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立时闷哼了一声,秦世芳马上便问:“可是这里伤到了?薛二郎知道么?”眼中的好奇与探究十分露骨。
秦素忍痛摇头:“不是的……姑母……”语声断续,像是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林氏面上掠过一层阴霾,复又隐去,起身走到秦素身边看了看,皱眉道:“还是请医罢。”语气里抑着轻微的不耐。
一时晕倒,一时又站不起来,林氏深为秦素的事多而厌烦。
吴老夫人便吩咐蒋妪:“快去请医。”顿了顿,又和声叮嘱秦素:“六娘切莫乱动。”
她难得有这般和蔼的时候,不只秦素,便是这屋中其他人亦有些不习惯,唯有秦世芳习以为常。
蒋妪领命而去,这厢锦绣与阿栗双双用力,终于将秦素从地上拉了起来,扶去了西面的次间。
次间里有一张长榻,乃是吴老夫人平素小憩用的,秦素便被安置在了那里,林氏、秦彦婉、秦彦贞等人亦皆跟了过来,吴老夫人亲自坐在床边,对着秦素就是一阵嘘寒问暖。
两世以来,这是秦素头一次被如此重视地对待,她觉得十分讽刺。
吴老夫人对她的青睐,大抵是因为她身边有了个光华耀眼的“薛家郎君”。
即便是颍川秦氏最盛之时,也还是攀不上薛家这样的大门阀的,更不用说如今侨居青州的秦氏了。两户之间门第的悬殊比较,便如高山与草芥一般。
在薛家面前,秦家连提鞋也不配。
旁的不说,只看薛允衡在桃木涧时,明知前路艰险,却仍是让秦素走在前头,便可知他不仅丝毫未将秦家放在眼里,更未将秦家人的命放在眼里。这固然与他的本性有关,可也从一个侧面表明,在这些冠族眼中,似秦氏这样的家族,根本便不值得他们付出任何一点精力。
所以吴老夫人才会如此激动。
这激动绝非为了秦家,而是为了她嫡亲的女儿。
秦世芳的夫君左思旷官至郡中尉,正图高升之法,而秦世芳所寻的那三卷珍本,以及她对秦素暗中动的那些心思,还有吴老夫人不遗余力的相助,这所有一切的理由都只有一个:
左思旷。
左思旷乃是吴老夫人千挑万选挑中的女婿,不仅生得相貌堂堂,为人也很稳重,亦极有进取之心。
左家乃是没落士族,比秦家还差一些,当初吴老夫人选中左思旷,亦是觉得以秦家之势,可以压住左家一头,秦世芳往后的日子也会好过。
不过,彼时的秦家正值多事之秋,故即便是这样的一门亲事,得来亦颇为不易。据隐堂查知,左思旷当年曾与一户姓窦的小士族有过婚约,后来窦家不知何故举家离乡、消息全无,婚事亦随之作废,最终仍是吴老夫人得了这个乘龙快婿。
左思旷也的确出色,他肩负着振兴家族的使命,本人又颇有成算,与秦世芳成亲三年后,先是凭自己的本事过了县议,后又在秦家的暗中襄助下过了郡议,最后得郡中正提名,任了中尉一职。
只是,以左思旷的野心,小小的郡中尉自是无法令他满足,他想要的是更高的位置,更想让左家再上一层楼
便是为了左思旷的野心,秦世芳不遗余力,时常回娘家寻求帮助,以期夫君仕路畅通。
按理说,身为内宅女子,左思旷的仕途很不该秦世芳插手,只是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也不知是不是被秦家那几年的霉运所影响,秦世芳的命很不好,成亲十余年间,竟根本不曾有过身孕,若非左思旷顾念旧情,她早就该被出妻了。
秦世芳心中之惶然,可想而知。
身为一个膝下无子的官员正妻,想要地位稳固,只能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秦世芳也算有两分聪明,一面忙着替夫君广纳妾室,将庶子养在膝下,搏一个贤良的美名;另一方面便与那些官家夫人来往密切,对上官更是巴结奉承,凡事替夫君想在前头。
