  他像是忽然被什么触动了,语气虽冷,然神情中却带着感慨,又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眸光凝在凭几上,身形挺直不动,连发丝都安静的披落于肩上,宛若一具最优美的雕塑。
  “我出生时,大巫做了一个梦,梦见土地开裂、山崩水涨,我唐国的大好河山,瞬息覆灭。”清泠泠的语声,似玄而又非玄,李玄度的神情是淡的,远的,似是在说着旁人的事,“故,我一生下来,便被视为国运之凶物。”
  秦素抬眸看了看他。
  他站在凭几边,似一道清华流转于房中,却又像是被这万丈红尘所抛弃,遗世而独立。
  那么的孤单,那么的寂寥。
  秦素忽然觉得不平。
  即便她一度希望他去死,甚至直到现在,这念头也没放下,可她却也从不曾认为,这样卓然于众的人物,会是什么凶物。
  说是妖孽还差不多。
  “信他做甚。”秦素淡声道,语气中含着一丝不屑,“不过是虚言恫吓罢了,你信了,就是傻了。”
  她自己不就是个与“巫”差不多的人么?
  整天神神叨叨地说些事情,自诩为能够预言,其实不过是占了个重生的便宜罢了。即便如此,那些人或事也并非都能听从她的调度,有许多事情,岂是人嘴两张皮便能更改的?
  “你不信?”李玄度看了看她,却也并未显得吃惊,反倒含了些许了然,浅淡的唇开启,露出了一丝笑意,“也是,你靠的是术,紫微斗数乃是通过排列计算得出结果,与我们唐国的巫,的确不同。”
  秦素低下头,对着那青瓷碟子里的九鲜果翻了个白眼。
  算了,她不去解释了,这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罢。
  “巫,亦是天机。”被秦素打了个岔,李玄度此刻的语声倒又变得温和了些,不似方才那般冷寂,“在唐国,巫的预言,多以梦生。巫梦,从未出过错。”停了停,他像是自嘲似地一笑:“一次都没有。”
  秦素抬起头来看着他,神情变得郑重了一些。
  “真的没错过么?一次都没错过?”她问道,清和淡然的语声,柔和得宛若这拂面而来的风。
  说起来,这世上既然有了她重生这回事,或许,那些怪力乱神之语,也未必不是真的。
  李玄度闻言,缓缓地点了点头:“是,从无一错。至少以我所知,无一次断错。”
  秦素“唔”了一声,侧首想了想,又问:“是故,郎君才会远离故土,避居大陈,是为避祸?”
  “是,亦不是。”李玄度答道,迈开长腿上前几步,坐在了桌子的另一侧,复又抬手向案上的九鲜果指了指,唇边的笑意忽如春风掠鬓,温柔得几乎能化去冰雪。
  “这果子你应爱食,吃罢。”他伸出一只骨节匀称,宛若最高明的工匠雕刻出来的手,推着那果碟往秦素的方向挪了挪,唇边的笑意如蝶翼,轻触着人的心。
  秦素半侧着头,拣起了一枚果子。
  这人她是不想再多看了。
  看一回,灰心一回。
  满以为自己的容貌已然算是绝色,在这人的面前,她才知道什么叫云泥之别。
  含了些莫名的情绪,秦素半是赌气、半是颓丧地将果子扔进了口中。
  小巧的面果儿,入口酥软,甜中带鲜,是拿着虾肉、甜薯与面粉合捏的面球儿再过油炸的,每个果子皆不过拇指肚儿大小,一口一个,鲜美异常。
  “如何?”李玄度那双清透的眸子,停留在秦素的脸上,就像那面球儿是他炸的一般,而他这个厨子,正在等待着秦素这位食客的评断。
  秦素点了点头,实实在在地给了句评语:“很美味。”
  确实很好吃,至少对她的胃口。
  李玄度唇边的笑意深了一些,那双能笑得天地变色的眸子里,简直像是盛不下那许多的欢喜,直漾出了眉眼之外,于是便又叫这天地万物,皆化作了春色。
  春风拂鬓花自暖,晓来芳蕊和露绽。
  秦素的心头,不期然地便浮上了这句诗,旋即那心底里便又灰了灰。
  罢了罢了,她跟个妖孽赌什么气?
