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陶文娟与他相互见了礼,瞥眼见他的脚边放着一只极大的书箱,看上去很有些重量。
  “郎君交代我将这书箱送过来,陶先生可在?”杨从申语声恭谨地道,那从容的姿态衬着他一身的士子衣着,极显风度。
  陶文娟便含笑道:“家君不巧外出了,杨郎请进。”说着已是将门扇开启,侧身避让。
  杨从申道了声“仆失礼了”,便俯身提起书箱,跨进了院门。
  那书箱果然极重,他提起书箱后,整个身体都倾向了一旁,走路时亦是身体微斜,唯脚步极稳。
  陶文娟知道他有武技在身,比普通士子的力气大多了,当下也未多想,回身虚虚掩上院门,便在前引路,将他引至了书房,又将果物并温茶端了上来,请他坐下歇息。
  方才她便看过了,院门外并无马车或牛车,可见杨从申应是从秦府一路走过来的。此刻虽是暑气暂消,到底还有些热,这一路他走来想必颇是吃力,请他稍坐也在礼数之中,纵然是孤男寡女,只是她也不是什么大族女子,小族并没那么多的讲究。
  杨从申似是确实走得热了,坐下后便先端起茶盏喝茶,陶文娟便坐在下首相陪,一时间二人皆是无话。
  待喝了两口茶,杨从申方歉然地道:“女郎见谅,我这一路走得急了些,有些渴。”
  陶文娟便笑道:“杨郎辛苦了,且自坐着便是。”停了停,便又笑问:“却不知这箱子里装着什么?看着似是极重的样子,莫非是一箱子的书不成?”
  “不尽是书。”杨从申又喝了一口茶,清隽的脸上便露出个温和的笑来,温声道:“郎君送了先生一整套的文具,其中有一方文山砚,经不得车马颠簸,故才由我送来了。”
  “原来如此。”陶文娟了然地道,复又向他道谢:“杨郎辛苦了。”
  杨从申摆了摆手,温声道:“不辛苦,不过是跑腿而已。”他说着便想要将茶盏放回案上,谁想他的手方才伸直,那衣袖便碰翻了一旁的茶壶,只听得“呛啷”一声脆响,青瓷茶壶应声落地,里头的茶水泼溅出来,顷刻间便将他的袍摆打湿了。
  陶文娟“呀”了一声,人已经站了起来,迭声问:“可烫着了不曾?杨郎可受了伤?”虽说着话,人却是并未往前,依旧守着礼数与杨从申隔案而立。
  杨从申清隽的脸上,迅速升起了两片红晕。
  他急急起身后退了两步,忽又想起地上的茶壶,于是便又上前俯身去拾茶壶碎片,不想这一弯腰间,那茶汁便从外袍直透内衫,衣袍的下摆已然皱在了一起。
  “这……我一时失手……真是对不住……”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两只手支楞着,脸涨得越发地红。
  陶文娟忙道:“杨郎无事便好,这些且放着,我一会来收拾。”语罢又向他的衣裳看了两眼,复又续道:“杨郎请稍候,我取块布巾来予你擦一擦。”说着便要往外走。
  杨从申红着脸摇手道:“不必如此麻烦,我……我无事的。”他一面说话,一面便伸手去拉袍摆,只是那袍摆已然湿得透了,又如何展得平,越拉便越是不成形状,他面上的尴尬亦越来越浓。
  陶文娟便柔声道:“郎君还是擦一擦罢,并不麻烦的,我去厨下寻布巾,且请稍等。”语毕她便疾步出了屋,径去了后院的厨房。
  而她并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之后,杨从申面上的神情,忽然就变了。
  方才的那些尴尬、难堪与手忙脚乱,此际已尽数不见。
  掸了掸沾湿了的衣袂,杨从申,或者应该说是欧阳嫣然,例从容地直身而起,往四下看了看,旋即便将视线凝聚在了那架大书架上,目中划过了一丝冷意。
第302章 书页卷
  在厨房忙碌的陶文娟,对书房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那厨房极小,除去锅灶与一只小厨架外,剩下的地方也就刚好够一个人转身而已。
  陶文娟在小架子上翻拣了一会,寻出一方干净的白布巾来,拿在手上回至书房,却见杨从申已经离开了原来站的地方,正蹲在地下拾碎瓷片,见她走进来,他便微红着脸道:“是我的不是,女郎勿要介意。”
  “杨郎也太过见外了。”陶文娟摇头说道,将布巾搁在了案上,转眸便见他满手都是茶汁,衣袍处也湿漉漉地,以往的清冷疏淡早已不见,瞧来分外狼狈,她不由有些好笑,便又道:“杨郎还是放着罢,莫要再将衣袖弄湿了。”
  杨从申似是意识到,他现在这样做只是给人添乱而已,便红着脸起了身,拿起了案上的布巾。
  陶文娟见状,便又退出了屋外,立在廊下静候。
  一介外男在书房擦衣裳,即便她是庶族女郎,也是不好就呆在屋子里看着的,那也太没规矩了。
