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地方,他已经一息也呆不下去了。
他快马加鞭离开了上京,一路晓行夜宿,不上十日,便来到了目的地,也就是他此刻正站着的地方——大舟山。
大舟山,地处上京与大都之间的允州境内,虽不算荒凉,却也并不热闹。因山上皆是黄石,寸草不生,很难有“靠山吃山”之便,故大舟山下只住了稀稀落落的五、六十民户,合成了一个相对松散的村庄,就叫大舟庄。而妙觉庵,便在离大舟庄约三、四里地的山阴处,庵内侍奉的乃是观音大士。
杜光武握了握汗湿的掌心,回首四顾。
旷野的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眼前的门扉显得有些陈旧,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那门上的朱漆剥落了几处,门楣上的匾额却还光亮,显是有人经常擦洗。
宁静、安详,与世无争。
这所庵堂隐在群山的怀抱中,如避世的隐士,不为人知。
“吱哑”一声,面前的门扇忽然开启,将杜光武的心神也拉回到了此刻。
他后退一步,凝目看去,却见开门的是个中年女尼,因微有些背光,杜光武并看不清她的长相,唯觉这女尼身上似是有一种很温和的气息,即便不言不语,那种温和的感觉,亦扑面而来。
他凝了凝神,向着女尼打了个揖手,恭声道:“见过比丘尼,仆是来寻人的。”
或许是一路赶来太过疲累,也或许是等待了太久,让他失去了耐心,他没有多做客套,开口便直入主题。
第304章 唤阿乌
那女尼淡然地立于门内,单掌竖于胸前,念了一声佛号,便抬脚跨出了庵门。
“不知少施主要寻何人?”她问道,语声平静而温润,并无半点惊讶,似是早知门外有人,甚至……也早知来者是谁。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让杜光武的心头泛起莫名的情绪。
他深吸了一口气,合掌于胸前,尽量维持着语气的平稳,恭声道:“仆所寻者,法号觉慧。”
他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含了些不安,此刻他唯一能够感知的,便是那胸腔里一下一下急促的心跳,以及越来越汗湿的掌心。
那女尼并未急着说话。
杜光武能够感觉到,她在看他。
含着几分审视,又像是在极力回忆着什么的眸光,在他的身上逡巡了一圈。
随后,他便听到她轻微的吸气声。
“觉慧么?”她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语声低微而虚弱,听在耳中,竟有了种彻骨的凄恻。
风自她的身旁掠过,她宽大的衣袖翻卷起来,“扑啦啦”作响,竹林之中,森森凤尾悄然低吟,似细雨随风洒落,平添了一分寂静。
良久后,那女尼终是长叹了一声,回身合上了庵门,而她微带苍凉的语声,亦随后响起:“终是躲不过的。”她说道。
仅此一句,她便转过脚步,往竹林的方向而去。
杜光武直身而起,目注着她离开的方向,平淡的面容上,并无任何表情的变化。
在事情临到眼前时,他终于恢复了以往的镇定。
“庵中不便,去竹林罢。”行不过几步,那女尼便停下脚步,低声说道,言罢复又继续前行。淡淡的斜阳下,那一袭淄衣被风拂起,紧贴在身上,显露出了那女尼高挑而纤瘦的身形。
直到此刻,杜光武才察觉,这女尼说话略带大都口音,一口官话更是十分标准,且说话的声音亦温润且柔和,一如杜光武对她的第一印象。
他无声地跟了上去。
暮色渐沉,竹林间的金粉缓缓变淡,终于只剩下了一抹微光,然四周却仍旧十分明亮。西边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干净的青蓝色,几朵彩色的云絮似有若无地点缀其上。
这是夏日最常见的黄昏风景,然而,在杜光武的眼中,这样空阔而辽远的风物,却是他平生初见。
没有院墙阻隔,亦无城郭遮眼,那一望无际的天空与远处的山野、近处的竹林,还有林中那个一身淄衣的女子,共同构成了一幅寂寥的画面。
这画面长久地印在他的脑海深处,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每每忆及,总是心潮起伏。
而此刻,他的心情亦是惴惴不安的,纵使表面看来平静,可他的掌心却是一片汗湿。
竹林幽静而深,大片修竹在薄暮中随风摇曳,萧萧有若秋声。
两个人无声地走了一会,便来到了竹林最中心的位置。那里有一块丈许阔的空地,一竿竿笔直修长的翠竹围绕在周围,便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他们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那女尼便在此处停下了脚步,却并不曾转身,而是仍旧背对着杜光武。她略仰了首,望着远处渐逝的斜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便是觉慧。”她语声清寂,似被山风拂乱,落在杜光武的耳中时,更像是一声叹息。
杜光武握紧了拳头,那张平凡的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唯一双眸子,忽尔冰冷、忽尔炽热,仿若他此际心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觉慧高挑的背影,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静,道:“仆姓杜,是襄垣……”
