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身为阿妥夫妇的主人,彼时的秦素一心只想着不能令嫡母不快,对这对可怜的忠仆不闻不问,连私下里叫人收尸都不敢,生怕得罪了人,可谓自私痴傻到了极致。
  回首前尘,秦素只觉可笑,复又可悲。
  本为秦家主,偏似秦家奴。
  这般考语,用在前世的她身上,一点都不为过。
  彼时她好容易重返秦家,遂用尽一切手段拼命讨好迎和府中诸人,其谄媚邀宠、浅薄贪婪,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也难怪旁人瞧她不起,就算是她自己,午夜梦回时,也从不敢回望过往的。
  压下心头涌起的苦涩,秦素淡淡地扫了阿妥一眼,并未对她假以辞色。
  现在还不是时候。
  待做完了手头的事,她才能重新安排阿妥与福叔,给他们另谋一份前程。
  阿妥常被呵斥,对秦素的冷脸已经惯了,见她不听劝,便去拉扯阿豆的衣袖,又向她使眼色,叫她劝住秦素。
  阿豆却根本没去看她,只是驯顺地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襟,脸颊被灶火照着,微微泛红。
  秦素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十五岁的阿豆,眉松骨张、双颊晕春,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比平日俏丽了三分,整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
  “夹糖甜糕还算不错,明日做来,多加些糖。”秦素蓦地便开了口,言笑晏晏,又有些颐指气使,像是个爱使性子的小姑娘。
  她本就是个爱使性子的小姑娘。在前世,于此时。
  秦素的心情蓦地轻松了下来,眸中坚冰须臾便化作了水,那笑容便有了几分难以形容的潋滟。
  阿豆仍兀自出着神,阿妥却是整张脸都亮了,又惊又喜,迭声应道:“是是,女郎爱吃,我明日就做。”说着又咧嘴笑了起来。
  她管着这院中诸人的吃食,秦素方才便是在吩咐她。
  见她笑得灿烂欢喜,像是大日头直晒到人脸上来,秦素竟莫名有些情怯。
  她略略转过头,不敢再看,眼底开始发酸。
  前世她对阿妥并不好,虽然知道她忠心,却嫌她笨嘴拙舌,百般挑剔,阿妥做的饭食茶点,她从未夸过一句。
  诚然,阿妥的手艺确实平常了些,可这又何妨?比起口蜜腹剑之辈,阿妥的忠诚才更可贵。只可恨她前世有眼无珠,不仅不曾善待阿妥,更错认奸人为忠仆。
  好在,悔之未晚。
  这般想着,秦素便亦微笑了起来,一时间,厨房中的一主二仆,皆是面含笑意,心中欢喜。只是,这欢喜中的滋味,却是各个不同了。
  一夜无话。
  次日却是个丽日晴空的好天气。用罢朝食,阿豆便去了前头庄子买干葫芦,有庄民家里晒了现成的,一枚铜钱可买五、六只。
  她前脚离开,秦素后脚也跟着出了门,却是转过宅院,往后山而去。
  连云田庄地广人稀,秦府又没派几个仆从跟着,秦素出门从来都是无人服侍的。此时又恰逢社日将近,庄民们俱在前头场院,她这一路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后山离着宅子不远,秦素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便在山南的位置,走上一刻钟也就到了。
  比起连绵起伏的连云山,后山只能算是个小土坡,放眼望去,坡上满是枯索的杂树,乱草苍苍、黄绿间错,一派萧瑟。
  秦素放慢脚步,在荒草中拨来划去,很快便找到了她想要的物事。
  那是一种不起眼的草,半掌大的叶片,叶柄细短,长长的果萼里包着果肉,此际已然成熟。
  这株草夹杂在漫山的野草中,若不仔细分辨,根本无从寻出。
  秦素的眼里涌出些笑意,小心地将草连根拔起。
  这里确实长了几株“三分三”。
  三分三,一种剧毒草药,草根毒性尤甚。据说生药只需三分三厘便可致人死亡,所以便有了这“三分三”的名号。
  前世在府中时,秦素偶尔听仆从说起,连云田庄有一户贫家,误将毒草当野菜食用,不幸全家身亡,自那之后,三分三这种毒药方才渐为人知。
  彼时的她对此自是全无兴趣,直到阴差阳错地进了“隐堂”,学了整整两年的杂学诸技,这才知晓,当年她在后山一瞥而过的杂草,实乃剧毒之物。
  不过,这种草药在隐堂叫做野箊,与陈国名称有异,然毒性却是不相上下。
  说起来,隐堂所授杂学内容极繁,却并不求精,除药理外尚有其他诸技,皆以实用为主,其目的便是令他们这些潜入各府的“暗桩”,有备无患、用以应急……
  秦素脸色有些泛白,捏着三分三的手也轻颤起来。
  她怕极了那里。
  也恨透了那里。
  那狼窟虎穴一般的地方,此生此世,她再也不要与之有任何瓜葛。
  宁了宁神,秦素压下满怀的心绪,仔细在后山搜寻了两遍,将三分三拔得一株不剩,剪下根茎,尽数收进帕中。
  如此一来,就算将来有人相疑,首尾也被她收拾干净了。
  略略扫去自己踏出的足印,秦素便攥着剩余的三分三循原路返回,后山水塘边有烧麦杆的草堆,她顺手便将草叶埋了进去。
  三分三的毒性大部分集中于根茎,叶子与果实虽也有毒,却毒得有限,就算届时烧出些毒烟来,于人畜亦无大碍,想来也不会有人查觉到。
  处理完杂草,秦素加快了脚步,不一时便回到了住处。
  院子里是一如既往的岑寂。
  阿妥在角院忙碌,平常绝少露面,因为秦素不喜。福叔却是被秦素派去镇上购置杂货了,阿豆尚未回转。
  仰首望着缺瓦的房顶,环顾着这所砖土混合搭就的农家茅社,秦素长叹:前世她真是瞎了眼,被如此对待,却还一直做着回秦家做贵女的梦。
  秦家何曾有贵女?