仗着秦世章的关系,秦世芳渐渐地在官场上摸出了些门道,替夫君出谋划策之余,竟还偷偷地帮左思旷处理一些不重要的公文,成了名副其实的贤内助。
秦素手头的三卷珍本,便是秦世芳用来讨好左思旷的顶头上司——江阳郡都尉何敬严的妻室——戚氏的。
戚氏长兄为汉嘉郡相,与汉安乡侯过从甚密。前世的秦世芳便是靠着这条捷径,令左思旷与汉安乡侯结识,就此成为汉安乡侯一党。
秦素微微蹙眉,心头已拢上了一层阴霾。
据她所知,这一党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秦家当年被抄家灭门,说到底,便是受何家贪墨大案牵累,秦氏砖窑甚至还查出了何都尉私藏的兵器。
秦家灭门后,砖窑与瓷窑便双双落入汉安乡侯囊中,其后不过一年,汉安乡侯又因谋逆被斩,秦家那一分偌大的家产亦就此不知所踪。
可以说,秦家破家,秦世芳“居功至伟”。当然,她的命也很惨,秦家被抄家后,她也被左家驱出家门,成了弃妇,不久后便即病死。
左思旷是这一党唯一幸运的人,他不仅未受牵连,还升了官,一度官至御史中丞,左家也因此渐渐有了起色。
前世时,左家被隐堂列为陈国最具中兴之相的士族,左思旷更是族中闪亮的明星,隐堂对他颇为重视,收集了许多消息,秦素方得以间接了解了秦家发生的事。
不过,左家后来如何,秦素却知之不详。
中元二十三年她重返陈国时,左思旷已经自朝堂上消失了,彼时的御史中丞乃是桓子澄,亦即那“白桓玄李”中的白桓。
第37章 入东篱
重生之后,秦素曾无数次推想前事,总觉得,何氏贪墨案与左思旷的兴起,还有看似与何家走得近、实则却坐收渔人之利的汉安乡侯府,这其中,或许存在着一份她所不知的因果。
所以,她卖掉了珍本。
这珍本她也未卖去别处,而是特意卖予了连云镇的书铺,还是以极低的价格贱卖的。
这三卷书,想必此时已落在了旁人手中,左思旷冀图借珍本接近何都尉之路,已然断绝。
江阳郡、汉a县以及汉安乡侯府,汉嘉郡与符节县,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秦素便是现在想来,亦觉头痛。
总之,汉安乡侯府不能沾,何家不可碰,秦家更不能成为左思旷高升的踏板。
秦素躺在榻上,被服下的手紧紧握起,面色发白。
林氏与秦彦婉她们已经去前头哭灵了,守在秦素身边的除了阿栗与锦绣,便只剩了秦世芳与吴老夫人。
她们两人坐在榻前,面上挂着浓重的关切,不时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
即便只有一分可能与薛家牵上线,她们也要尽力一试。而牵上这条线的关键,便是这躺在床上满面痛色的黑瘦女郎。
吴老夫人此刻的关切,实是发自内心。
她并不奢求与薛家之间发生些什么,也知道凭秦素这干瘪黑瘦的模样,绝不可能得到薛家郎君的青眼。她只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将女婿左思旷的名字,送到薛家耳中。
以薛家门庭之煊赫,只需略略对左思旷表示出一点兴趣,则其仕途必然无忧。而帮着牵上这条线的秦家,也必将成为左家感恩戴德的对象,到最后,这份感激一定会落在秦世芳的身上。
不得不说,这母女二人真是心念相通,秦世芳此刻也正想着这事。
秦府六娘得薛家郎君相送,于情于理都该写封信并备上谢礼送去薛家,郑重地致谢,方才不算失礼。
秦世芳甚至觉得,这封信应该由左思旷执笔。
