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觉慧带着颤音的语声停了下来,温秀的脸上,划过了一丝深深的悲凉。
  她转首看向身旁的修竹,静默良久,忽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似是悲愤,又似讥讽,而她说话的声音亦变得满是嘲意:“在将女郎放在田庄时,杜行简……这伪君子,却对女郎说,他只是先回去探探风向,很快便回。将女郎放在田庄也是为了护着女郎的安危,又说什么他身为杜氏儿郎,不能不顾着家族的名声,不能只为了一个桓氏女郎而将杜氏置于险境……他那时候像是忘记了,若非与桓氏联姻,他的官职如何能升得这样快,这伪君子……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打断了觉慧的话。她躬着腰,不停地咳嗽着,像是要将心胆也咳出来一般,扶着竹子的手不住地颤抖,双颊紫胀,额角沁出了冷汗。
  杜光武微微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两步。
  “别……别过来……”觉慧低呼了一声,手捂着胸口急急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离开杜光武有一段距离,她方才背依着一竿竹子站稳,弯着腰大口地喘着气。
  “莫要过来,阿乌……四郎莫要过来……我这是……老毛病了……”她一面断断续续地说着,一面便抖着手自袖中掏出了一只极小的葫芦,拔开塞子,向嘴里灌了些什么。
  一股刺鼻的药味,自那只小葫芦中散发了出来,微有些辛辣的气息,让人闻着就觉得满嘴发苦。
  “您可还好?”杜光武凝眸看向觉慧。
  “我无事……咳咳……”觉慧咳嗽着摇了摇头,将葫芦塞好,重又放回了袖中,随后便将身体依在竹子上,微微阖起了眼睛,苍白的脸上,双颊却红得吓人。
  那药水似颇有奇效,几息之后,觉慧的咳嗽便缓和了一些,喘气的声音亦不再如方才那般刺耳,而她双颊边那两团病态的潮红,却始终不曾消散。
  杜光武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
  约莫过了小半刻钟,觉慧的面色终于恢复如常,而她也慢慢睁开了眼睛,向杜光武笑了笑。
  “方才一时说得急了,咳得厉害了些,惊扰了阿乌。往常也并不总是如此的。”她歉然语道,抬起衣袖擦了擦唇角。她的神态显得有些疲倦,唯那眸子里的温暖与关切,却比方才还要浓厚。
  她满是慈爱地看着杜光武,柔声道:“阿乌还是莫要离得我太近了,别过了病气去。”
  杜光武神情复杂地看着她,面上似悲似喜,又似是了无情绪。
  两个人一时间都未说话,只静静地相对而立。
  暮色越发地深浓起来,西边的天空上,不知何时现出了一轮弯月,一粒孤星伴在月轮的侧畔,那遥远的星光,清冷且淡漠,似是神祗俯瞰尘世的眼睛,冷眼看向这莽莽人间。
  觉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些时候,她会觉得,那些尘封的往事会不会只是一个梦。在梦里,有背叛、有伤害、有死亡的痛苦恐惧,亦有些许令人留恋的快乐与温情。
  然而,那终究不过是一个梦,梦醒后,她仍旧安静地过着她的日子,每日里诵经抄经、种菜浇肥。那关起的庵门便是一道枷锁,将她锁进这一方安静如死水的天地,却将往事与滚滚红尘,锁在了身外。
  而现在,这个站在她身前的年轻人,他的眉眼与气韵,他极力压抑自己的表情,他衣袖与靴子上的尘土,还有他痛苦而又悲凉的眼神,这一切无不在提醒着她,那并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她曾经的主人,她最为依赖与依靠的桓九娘,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寒冷的、下着大雪的冬天。
  觉慧闭上了眼睛。
  她在那片刻绝对的黑暗中沉浸了一会,复又睁开了双眸。
  那一刻,她的神态已然恢复了平静。
  佛说空、说灭、说生如逝、逝如生。可是,若不将前尘堪破,又何谈虚空幻灭,又哪来的向生而逝、向逝而生?