  “为门户计”,这是秦家女儿,尤其是庶女们的宿命,这道理,她早在前世便已明了。
  淡淡地笑了笑,秦素拎着裙角转回了正房。
第4章 陌上游
  换去沾了草叶泥浆的衣裳鞋袜,秦素便将之捧至角院交给阿妥,嘱她马上洗净,随后便弯去了厨房。
  甜糕已经蒸好了,正放在一旁晾着,那香甜的气息弥漫四溢,扑人口鼻。
  乡居岁月,温饱已属不易,这糖糕几可称奢侈,前世的秦素并没吃过几回。
  她深吸了口气,用筷子拣了两只糕装入碟中,又拿了一只大陶碗、一柄木勺,方才回房。
  回房之后,她立刻掩上门、销好窗,方才将帕子里的三分三根茎取出,剪短后裹进帕中放入陶碗,以木勺碾压捣烂,并压出汁液。
  待汁液铺满了碗底,她将帕子打开,以勺子挑出药渣里较为细腻的部分,与药汁一起搅拌均匀,再塞入甜糕的夹层。
  三分三味苦涩麻,取其汁液则味道略轻,再用厚厚的糖稀温上一会,味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也是她前世的经验。彼时为了活命,她曾不止一次用过此物,熟知其用法与用量。
  秦素专注地抹着药泥,长睫轻颤,神情淡且静,妍丽的侧颜宛若工笔画出,虽年纪尚小,却已能想见将来的美艳。
  碗中药泥用去一半时,她便收了手。看看时辰已是不早,她将剩下的药泥碗勺等物皆收在床榻下,又将糖糕表皮上的药汁残迹抹净。
  药量并不算多,分两次用却是足够了。
  细细推算了一会用药的时辰,以及由发作至咽气所需的时间,秦素最终将装糖糕的瓷碟放在了橱架的顶端,随后仔细洗净了手,方才开门推窗。
  阿豆恰于此时回转,抬眼便见正房的窗格儿里映着一道侧影,明艳如三月桃花,正是秦素。
  她连忙举起葫芦,讨好地向秦素笑:“女郎,我买了六个葫芦,可够用?”
  秦素回忆着前世对阿豆的态度,含笑点头道:“够了。”又指着她手里的麦芽糖笑:“这糖粘牙,你要小心。”
  阿豆知她心情好,越发笑得讨好,三步并两步进了卧房。
  房中那股淡淡的草腥气早被秋风拂散,阿豆毫无异样。秦素便吩咐她将葫芦挂了几只在橱架上,又选了一只大小合宜的,叫她拿给福叔劈开。
  对于秦素时而冒出的各种念头,阿豆已经见怪不怪了,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不多时,福叔也从镇上回转,再过得一刻,阿豆便将劈开的葫芦送了过来。
  送罢了葫芦,她却未急着走,而是在房中流连不去,一双俏丽的三角眼总往橱顶上瞄。
  秦素知她心思,一面对镜摆弄着几朵绢花,左顾右盼,一面便道:“那糕儿我留着晚上再食。”
  阿豆一下子垮了脸,嗫嚅了几声便低头出了屋,那背影里流露出的不满,秦素如何看不出?
  阿豆喜甜食,那碟糖糕,便是为她准备的。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自镜中窥着那个离开的背影,镜子里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划过了一丝冷意。
  用罢午食,阿豆便一个劲地催促秦素歇午。
  秦素却不想再给她搜书的机会了,自是不去理她,找了剪子在窗前剪窗花。
  阿豆十分无奈,在房里兜兜转转,过了一刻便出了门,说是要去前头看社日的排场,走的时候神色匆忙、面含春色。
  秦素低着头,神情渐渐变冷。
  下午的时间一晃而过,至晚用过饭后,阿豆的面色便有些不大好,嘴唇发乌,走路也打晃,像是受了风寒。秦素便嘱她多喝热水,早些回房休息。
  这一夜,院中诸人皆是早早上榻,各自安歇。
  翌日一早,阿豆却没出现。
  秦素起榻后叫了几声,不见人来,便叫阿妥去寻。阿妥出去良久,又叫福叔去庄前问人,再进屋时却是神色惶惶。
  “阿豆……不见了。”她向秦素禀报,头垂了下来,不敢多看。
  秦素“哦”了一声,随手指了指妆台上的角梳:“阿妥帮我梳头罢。”
  阿妥应了,上前执起角梳,那梳子却迟迟不曾落在秦素的发上。
  秦素便转首看她,鲜润的红唇微启,问:“怎么了?”