秦家如今满门妇孺,这种事情却需要有一个能顶事的男子出面才妥当,左思旷好歹也是官身,总比十五岁的秦彦昭更合适。
母女二人心思飞转,打着一样的算盘,蒋妪却于此时回来了,将医者也带了进来。
那医者诊了脉,又看了看秦素的膝盖,便道是“寒气入骨”,病症已渐成,若不小心调养,往后会成宿疾。诊罢便开了敷用的膏药,并叮嘱这个冬天不可受凉,便自去了。
吴老夫人正愿与秦素多多亲近,因此也未与林氏商量,直接便将秦素的住处定在了东篱,吩咐蒋妪立刻收拾了出来,不到下午,秦素便正式搬了进去。
东篱位于府中最温暖的东南角,与东萱阁隔着一片竹林、一弯碧水,绕过石桥往东便是秦彦婉所住的“东晴山庄”。
当年秦世芳未嫁之时,便是住在东篱的,后来她嫁了出去,吴老夫人却仍是不允林氏让别人住进来,只将此处作为秦世芳回娘家时的暂住之处。
如今,这所风景佳妙的院子却为秦素所有,秦世芳对待此事的态度甚至比吴老夫人还要积极,林氏冷眼看着,心中不免有些憋闷。
东篱她也很喜欢,当年还曾为秦彦婉讨要过,吴老夫人却一直不肯松口。现在可好,这么个地方却巴巴地给了秦素,不说秦彦婉这般出身品貌,便是秦彦贞甚至秦彦柔,也皆比秦素好了不知多少,这院子给谁都比给秦素强。
林氏实在替女儿委屈。
然而,无论她心中是怎样想的,此事却已成定局,以她之力亦无从更改。此外,秦世章的丧仪也极耗费精力,小殓、大殓、迁柩、下葬,诸般事宜接踵而至,纵是与钟氏二人共同打理,林氏亦觉疲于应付,再多的心思也只能暂且按下不提。
秦旺抵达青州城时,已是秦世章下葬后的第二日。
中元十二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方至十月上旬,青州城中便已落了雪,接下来的数日更是雨雪连绵,下个不息。
秦旺跟在秦府大管事董凉的身后,打着伞走在夹道中。
虽是连日落雪,然那雪意菲薄得紧,只在屋檐瓦顶积了浅浅一层,漫不经心地,像是天工胡乱涂抹。
风冷得透骨,小雨里夹着细细的雪粒子,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北风在院墙中穿梭,夹道里的风又大又疾,手里的伞被风吹得东摇西晃,秦旺差一点便没撑住。
“好大的风。”他嘀咕了一句,觑了一眼旁边的董凉,却见对方并未打伞,只着了件粗布夹棉青袍,踏着木屐一步一步行得稳当,腰杆直得如松柏一般。
秦旺难免有些自惭形秽,不自觉地挺了挺腰
“过了夹道便是德晖堂。”董凉的人一如他的名字,凉凉淡淡,一双不大眼睛里总是没有什么情绪。
秦旺陪笑道:“是,多谢董大管事。”
董凉没作声,转过夹道向左一弯,德晖堂的轩屋阔院便已在眼前。
德晖堂是太夫人住的院子。
秦旺自田庄赶来青州,便是要向太夫人禀报庄子里发生的几件大事。原本他并未打算亲自来,只想着派个手下回府通报一声,便也完了。可林氏那里却遣人进了庄子,说是要找什么“珍本”,又见院子烧成了那样,还烧死了人,“珍本”也没了,那两个年轻的仆役便脸色铁青地走了。
秦旺于是有些担心,怕这些人回去说些什么,于自己不利。
他知道秦府如今是由林氏掌着中馈,若此事被林氏拿来生事,他这个庄头日子也不好过。而更重要的是,他的女儿阿栗如今正跟在秦素身边,也算是在林氏的眼皮子底过活。
虽说女儿不值钱,可好歹那也是秦旺的的亲骨肉,能管时他总要管一管。
便是基于这两个原因,秦旺方才亲自回府,一是将事情的详细经过禀明太夫人,顺便也看看幺女过得如何。
此时已近黄昏,德晖堂院门紧闭,黑色的大门上划过细雨和雪粒,北风掠过檐下的风铎,“嗡”的一声响罢,便又是长久的寂静。