“我知道。”未待他说话,觉慧便打断了他的话,淡然的语声,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惊人:“我知晓少施主姓杜,在家行四,名讳是……光武。”
言至此,她的语声微有了些变化,似是那“光武”二字是从她的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般,说得格外艰难。
杜光武沉默地看着她,慢慢地向前踏了两步,站得离她近了一些。
觉慧的话,并未出乎他的预料。
早在觉慧引他往竹林中来时,他便知晓,她应该是知道了他的身份。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像是他看见觉慧时不觉陌生,唯觉其温婉,觉慧看他时的目光,亦不显陌生,反倒如见故人。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他可能真的认识觉慧。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些模糊而遥远的记忆里,似亦有这样一个高挑而温婉的女子,陪伴在儿时的他身旁。
“阿乌……近来可好?”觉慧轻声问道,语气涩然,就像是很久没开口说过话一般。
杜光武的神情有些怔忡。
风吹落了几片竹叶,纤翠的叶片,轻轻掠过他满是灰尘的衣襟,停落在他沾满了泥浆的靴子边。
他的脸上,莫名地,有了一丝哀切。
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唤过他了。
阿乌,是他的乳名。
不过,从记事时起,李氏通常只会唤他“四郎”,唯有在心情极好的时候,才会恩赐似地叫他一声乳名。而随着他年龄渐长,李氏的心情便像是再也没好过,那个代表着亲切与温情的乳名,亦就此埋葬在了他沉睡的记忆中,再未出现。
“阿乌的眼睛,和女郎很像。”觉慧的语声仍旧低微,几若风吟,语罢,她终于转过身来,看向杜光武。
杜光武亦将视线投向了她。
她生得颇为娟秀,即便年纪已长,即便削去了满头青丝,她的脸型与五官却仍旧耐看,肤色也还白净,那种自岁月中浸润出来的温婉,为她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有一种说不出的慈悲与和善。
“您说我……像谁?”杜光武的有些艰涩地开了口。
那个在他心头盘旋了很久的问题,其实就在嘴边,然而,真到了要说出口时,却又是千头万绪齐齐涌上,胸口便似是堵了一团乱麻,每吐出一个字,都格外地艰难。
他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将两手放在衣袍边擦了擦。
掌心的汗水让他觉得不舒服,纷纭的思绪这里一团、那里一簇,在他的脑海中此起彼落,他甚至觉得头晕,不得不闭了闭眼,平定呼吸。
第305章 桓九娘
“阿乌还同幼时一样,一紧张了,手掌就会出汗。”觉慧看着杜光武,脸上是一抹温和的笑意,她慈悲的眸光便拢在他的身上,如同长辈关照晚辈,又如慈母看向爱儿。
那种眩晕感越发强烈,杜光武觉得他快要站不住了。
他伸出一只手,佯作抚摸身畔的修竹,实则却是借着那一竿翠竹支撑,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
觉慧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关切起来,她向前踏了一步,伸出手,似是想要去扶住杜光武,然而再下一息,她却又停下了动作,往后退了一步,离杜光武越发远了一些。
“阿乌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请医?”她语声温和地问道,身体前倾,娟秀的面容上满是柔和与关切。
杜光武的面色有些苍白,一双眸子却很清亮,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无事,请继续……继续往下说。”
觉慧爱怜地看了他一会,便叹了口气,往后又退了几步,退去了竹林的另一端,方慢慢地道:“阿乌都知道些什么?”
杜光武扯开嘴角,似是想要扯出个笑来,却没能成功,这让他的神情有片刻的扭曲。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迹近于刻板地开了口。只是,那平平的语声和在这四野的暮色中,却有了种说不出的悲凉。
“我怎么可能知道?”停了一会,他再度说道,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语声却越发平板:“比丘尼莫非以为,那府里……会有人跟我说这些?”
他抬起眼睛去看觉慧,觉慧也凝视着他。
她的目光很温暖,看向他时,就像是在看一个小孩子。
良久后,她收回了视线,转眸看向一旁挺立的碧竹,叹息似地道:“那……我便从头说起罢。”
说这句话时,她的神情有了些微的变化,唇角边浮起了一丝极淡的笑,似是想起了久远以前的事情。
“阿乌的生母,乃是桓氏嫡支长房嫡九女,名讳叫做道静。”觉慧缓缓地开口道,语气十分地平静,“那是十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先帝爷还在位,当今陛下也还是太子。那一年,杜氏求娶桓氏女,九娘子便嫁予了杜氏嫡支的嫡三子杜行简,便是如今的杜骁骑。这段婚事……其实并不算很好。一是杜行简那时并不出众,不过是个六品的廷尉正;二是那杜行简曾有过一房发妻,只他元配的身子不大好,遗下二子便离了世,故,九娘子乃是续弦。”
说到这里,她似是有些伤感,转首看了杜光武一眼,柔声道:“你一定奇怪,当年的桓氏乃是大陈冠族之冠,桓氏嫡女又为何会做了杜氏的续弦,是么?”
