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唐国无力渗透,但这毕竟是大事,又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以隐堂的能为,打听出这些消息还是能够做到的。
不过,此刻的秦素,只说了这变故的一半。
这是定金,先付在前。至于后续,便是她接下来的筹码了。
心中细细地盘算着,秦素已是款步行至窗边,一手扶着窗栏,看向窗外阳光如洗的街巷,漫声轻语:“自知晓郎君乃唐国人后,我便为郎君安了星盘。因不知郎君生辰,我便以你我初遇的那个午后为准,推了一盘,却不料……竟推出了贵国的皇帝。而后,我又以唐皇之生辰排了一盘,便排出了刑忌夹印之格。”
第294章 折轻柳
说到这里,秦素蓦地转首看向李玄度,眼眸亮得似染了窗外的烈阳,“因事发之时距今稍远,而那一盘我又排得仓促,故,此局仍显粗疏。诚如李郎方才所言,我排出的,只是一个大致的走向,若要精细准确的时辰、人物与事件,一月之后方可确证。届时,李郎应我之事,想必亦有结果了罢?”
纯粹是讨价还价的说辞,偏偏态度从容,神情自在,便此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洒脱味道。那清嫩的语声嵌在阳光下,融进暖风里,像是无处不在,又似是被风拂散,被阳光融解,须臾消弥于无形。
李玄度长久地凝视着秦素。
她逆光而立,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唯可感知到那双清冽的眸子,此刻正停落在他的身上。
无悲、无喜、无一丝波动。
那两道淡漠的视线,分明看着他的方向,却又像是穿越了他的身体,抛向了某个未知的地方。
秦素的心中,的确是一派淡然。
口头约定之后,最终还是要看成效,旁的不说,只李树堂手上的那封信,一个月后,总该见分晓了。
到了那时,她与李玄度一手交信,一手交赠言,两不亏欠。
李玄度凝视她良久,浅淡的唇微微开启,清泠的语声亦随之传进秦素的耳畔:“多谢赠言。”
与她看向他的眸光相同,他的语声亦无分毫波动,仿佛方才他身上爆发出的冷意,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秦素看了他一眼,未曾出声。
坦白说,她有些意外。
李玄度方才的气势,显然是被她的话惊动了心神,甚至还是心中大惊,然而此刻他却又平静得反常。
看了他一会,秦素重新转首望向窗外,微凉的语声携风而来,回荡在房中:“郎君不生气么?”
“生气?为何?”李玄度反问道,冰弦般的声线,比秦素的语声还要冰凉,却又淡然无波:“且不说这赠言于我是否有用,只说这赠言所涉之事,乃是天大的大事,便算于我无用,说出去亦是一件大功德。我谢阿素还不及,难道还要生你的气不成?这世上,哪有这般的道理。”
他的语气极为坦然,并非砌词搪塞,倒像是真是这样想的一般。
秦素的眸光微微闪动,似是望着那窗边的柳条出了神,停了片刻,轻声一笑:“郎君果是妙人。若换了一般人,只怕会认为我自私,再骂我一句小人,不拿够了好处,便闭口不言。”
她的话音未落,便听见了李玄度走过来的脚步声。
她并未回头,那脚步声很快便又停下了,便停在她身后不远处。
李玄度微微垂首,那温和而又蕴着凉意的眸光,平和地拢在眼前纤细的背影上:“阿素便是想得太多了。”他语声安然,一如既往地不含情绪,“此事其实极简单。我相助于你,是为了我自己。你赠言予我,则是为了你自己。你我所图者,终不过二字,是为‘心安’。”
言至此,他笑了笑,那笑声亦如琴筝,醇厚清亮,撩动人心:“就算你不回予赠言,我依旧还是会帮你。诚如我,就算我答应帮你之事根本还未完成,你不还是提前便赠言于我了么?虽只有半句,却是千金难买。”他挪开视线,与秦素一同望向那一根在风里折腰的柳条,语声轻缓舒和,若暖风盘旋,微含叹息:“阿素是生怕我不拿你当坏人?还是……你实在太想做个坏人?”
平生第二次,秦素觉得自己灰溜溜的。
她凝目看着那一折柳条,微觉恍惚。
方才赠言之时,连她自己亦未搞懂,她到底是存心以言语试探,以证实李玄度真正的身份,还是真如他所言,只为求一个心安?
此际被他这样一说,秦素便越发有种无地自容之感。
她甚至也同样搞不清,这种无地自容,是出自于被人点破心事的尴尬,还是因为被人误作好人的难堪?