  “既美味,六娘不妨多食一些,若不够,我再叫人做。”李玄度却像是欢喜不禁,又似是最殷勤好客的主人,含笑语毕,又将一旁的茶壶提起,将秦素面前的茶盏注满。
  秦素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都说美人之恩最难消受,她这会算是体会到了。
  她不着痕迹地转过视线,看了他一眼。
  不知何故,她此刻的感觉,就像看见那宝相庄严的观音大士,忽然坐下来拉着她闲话家常一般,那种落差,怪得让人无法形容。
  “多谢。”过了好一会,她方才想起来向李玄度道谢,一面便端起了茶盏,啜了一口茶。
  茶香醇绵,略带一丝甘甜,恰好解去了油果儿的滑腻。
  果是好物。
  秦素前世见过不少好东西,此时自是知晓,这茶乃是唐国特产,名曰“清毫”,据说一两千金。
  不过,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
  一个出生的时候就能让大巫做梦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普通人。现在的秦素倒有些期待起来,不知道李玄度接下来又要说些什么,以给她更多的线索进行推断。
  李玄度缓缓地给自己也斟了半盏茶,方才搁下茶壶,执盏在手,凝望着那盏中浅碧色的茶水,漫声道:“因我命带不吉,故,我出生后不久,我的母……亲便去逝了,我父……很害怕,意欲杀我。然巫却说,我只可死于命中之劫,却不可死于外物之力,否则便是逆天,于亲人不利。于是,我便被巫带去了山中,直到我十六岁时,巫又做了一个梦。”
第288章 梦死生
  李玄度的语声像是沉入了梦幻一般,在秦素的耳边响起,那玄音曼妙动人,却又带着深深的伤感,与孤寂。
  “巫做了什么梦?”她忍不住问,清冽的眸子看着他。
  李玄度回望着她,片刻后,移开了视线,浅淡的唇微启,吐出了两个字:“噩梦。”
  秦素的心往下沉了沉。
  这倒并非她对李玄度命运的同情,而是自他的叙述中,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说来,这也是极玄妙的一种感觉。初见他时,她便曾在惊艳之余猜测,为何李玄度其人,她前世对他一无所知。
  现在想想,这种可能性其实是存在的。
  有可能前世时,他根本不曾来过陈国,又或者人虽来了,却很早便亡故了。
  此乃最合理的解释,除此之外,秦素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理由,能够将李玄度的寂寂无名解释清楚。
  她垂眸思忖着,蓦地心头微凛,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划过了脑海。
  唐国的那件大事!
  刹时间,秦素搁在案上的手,一下子轻握成拳。
  她记得的那件大事,或者说是那场大祸,便发生在今年的十月。自那以后,唐国便陷入了无休止的争斗,内乱不息,赵国趁势南下,攻下了唐国好几座郡县。直到中元十五年前后,唐国方才缓回了一些元气,却终究还是不复如前了,与大陈的合作亦显得弱了许多。
  难道说,前世的李玄度便是在那个时候……
  秦素的呼吸忽然有些快了起来。
  “巫做的梦,是关于我的。”冰弦轻振,似玄音乍响,将秦素的思绪自遐想中拉回到了现实。
  她凝了凝神,转眸看着李玄度,那双如隐于幽草间的眸子,清清凌凌地停落在他的身上。
  “他做了关于你的什么梦?”她问道,语声已是恢复如常,并无半分异样。
  李玄度并未去看她。
  他姿态优美地端起了茶盏,浅啜了一口,复又望着手里的青瓷盏,语声若梦:“巫做的梦,梦见了我的死。”
  淡淡地一语说罢,他顺手搁下了茶盏,转首望着旁边的窗扇,那窗格子里映着一折绿柳,纤柔的一握,拖风牵绿,在阳光下招摇。
  “他梦见我站在空旷的野地,忽然间身体碎裂、四肢离体,整个人分崩离析,鲜红的血溅上了半空。”那冰弦般的声线,在这一刻泠泠响起,拂散了这夏日午后的温柔与明丽。
  李玄度说到此处停了停,回首看了秦素一眼,那始终灰寂的神情里,头一次含了些许歉意:“我说的,可吓着了六娘?”