杜光武没说话,亦无动作,甚至都不曾看她。
他专注地凝望着西边的天空,那微有些阴沉的视线,如同周遭渐沉的暮色。
觉慧看了他片刻,转开视线,轻轻一叹:“这也是造化弄人。九娘子虽出身高贵,可她的样貌却生得……普通了一些,且还有……口吃之症,在婚事上头便有些难处。而那杜行简虽官职不高、又是续娶,却胜在年轻有为,生得也端正,又肯上进。无论郡望、地位还是人才,皆堪与九娘子匹配。于是,杜行简便成了桓氏族老相中的佳婿,而九娘子便……”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语声微哽,似是对她叙述中的人有着无限的痛惜。
林中一片沉默,唯风声四起,有若龙吟。
杜光武仍旧不曾看她,视线仿佛凝固了一般,停落在前方的天际。
觉慧凝视着他,神情中既有忧心,又含着关切。
往事并不复杂,然而却足够惊人,不是任谁都能安然接受的。而这其中最叫人难以接受的便是,杜光武,本该是堂堂正正的嫡出子,却顶着庶子的身份,屈辱地活在杜府之中,整整活了十四年。
这样想着,觉慧的眼眶已经红了。
而此时的杜光武,却是一脸的淡然。
他终是收回视线,亦离开了那竿修竹,负起两手,向旁边踱了几步,方抬头看向觉慧,那张跟俊秀根本不搭边的脸上,一双眸子却如寒星,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你往下说罢,我听得。”他的语声亦是冰冷,直叫人心底发寒。
最初的震惊已然过去。在听闻自己乃是桓氏所出之子,且还是出自正妻之后,对于自己现在的庶子身份,他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十可杀”一案,天下尽知。
杜光武的嘴角勾了勾,勾起了一抹不知是哭还是笑的神情。
骨肉亲人,终究,还是敌不过家族的利益。
士族门阀、清流郡望,那些维系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声名,实则却是建立在无数龌龊与阴暗之上的。他在那华丽的牢笼里过了十几年,领悟不可谓不深,感受亦不可谓不痛。
杜光武的眸光渐渐黯淡了下去,然面上的神情却显得十分平静。
觉慧似是有些讶然,呆呆地看着他,过得一息,她的眸中便露出了欣慰的神情,点头道:“果然……果然是女郎的骨肉,果然是桓氏血脉。阿乌如今这样稳重,女郎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一定会欢喜的。”
她的目中慢慢浮起了一层水雾,眼角也红了起来。
她抬起衣袖略拭了拭,方才缓缓续道:“那时候,我是九娘……也就是我家女郎身边的洒扫使女,跟着女郎进了杜家后,便升为了二等使女。杜行简为了迎娶女郎,将前头元配所出二子与妾室所出的一个庶子,都遣去了上京杜府居住。婚后不久,杜行简便升任五品鹰扬将军,外放到了凉州酒泉郡玉门县。因那里地处偏远,为子嗣之故,女郎便带着我们一起跟了过去。在那里,杜行简待女郎……真真是极好,他夫妇二人也算是琴瑟和鸣,虽过得清苦些,日子倒还平顺。”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面上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似是回忆起了那一段短暂却宁和的岁月,轻声续道:“去了玉门县后的第三年,女郎便有了身孕,后产下一子,便是四郎您了。”
第306章 伪君子
觉慧转眸看向杜光武,眼神柔和而专注,唇边挂着一丝淡笑:“因玉门县远在边陲,与大都消息不通,又正逢着唐国那会子闹灾,边境并不安宁,总是有流民生事。故生下四郎后,杜行简并未急着写信回报本家,这件事便拖了下来,直到四郎将满一岁半的那年,杜行简接到了调回大都任虎贲中郎将的调令,他便与女郎说,待回到大都之后,再给四郎一并上了族谱,并取个正名,女郎便也应下了。”
说至此处,她的神情渐渐地冷寂了下去,语声亦变得寒薄:“可是,谁也没想到,先帝爷忽然便发作了桓氏。那时候,杜行简正带着我们一行人前往大都就职,半路上收到这消息后,杜行简……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举袖拭了拭眼角,觉慧那双始终慈悯的眸子里,头一次划过了怨恨的神情,说话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在离着大都还有好几日路程的时候,杜行简便将女郎安置进了一所极偏远的田庄,将我们所有仆役皆拘在庄中,不许外出,还派了许多侍卫把守着。而他自己则带着四郎离开了。从那时候起,女郎……便再也不曾见过杜行简,也再不曾见过……她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