  好在杨从申动作很快,没过多久,他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听声音却是往屋门处来的。
  陶文娟便转了个方向,面朝屋门,果见杨从申自屋中而出,那衣袍上的水渍已经抹干,而他脸上的红云也终于褪去,重又恢复了以往的淡然。
  “今日仆实是失礼,望女郎万勿介怀。”他向着陶文娟郑重地揖手道,待直起身来时,眸中又飞快地划过了一丝尴尬。
  陶文娟只做不知,屈身道:“是我待客不周,杨郎且莫在意。”
  杨从申侧身避过了她的礼,清嗽了一声,遂道:“东西我已然送来了,这便告辞。待先生回来了,还请女郎转告一声。”
  “自当如是。”陶文娟姿态优雅地回了一礼,复又恭声道:“也请杨郎转告秦家二郎,便说我代家君在此谢过了。”
  杨从申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提着一角袍摆转过了花幛,出门而去。
  陶文娟目送着他拾级而下,直他行出街尾,方才阖上院门,回到了书房。
  书房里一片狼籍,陶文娟解下幂篱,先掏出巾子抹了抹满头的汗,便拿了布巾揩拭桌案,又寻出箕帚,将地上的碎瓷都扫净了,方才歇了一口气。
  想到杨从申方才狼狈的模样,与以往直是大相径庭,她便有些失笑,略略坐着休息了片刻,见那布巾还有些湿,索性便拿到厨下洗净拧干了,复又回到书房,在窗台书架等处擦拭起来。
  便在擦至书架的第二层时,她的动作蓦然一顿,随后轻轻“咦”了一声。
  这一层的书,似是有些不对。
  她放下手中布巾,将其中一本《辍耕录补》抽了出来,翻开细瞧。
  这本《辍耕录补》乃是用较薄的白绵纸抄录的,极容易卷角。她记得清楚,今日上晌收拾书房时,她特意将这本书的每一页都展得平平整整地,方才亲手放进了架中。可此刻,这本书有两页的页脚却打了卷,委实奇怪。
  她一面仔细地将卷角处抚平,一面在心里思量着。此时,却闻前头再度传来了一阵叩门声,陶若晦的声音随后便响了起来:“阿女,为父回来了,开门罢。”
  她连忙将书小心地放回架中,便去前头开了门,将陶若晦迎了进来。
  便在开门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那街角处闪过了一道青影,正是方才薛家的那辆青幄小车。
  看来,薛家郎君便是用这辆车将陶若晦送了回来。
  一眼扫罢,陶文娟便也未多想,关门阖户,自与陶若晦回去了屋中。
  此时,坐在车中的薛允衍,正垂眸看着手里的一封信,微有些出神。
  那是一封极普通的信,信封是最常见的青茧纸,封蜡亦是最常见的朱色蜡,便那信封上的“薛中丞启”四字,亦是字迹呆板到让人根本不想多看一眼。
  可偏偏地,在看到这封信时,他的心情,居然很难得地有了一丝起伏。
  他不会不记得,便是这样不起眼的信,在此前的两个月里,曾带给了他怎样的惊喜与际遇,甚至为他划开了大陈表面的繁盛,让他嗅到了隐藏在表层之下极深处的诡谲气息。
  于身在朝堂者而言,这些微异样的背后代表了什么,几乎是可以想见的。
  大陈平静外表之下的变动,其实早就已经存在了,而可笑的是,若非有了这化外而来的“空谷足音”,就连他也一直以为,陈国虽有沉疴,却并不致命。
  薛允衍的唇边,渐渐漾起了一丝淡笑。
  此际想来,他还真有些自以为是了。本以为稳固的根基,其实根本经不起摇撼。而这一切,还是拜东陵野老的几次赠言,方才令他察知的。
  他微微阖上双眼,仔细回顾由大都至上京,再由上京至青州这整线条上发生的诸事,心中已然有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待想明了这些,他便又睁开双眼,自一旁的书匣里取出裁刀,挑开封蜡,取出了信纸。
  那是市面上最常见的薄茧纸,纸张展开时,发出了细微的声响,薛允衍垂眸看信,挺直的鼻梁下,薄唇抿得极紧,这让他整张脸都有了一种肃然,配合着他淡静的眉眼,竟生出了一种叫人望而生畏的味道。
  然而很快地,这种冰冷的神情便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他眉目淡然地将信纸折进袖中,凝眸沉思了一会,便抬手敲了敲车壁,旋即又自一旁的书匣中拣了一方素纸,在膝头铺开,挑出一管狼毫来,向那细颈瓶中沾了些墨水,便在纸上疾书起来。
  马车慢慢停下,车帘掀开,一个穿着劲装的精干男子立在帘前,叉手道:“中丞有何吩咐?”