  觉慧舒了口气,忽觉身体一轻,那山风拂面而过,似拂去了千思万绪,唯留一派空明。
  她回过头,视线凝向天边的那一粒孤星,安然地说道:“我是唯一活下来的桓氏家仆。我想,一定是女郎在天之灵护佑着我,才让我逃过了那一劫。”
  她的语声中带着些许柔软与回忆,再没了方才的悲愤,唯有淡淡的温情:“女郎是个很温和的人,性子沉稳。从被软禁于田庄,到先帝给桓氏定下了‘十可杀’的罪名,这期间,女郎除了吐过一次血之外,便一切如常,只是身子却一日日地衰弱了下去。后来有一次,女郎忽然看着我叹气,说对不起我们这些跟着她的人,还说杜行简其人坚忍狠辣、行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若是桓家被叛了重罪,换了旁人,我们这许多人可能还能留一条活命,只可惜,她嫁的是杜三郎,我们这些桓氏仆役,只怕也要受她的连累了。”
第307章 龙吟急
  此时的觉慧,不再以伪君子称呼杜骁骑,而是恢复了方才的称呼。随后,她便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并无讥嘲之意,唯有堪透一切的慈悲与怜悯。
  她停了一会,复又缓声说道:“杜行简一直关着我们,却并没像女郎说的那样,将我们除去。女郎后来便说,杜行简应该还在等,想等着看桓氏有没有起复的可能。可是,先帝驾崩,太子登基,改国号为中元,天下大赦时,却独独不包括桓氏。那时候,我们已经在庄子里关了一年多了。有一天,女郎忽然对我说,我们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她并不难过,只觉得对不起我们。后来她又笑着说,她总算放了心,因为,唯有她死了,她的孩子……或许才能活下去。”
  “呼啦”,一阵大风蓦地袭来,竹林中龙吟忽急,几片碧叶被风吹落,在半空里飞舞着、旋转着,最终,悄然委地,零落尘埃。
  杜光武出神地看着那几片落叶。
  他现在正在听一个故事。一个曲折离奇,却又合乎一切常理的故事。而那个故事里的主角,是他的生母。
  桓氏道静,桓九娘。
  一个长相普通、略有些口吃,出身高贵且温柔和善的女郎。
  这个女郎,是他的母亲。
  她给了他生命,为了他甘愿赴死,却将生的机会留给了他。
  觉慧转过眼眸,看了杜光武一眼,神情悲悯而又凄凉:“自新帝登基后,守在田庄周围的侍卫又添了好多,将庄子守得死紧,连只鸟都飞不出去,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每天吃的都是剩饭剩菜,有时候连女郎也得吃这些。那时候我还以为,杜行简是要将我们这些人饿死在庄中,可女郎却说,不会的。女郎说,杜行简虽然狠辣,却也担不起杀妻的罪名。他不会脏了自己的手的,一定会有人替他出手。后来的事情也证明,女郎没说错。杜行简果然不曾自己出手,出手的……乃是他身边的一位妾室……何氏,何氏膝下有一子,在族中行三,名字叫做……杜光远。”
  杜光武呆呆地听着她的话。
  他忽然觉得冷。
  他有些奇怪自己会生出这样的感觉。
  夏天的傍晚,理应是一天中最宜人、最舒适的时候,可他却觉得冷极了。
  那彻骨的冷意,一丝丝地从心底深处往外升腾,他的心口、手脚,他的指尖乃至于发丝的最顶端,每一处最细微的地方,都在不停地往外冒着冷气。
  他止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中元初年十一月九日夜,何氏和她嫡亲的弟弟何敬严,带领何氏家仆数十人,假扮山匪、血洗田庄,先将桓氏仆役尽数击杀,后再由何氏亲自动手,勒杀了女郎。”觉慧平静的语声传了过来,那声音浸满了山风里的凉意,听在耳中,说不出地苍凉。
  杜光武神色木然,整个人如同一尊石像,矗立在竹林深处。
  觉慧凝眸看着他,静默不语。
  那一弯浅净的月轮,此时便悬在她的身后,月华淡淡,照出她满身的怆然与孤寂。
  她忽尔向他一笑,语声淡然地开了口:“我的后背挨了三刀,却没死。我亲耳听见那提刀的男子唤何氏‘长姊’,亦亲眼看见何氏……将绳索……绕上了女郎的颈项。何氏的那张脸,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她的语声忽然轻了下去,如同耳语,飒飒地响起在杜光武的耳边。
  “那天晚上,天气一点也不冷,雪却下得大极了,门廊下的灯烛照出来红色的光,大片的雪片不停地飘着,飘了整整一夜……”她慢慢地停下了说话声,神情惘然,仿若沉陷在了回忆中。
  那一刻,觉慧的鼻端,恍惚萦绕着一股浓烈而温热的铁锈味道。
  那是血腥的味道。
  桓氏主仆共计三十余人,俱皆死在了那所荒凉的田庄。
  这铁锈般的味道,经年缠绕于她的梦里,直至此际,亦令她舌底微甜,喉咙泛腥。
  觉慧轻咳了一声,转过身去。
  杜光武如同泥塑一般,直直地挺立在原地。
  良久后,他咧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是那样地难听,几如哭声,然而,他却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是啊,他活下来了,卑微而屈辱地活了下来,活得就像是一条被人遗弃的狗。
  不,他活得连狗都不如。
  狗仔尚有母狗相护,可他呢,孑然一身,因为是出身低下的婢生子,便被人呼来喝去,连有体面的下仆都能踩他一脚。
  剩饭、剩菜,还有浮着白花花的猪油的残羹,这些他也吃过啊。
  如同他的生母一样,这些食物,他也吃过,从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
  而就算是这样的活法,那也是他的母亲,拿命换来的。
  他应该高兴不是么?他应该庆幸,他有个那样“慈爱”的父亲,出于对子嗣的重视,出于一个士族郎主最精明的考量,留子弑母,借助一个卑贱妾室的手,解决了一件令人头疼的麻烦。
  正妻已死,而正妻生下的儿子,到底也是男丁,那就改嫡为庶,随便放在哪个妾室的名下养着便是,反正知情者本就不多。
  杜光武笑声渐止,面容却在一瞬间扭曲起来。
  杜光远,杜三郎,他亲亲的好三兄,真是得了一个极好的生母啊。
  何氏,果不愧她江阳何家嫡长女的出身,拿着一件带血的功劳,为自己的儿子换来了大好前程。
  一向被族中视为天才的杜三郎,那个光芒万丈又机遇极好的杜三郎,在府中几乎没有对手。
  杜骁骑发妻余氏所出的两个嫡子,没有生母扶持,只是空挂了个嫡子的名头而已。而杜骁骑的第三任正妻周氏所出之子,如今年岁还太小,根本无法与杜光远相争。至于其他庶子,又有那一个能盖得过杜三郎的锋芒?