第38章 德晖堂
董凉上前拍响院门,不一时,院门左侧的一角小门开启,里头出来一个约十二、三岁的小使女,撑着青布油伞,梳丫髻,一双眼睛黑得如水葡萄一般。
“董总管来了,是人到了么?”小使女微微躬了躬身,又往董凉的身后看了一眼。
董凉仍是那副淡淡的样子,简短地回了一个“是”。
小使女便拉开了角门,将董凉让了进去,秦旺也不敢多看,低着头随在董凉身后跨进了院中。
门内的庭院,比院外更加寂静。
苍松青柏于薄暮中安静地耸立,甬路以白石铺就,在院子正中交错成十字形。两侧的抄手廊油着黑漆,青砖黛瓦、素帛布帘,整间院子不见华色,肃穆得如同庙宇。
院中亦是有人的,使女与仆妇时而行过,走动间肃容敛袖,并无人说话,唯有裙摆摩擦时发出的轻微声响,杂在雪珠飞坠的细密声音中,静得叫人不敢大声呼吸。
秦旺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踢踢踏踏,毫无章法,像是闯入这一院岑寂的不速之客,突兀而又令人厌恶。而越是想要快些走过这长廊,那足音便越发杂乱,到最后他真恨不得将两只脚扛在肩上才好。
当一道布帘终于出现在眼前时,秦旺已经不觉得冷了。
他举袖抹了抹额际的汗水,亦步亦趋跟着董凉,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去打量什么摆设铺陈,只一径低头转过了竹屏,再过一道布帘,方才听到有苍老的女子声音道:“进来罢。”
董凉在前,秦旺在后,两个人皆进得屋中。
到这时秦旺才发觉,董凉脚上的木屐已经不见了,他穿着一双黑布圆口棉鞋,立在一方极大的青毡上,稳稳地一丝不动。
“秦庄头来了。”董凉的声音亦是稳稳当当,语罢便向旁错开了一步,将秦旺让了出来。
秦旺忙上前跪倒:“拜见太夫人,太夫人安康。”
“起来说话。”太夫人的声音倒还温和,停了一会又吩咐:“去拿双棉鞋来,给秦庄头换上。”
秦旺局促不安地缩了缩脚。
他靴子上的泥水已经在青毡上晕开了,黑乎乎的,十分显眼。
“我……那个……太夫人恕罪。”他躬了躬身,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太夫人便笑了起来:“无罪,秦庄头赶了好几天的路,辛苦了,坐下吧。”
两名使女抬过一张榻,置了小几,又有人拿来新鞋,秦旺再三推让,方去屋外换了干净的棉鞋,又返回屋中跪坐于榻上。
董凉已经先走了,此时屋中只有秦旺与太夫人,另还有几个使女侍立着。
太夫人叫人给他上了茶,方慈声问道:“董管事说,秦庄头有重要的事情回报,是何事?”
秦旺双手扶榻,以头触几,不安地道:“太夫人,庄子里最近接连出了几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应向太夫人谢罪,这才回了府。”
开口便是谢罪,并没找理由推托,太夫人脸上便有了些笑意。
秦旺倒还有几分聪明。
她放缓了声音,和声说道:“哪里来的谢罪一说?秦庄头将连云田庄管得极好,这些年收成也不错,何罪之有?你还是好生坐着说话,这般伏地跪着,我看得也累。”
见太夫人如此和蔼,秦旺心中略定,便又伏地叩头,方直身垂首道:“谢太夫人不罪之恩。”
太夫人又笑了一声,方问:“庄子上发生了些什么事?”语气很是慈和。
秦旺略想了一会,方才禀道:“回太夫人的话,细算起来,这第一件事便发生在女郎回府前的几日,女郎身边有一个叫阿豆的使女,突然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