  秦素摇了摇头,语声淡然:“并无。”语毕,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复又浅笑:“李郎请往下说。”
  李玄度微有些讶然地看着她,旋即便又释然,浅淡的唇微微一勾,勾起了一抹摄人心魄的浅笑:“也是,六娘的胆子向来很大,总是独自行事,夜下孤山去得、幽邃秘径去得,如今又敢去寻薛家人的麻烦,我的故事,又岂会令你害怕?”
  秦素将茶盏拿在手里端详着,盈盈一笑:“那是自然,我的胆子,从未小过。”
  若是胆怯,她只怕早就死了。
  再者说,任是多么胆小的人,在隐堂那地方呆上十天,保证你变成这世上最无惧之人,或是死人。
  秦素的眉尖蹙了蹙。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能够如此平心静气地想起隐堂,没有痛恨与惧怕,唯有远观远看的冷静。
  或许这是因为,她知悉自己的敌手并非常人,而是某位尊贵的皇子,所以,对于隐堂,她最近总会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亦总会想,她的手上若有一支像隐堂这样的力量,又会如何?
  “嗯,我知道,六娘胆大包天。”耳边似奏起了一段弦音,秦素飞快地回过了神,抬头看了李玄度一眼。
  李玄度亦正在看她。阳光自斜侧方打在他的脸上,他的一小半面容隐在阴影下,凝视着她时,那深邃的眸光似揉进了重逢那夜的月辉,又似染上了这盛夏时漫天的华彩。
  直到此际,秦素才真正看清了他的样貌。
  不是草径初逢时的匆匆一瞥,亦非两度重见时的隐晦与幽暗。这是她第一次在明亮的光线下,在洁净而雅致房间里,与他对坐,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样貌。
  不必说,他的长相是极俊美的,鼻梁高挺,眼窝微有些凹陷,浓黑而整齐的长眉之下,是一双清透却又灰寂的眼眸,浅淡的唇色温软明润,如珍珠在烛火下泛起的柔光。
  细看之下,他的五官似有别于中原男子,别有一种深邃与浓郁,那眉眼挨得犹近,不是薛允衡或桓子澄那般的剑眉星眸,而是漆黑的长眉下,隐着一双幽深的眸子,那眼睛只消多看一眼,便似能将人的神魂摄去。
  “还是说说后来罢,后来如何了?”秦素问道,语气有些懒懒地,似是提不起精神。
  实在是,面对着李玄度这张脸,任是再美丽的女子,也会觉得灰心丧气的。
  那是倾尽天地之力、集合造化神功才能生出的一张脸,便是向来自诩美艳盛容的秦素,每多看一眼,亦要叹一句自感弗如。
  所以,她此刻的情绪才有些低落。
  不知何故,她这般无精打采的模样,倒像是取悦了李玄度。
  他唇边的笑容展开了一些,说道“既是六娘愿听,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眸含笑意,然他的语声却仍如冰弦,泠泠淡淡,不见情绪,停了一会,复又慢慢地道:“巫在梦中,除了梦见我的死,亦梦见了我的生。”
  梦人死,又梦人生,倒也怪异。
  秦素略略转眸看着他,神情中含了一丝忖度,沉吟片刻,便问:“这又作何解?难道巫的梦,亦有似是而非之时?”
  “这倒不是。”李玄度淡淡地道,修长的手指扶在案上,指形美得如同浮雕,“天机,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就如同紫微斗数,那星盘里看出的有时亦并非定数,而只是大致的走向,至于具体那人会怎么走,结局到底如何,终究要看那人如何拣择而已。巫,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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