这想法令秦素十分的不适。
她现在唯一能肯定的是,每回遇见李玄度,总无好事,也总归要出点幺蛾子。
她略有些烦躁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根柳条。谁想,方才看李玄度做这个动作时,似是一点不吃力,可轮到她时,她才发觉,她的手臂似乎有点……短。
这个发现令秦素越加烦躁起来,一种近乎于羞恼的情绪,瞬间便冲上了她的头顶。
她踮起脚跟,小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手臂伸得长长地,竭力去捞那一弯在风里招摇的柳条。
那柳条却像是在与她做着游戏,总是自她的指尖轻轻滑过,只差那么一点,便要被她捞住,却又总是轻易地脱身而去。
身后终于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醇厚且清和,宛若轻风拨弄着琴弦。
随着这阵笑声,一阵松针般清浅的气息拢了过来,旋即,便是一角玄色博袖与一只雕刻般修长的手,探进了秦素的视线。
手臂比她长,衣袖比她宽,动作也比她优美。
那修长的手指毫不费力地轻轻一勾,便将那不听话的柳条勾在了指间,再拉直右移,手指灵巧地动了几下,便将柳条绕在了秦素那几根黝黑纤细的手指上。
“喏,给你,拿好了。”他说道,微温带凉的手指,在她的指尖上轻轻一触,便即移开,而随后,那松针般的气息亦离她而去。
秦素木然地看着手里的柳条。
她可以断定,身后的人一定还在笑。
怀着一种莫名的情绪,秦素将那柳条向手指上多绕了几下,另一只手便去揪树叶子。不消片刻,方才还风情万种的碧叶纤枝,便成了秦素手中光秃秃的一截软木条。
她回眸,向身后的人飞去一个嘲讽的淡笑,旋即松开手指。
那截软木条委委屈屈地弹回原处,再不复方才迎风舒展时的轻盈模样。
“阿素这是在生谁的气?”李玄度温和的语声响起,只听那语气,便可想见他眸中漾动的笑意:“方才还在问我气不气,却原来,气的人是阿素。”
他终是笑出声来,却也并非高声长笑,而是低声闷笑,听在秦素耳中,越发地难以忍受。
第295章 传锦囊(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深吸了一口气,秦素闭了闭眼睛,似是要将方才那一幕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复又张开眸子看向身后,语声忽尔变得甜腻起来,眸光亦带着些许柔情:“既是今日博了郎君一笑,我想再请郎君帮个忙,想必郎君亦不会拒绝,是也不是?”
“好。”李玄度答得十分干脆,深邃的眼眸凝向她的眸中,似是在寻找他在她眼里的影子。
秦素回视于他,自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向他的眼前晃了晃:“烦请郎君派个人,将这锦囊交予那个叫阿鬼的小郎,再传句话,叫他将我方才给的那包东西,挪进这只锦囊里去。”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复又淡声说道:“郎君可莫要说不识得阿鬼,我今日的一举一动,想必尽在郎君的眼中,故,此事请郎君帮忙,应是不难的。”
今天她所做的一切,几乎就在李玄度的眼皮子底下,秦素不相信他一点不知道。
“确实不难。”李玄度果然并未否认,长臂轻舒,便接了锦囊在手,上下端详两眼,又掂了两下,却发现那囊中竟空无一物,他便看向了秦素,眸中微含了些笑意:“阿素,这锦囊……我是不是见过?”
秦素立时正色摇头:“并无,郎君一定是记错了。”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眸中微光闪烁,却亦是正色点头:“确实,我记错了。这锦囊与地动那一夜阿素请我食糖的锦囊,并无半分相像。”
“正是如此。”秦素肃然语道,语罢一拂衣袖,离开窗边,坐回了座椅中。
这话她说得一点不亏心。
诚然,这锦囊确实便是她从阿谷那里搜来的,不过,这里头却没装着那掺了迷药糖果,可不就是两回事儿?
秦素眉眼不动,心底的念头转个不息。
将这锦囊交予阿鬼,也是她临时想起来的主意。
方才说到了高翎,她忽然便发觉,她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阿妥亲手缝制的那个布囊。
方才她将迷药交予阿鬼时,用的还是阿妥递进来的那只布囊。如今想想,阿妥的针线活计,最好不要出现在林二郎的身边,以免惹来不必要的,所以,秦素便将一直留着的阿谷生前佩戴的锦囊,拿了出来。
她隐约地希望着,“那个人”能够疑到自己的身上来。
这只原本系在阿谷的身上、据说还是那个“银面女”给的香囊,最后却出现在了林二郎的手上,秦素相信,“那个人”一定会起疑。
如果能诱得“那个人”出手便好了。
秦素暗自盘算着,对自己的谋划含了一丝期待。
以前的她只能缩在人后,悄悄地破解一个个困局。而现在她却有了一个绝强的助力——李玄度。
有这个大唐权贵在背后撑着,秦素便有了最大的退路。如今的她,反倒期待着“那个人”出手。
只有对方出手,她才有机会顺藤摸瓜,查出源头来。
念头转至此处时,秦素身上的气息便冷了下来,神情却极是淡然。
李玄度看着她,眸中笑意渐浓,微微摇了摇头,便向外唤了一声“来人”。
他话音方落,便见门扇开启,那个叫阿雾的美貌使女走了进来,躬身柔语:“主公有何吩咐?”