  薛允衍此时已经收了笔,将那张纸摊在一旁晾干,淡声道:“一会你快马将此信交予白先生,告诉他,事不宜迟,尽快安排下去。再有,陶老父女身边你安排几个人手盯着,平素以护卫为主,若有异状,即刻来报。”
  “是,中丞。”那侍卫利落地应了一声,薛允衍便将纸折了几折,递给了他,又道:“此处不比上京,送信时多带些人。”
  侍卫躬身应诺,便即退了下去,不一会,车外便响起了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了薄暮下的街头。
  薛允衍又向车壁敲了几记,那马车便又驶动了起来。
  渐浓的暮色中,这辆简单的青幄小车亮起了风灯,如同无数行走在和惠大街上的马车一般,并无半点出奇处。
  而在整座青州城中,在这个夜色缓缓降临的盛夏黄昏,街头巷陌行走的车辆与行人,亦皆是如常。那自远处而来的丝竹声,仍旧以一种婉转而逍遥的姿态,迎接着这寻常的一天,对即将到来的风雨和动荡,浑然不觉……
第303章 妙觉庵
  中元十三年的夏天,似是总含了几分不寻常的意味。然而,在大舟山脚下的竹林与庵堂间,一切却又显得如此宁谧。
  黄昏时的太阳,已然消耗尽了所有的热力,淡金色的夕阳,斜斜地铺散于不远处的那一大片竹林,似为那一层翠碧,涂抹上了些许金粉。
  襄垣杜氏的四郎君——杜骁骑的庶四子——杜光武,站在竹林外,望着眼前那两扇紧闭的门扉,神情有些恍惚。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来到这里,确切地说,是来到一座尼庵之前。
  这并非他的本意,而是东陵先生的那封信指引着他前来的。
  在东陵野老的赠言中,不仅指明了让他来到这大舟山下的妙觉庵,且还指明了他必须要找到的人——一个法号叫做绝慧的比丘尼。
  “大舟山下,妙觉庵中;有比丘尼,法号觉慧。知君之事,识君之母;君之来处,尽在此中。”
  那赠言中便是如是说的。
  那赠言最后还有一语,“君非李氏所出。君之生母,另有其人。”
  杜光武怔然立在妙觉庵的大门前,面色麻木,似一尊泥塑的雕像。
  李氏,并非他的生母。
  拿到赠言的那天,他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唯有这句话。
  他已经不大记得是如何回到自己开的那间水铺的,他只记得,在看到信的那一瞬间,许许多多模糊而又遥远的记忆,倏然便涌入了他的脑海,几乎令他失了神。
  事实上,在很小的时候,他也曾经以为,他的生母另有其人。
  在他的记忆中,有一个面貌普通却又极其温柔的女子,总爱穿着一身绿月白的衣裙,陪伴在他的身边。
  她有一双很软很软的手,总是轻柔地抚着他的发顶,牵着小小的他的手,或是拍着他的肩背,哄他入睡。
  记忆中那只掌心里温柔的热度,曾无数次安抚了梦里的他,又无数次在梦醒之后,令他陷入一种近乎于自责的痛苦中,无法自拔。尤其是在面对“庶母”李氏冰冷的面容时,他总会觉得,自己所做的那个梦,其实是在心底深处对李氏有所不满,是一种大不孝。
  怀着这种既矛盾又痛苦的心情,他侍母至孝,从不违逆李氏,无论是李氏的打骂还是冷待,他总是心甘情愿地承受。甚至,就连李氏背着他悄悄给嫡母递消息的事情,他也一并忍受了下来。
  他总以为,身为庶母,为了能在杜家那深深的宅院里存活下去,李氏不得不如此。他更以为,李氏就算待他再不好,那也是在表面,而在心底深处,她一定是很看重他这个儿子的。
  至于那个时常出现在梦中的温柔形象,在见到东陵先生的信之前,他一直以为,那是他被打压得太狠之后而生出的臆想。
  直到,他拿到了东陵先生的赠言。
  在反复读了那赠言不下百遍之后,他终于开始相信,他记忆中莫名多出来的那个的女子,其实,是真实存在的。
  那个女子,也许……便是他真正的生母罢。
  他攥着那封信,独自坐在逼仄而狭窄的水铺后院,不知道自己枯坐了多久。
  当他回过神来时,他拿信的手已经僵硬得无法屈伸,每一根骨节都像是被千斤巨石碾过,那种胀痛与酸涩,比握枪突刺千下还要严重。
  在那一刻,他飞快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必须去一趟大舟山。
  李氏的冷漠与刻薄,还有她看着他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怨恨,他曾经选择视而不见,亦选择了一忍再忍。
  而彼时,他却是连一刻都忍不下去了。
  就算是庶子,就算出身卑微,身为母亲,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眼神?又怎么可能用那样恶毒的态度,去压迫自己的孩子,甚至几度欲出手加害?
  那是一个母亲能忍下心做出来的事么?
  在狭小的水铺后院,杜光武几乎是咬着牙、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才走出了那一方专属于他的天地。
  而在走出后院之后,他便已经失去了回府见李氏的勇气。
  他是直接从水铺出城的。
  出城前,他只叫人传了个口信回去,寻了个最常见的“田猎”借口,便离开了。
  盘费、衣物以及马匹,还有出入各郡县的路牌,他早就在水铺备得齐全。
  在上马的那一刻,他甚至觉得,他其实早就在盼着这一天了。
  离开杜氏,离开那个冰冷的家,离开那个永远冷冷地看着他的李氏,以及根本对他不屑一顾的父亲,还有那些视他如杂草、总要时不时踩他一脚的所谓兄弟姊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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