  为了自己的儿子,何家的这位嫡长女,算准了每一步。
  杜光武踉跄几步,斜靠在一旁的竹子边,大口地喘着气。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地可笑。
  他,一个身上流着半数桓氏血脉的嫡子,就这样被人蒙在鼓里,当作狗一样地养着,养了十余年。
第308章 哀凉意
  杜光武的身子渐渐躬起,一阵锥心蚀骨的痛,自心底深处漫延而来,让他疼得几乎不能自已。
  他猛地抬起头,两道如淬了毒的视线,死死凝在觉慧的身上。
  “李氏……李氏知道多少?”他嘶哑的声音刮过觉慧的耳鼓,而他身上的气息更是冷得瘆人:“还有谁知道?那府里……还有谁……还有谁……知道?”
  那一刻他就如同濒死的人,拼命地想要去抓一根救命稻草。
  他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去纠结一个李氏?
  难道就因为李氏做了他十来年的“庶母”?难道就因为在心底深处,他始终将这位“庶母”认作最亲的人,所以,便容不得她对自己的欺瞒?
  他赤红着一双眼睛,眼神如绝望濒死的野兽,直直的看着觉慧。
  觉慧悲悯地看着他。
  这一刻的杜四郎,形如厉鬼。
  他的面色青中泛白、双目赤红如血,五指痉挛般地曲张着。冷汗打湿了他的发鬓,他像是才被人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打着颤。
  觉慧的眸光渐渐变得温柔,神情中满是慈怜,柔声道:“李氏什么也不知道。那府里知晓此事的人,唯有何氏与杜行简。原本四郎出生之时,众人也是只知女郎生了个小郎君,两边的亲戚却无一人见过四郎的真人。后来,桓氏出事,杜行简半路上将女郎关进田庄,虽他将四郎带去了大都,却没明说四郎是那一房妻妾生的孩子。
  待女郎死后,杜行简便对人说嫡子与嫡子俱皆病故了。恰巧那时他身边死了个年轻的婢女,杜行简便将四郎……安在了这婢女的名下,只说四郎您是……婢生子,再将您交给了没有子嗣的李氏养着。
  而这个李氏……据我所知,她先前是有过一次身孕的,却不知怎么就落了胎,据说落下的还是个成型的男胎。从那以后,李氏的脾性便有些古怪,说话行事阴阳怪气的。不过她生得极美,杜骁骑颇宠爱她,所以才将四郎交予了她抚养。也正因您养在了李氏名下,后来的杜夫人才对您这个庶子没那般忌讳。这些,皆是我在中元二、三年的时候,断断续续地打听来的。”
  所以说,李氏对他的冷漠与怨恨,其实还是好事。若非李氏这么多年来持续不断地冷待,只怕他的日子还要不好过。
  杜光武咧开嘴,“霍霍”地笑了两声。
  他还真是要感谢李氏这位“庶母”。那个总是想要致他于死地的怪异女人,却原来,竟是他活下来的一个原因。
  觉慧轻轻咳嗽了一声,抬起衣袖掩住唇角,又道:“那两年我一直呆在大都,想要找机会报仇。只是我……没什么本事,只寻着了一个机会,扮作伎馆的使女,接近了杜行简,却还是失了手,被他刺了一剑。天幸我逃了出来,带着伤一路南下,跑到这里时终是不支,昏倒在了庵前,被这庵里的老尼救了下来。那时我自知报仇无望,便……落发出了家。”
  杜光武怔怔地听着。
  他已经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了。
  他的父亲杀了他的母亲。
  虽然那个男人没有亲自动手,却比亲自动手还要叫人齿冷。
  而他杜四郎,杜家最平凡最无用,如同烂泥一样被扔在上京的杜四郎,更是白白地忍受了十余年的屈辱岁月。
  他本该光鲜地站在众人之上,而不是被人踩在足下当作尘土。
  他一直隐忍压抑,力图让自己成为杜氏最微不足道的子弟,他甚至已经打算好了,待名下的产业赚到了钱,便要将这些钱拿去贴补李氏,让他的“庶母”过上舒心的日子。然后,他还要小心地为自己谋一门不错的亲事,找个温柔知心的女子,生几个孩子,平凡地过完一生。
  而此刻,他所熟知的一切,他整整十七年的人生,在这个夏日的薄暮,统统被撕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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