李玄度将锦囊搁置于凭几上,将秦素所言转述了一遍。
秦素便在旁补充道:“只消说吴六即可,他一听便知。”
这是她与阿鬼他们约好的暗号,听此二字,阿鬼便会知道这是秦素送去的东西,必会依言处置。
阿雾沉默地躬身一礼,拿过锦囊便退了下去。
秦素此时的神情已变得十分安然。
已经托付给李玄度的那三件事,她只能坐等消息回来,倒是壶关窑那里,需得小心就对。
她微微敛眉,看向案上的素青茶盏。
那一刻,她的眼前似又浮现出了壶关城那晚的画面,那一男一女的对话声回转于脑海,让她的神情渐渐变冷。
她执起茶盏,握于掌中。
盏中的茶水已然凉透了,一股淡淡的冷意,顺着手指漫卷而上,却又被窗外拂来的夏日热风,悄然拂去。
“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李玄度琴弦般的语声传来,将秦素的心绪拉转了回到了此刻。
她抬头看了看凭几上的刻漏,微微颔首:“确实不早了。”说着已是起了身,含笑看向他问:“郎君打算如何送我离开?”
何鹰此刻一定还在找她,离开飘香茶馆容易,离开这条街,却一定是不容易的。
薛府侍卫可没那么好糊弄。
李玄度却并不着急,只上前推开了雅间的门,当先往楼下走去。
秦素随在他的身后来到了后院,却见那后院的院门开启着,一辆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马车,便停在门前,刚好将院门堵了个严实。
“上车罢。”李玄度微侧了身子说道。
秦素不复多言,上车坐好,便见李玄度立于车外,那寂然的眸光似含了些温度,落在她的身上,温声道:“我叫人引开他们,你便坐了这车出城罢。”
秦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她很怀疑这人会派人跟着她,寻到那秘径的出口。
李玄度眸光微动,忽尔便伸出了一根修长的手指,向她的脑门儿上轻戳了一记,眸中笑意点点:“小小年纪,莫要总是这般老成。放心,车会停在官道左近,不会坏了阿素的事的。”
秦素愕然,不自觉地抬手去摸额头。
便在这个瞬间,车门已然合拢,她甚至都未来得及看清那车夫的高矮胖瘦,马车便动了起来。
直到那一刻,秦素才终于吐出了胸中的一口闷气。
这都是什么怪毛病,一个两个的,叫人都不知说什么好了。秦彦婉爱敲妹妹们的丫髻也就罢了,没想到看起来一脸死气的李玄度,居然也有这种爱好。
她用力揉搓了一会额头,复又放下手来,侧耳听着车外的情形。
市声渐渐喧嚣,偶尔一阵风拂进车窗,携来干燥的盛夏的气息。马车略略倾斜了一个角度,复又摆正。
秦素知晓,车子已然驶离了那条细巷。
她向后靠坐于车壁板旁,阖目沉思起来。
第296章 吾信她
李玄度站在门边,目送马车转过巷尾,便向旁伸出了一只手。
一个穿着一身庶族灰衣、容貌极为普通的中年男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将手里捧着的玄纱帷帽递了过去。
李玄度接过帷帽戴上,却并未出门,反倒后退一步,将门重又掩上,方看着那院墙上攀爬着的半墙绿叶,淡声道:“安排好了?”
“是。薛府侍卫共七人,都引开了。”灰衣男子应道。
李玄度负了两手,立在门边不语。
夏风轻盈地掠过小院,墙头上碧影拂动,摇落了满地细碎的阳光。
“夏天快要过去了。”李玄度说道,微有些怅然的语气,似是感叹光阴的无情,停了停,又道:“我们不等了,一个月后便动身罢。”
“是,主公。”灰衣人应诺了一声,面上却飞快地掠过了一抹担忧。
“无妨的。”似是察知到了他的忧虑,李玄度冰弦般的语声响起,已不含半分情绪,“比起巫,吾更信她。”
这个“她”说的是谁,那灰衣人似是极清楚,垂首应了声是,复又沉声道:“白云观我留了人手。”
“须慎行。”李玄度淡声说道,转身往院子东角的厢房行去,边走边放低了语声道:“那里异状频仍,能不动,我们便不动。”
灰衣人抬起头来,神情郑重地道:“主公放心。”
李玄度点了点头,二人已是行至了厢房门外,他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看着灰衣人,问道:“巫信中所说的第二个梦,莫非……应在今年?”
灰衣人肃声道:“主公得东陵先生弟子赠言,知情于先、预事于前,仆以为,应该就在今年。”
李玄度“唔”了一声,未再说话,推门走进了厢房,灰衣人亦紧随其后跨进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