  阿妥的脸色更显惶然,语声低低:“女郎,方才阿福来说,前头有庄民瞧见,今日一早,阿豆自己出了庄。”
  她口中的阿福便是其夫福叔,方才秦素瞧见福叔自前庄而来,面色很是不好。
  “有此事?”秦素长眉微轩,清凌凌的眼波里跃出几星光点,明艳耀人:“阿豆去庄外了?我没吩咐过她。”
  阿妥眼中掠过一丝阴云,欲言又止。
  阿豆是个不安分的,据说与庄中某男子过从甚密,还有人曾亲眼见她与那男子从庄前的小树林里出来,衣衫不整。
  只是,这些话阿妥并不好说予秦素知晓。
  秦素此时忽然一笑,转眸看着阿妥道:“阿豆贪玩,怕是去镇上玩了,你叫福叔套车,我们去镇上找。”
  阿妥愣住了,再一想秦素往日对阿豆的宽纵,便觉似乎也有道理,遂点头:“但听女郎吩咐。”
  收拾妥当又草草用罢了朝食,福叔套上了牛车,主仆三人便往连云镇而去。
  连云镇离田庄不过三、四里路,福叔驾车又稳又快,当牛车驶进镇口时,辰正还未到,时辰尚早。
  因镇子地处汉安县边陲,往东走不上几里便是符节县境,乃是接通两县的要道,因此镇中倒也称得上热闹。秦素自车窗望去,只见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横贯东西,车旁时而掠过各色铺子与店家,她便知晓,这里已是镇中最繁华之处了。
  她今日需行之事,便在这里。
  命福叔将车停在僻静处,秦素便吩咐阿妥:“你先下车,去那边的成衣铺子买长身大袖袍、散口袴与皂靴各一,再买一顶皂纱帷帽,我要穿戴。”
  阿妥愕然抬头,满脸惊异。
  秦素要她买的,竟是整套的男装!
  “女郎莫不是要异装?”阿妥不由出声相问。
  秦素点了点头。
  阿妥又是一怔,随后神情中便有了些许责备。
  纵然秦素平常很爱玩闹,此举却仍是出格了。
第5章 薛二郎
  静了一会,阿妥终是低声道:“女郎,这样恐怕不妥,女郎终究还是秦氏女。”
  秦氏一族虽已式微,却仍可在郡中名门里排得上号。阿妥自来忠直,此时见主人行事大胆,自是极力劝阻。
  不过,秦素今日势在必行。
  她将脸微微一沉,语声肃然:“阿妥,我是主,你是仆,你只听我的话便是。”不知不觉中,语气带出了前世的威与冷。
  阿妥身子一震,呆住了。
  这样的秦素,与以往实在大相径庭。
  秦素才只十二岁,容貌已是格外艳丽,阿妥再不曾想过,这般娇艳明媚的女郎,眉梢眼角只那么略略一动,便能生出这般的气势,那眼神更是冷冽如冰,竟叫人心底一颤。
  不由自主地,阿妥心中那点劝止的念头,竟然就被这几句话浇熄了,迟疑一会,她终是应了声“是”。
  秦素心下微松,气势凝而不散,又低声吩咐阿妥几句,这才与她一同下了车,顺手将一顶帽裙长至脚踝的幂篱戴了起来。
  留下福叔看车,秦素与阿妥在巷口分作了两路,阿妥去买成衣,而秦素则施施然走进了位于镇东的书墨铺,并在里头盘桓了好一会。
  当她步出店门时,店老板亲到门口相送,态度十分客气,秦素亦是笑语怡然。
  若有熟悉秦家的人经过此处,便会发觉,这与老板寒暄的女郎,其说话的口音竟有几分渔阳腔调,而再看其身高与步态,倒像是秦家那个年轻的使女。
  阿豆便是渔阳人,体态纤秀,身量比秦素高出大半个头。
  只要在鞋子里塞些棉布,踩上木屐,再改一改口音并戴上长幂篱,秦素认为,她与阿豆至少有七分相像。
  这是最简单的易容术,亦是前世隐堂所授诸技中的一种,虽只浅涉皮毛,如今看来,却终非一无用处。
  三卷珍本,三百两银,外加书铺赠送的整套笔墨纸砚,真是得其所哉。
  秦素捧着书匣行至对街,复又回首张望。书铺高悬的匾额光可鉴人,秦素眸中亦有光影跃动。
  鲜少有人知晓,那匾额的背后,刻着族徽。
  这铺子是她特意选的,可巧便在连云镇上,也是她的运气。
  秦素眸中光影纷涌,复又归于平淡。
  今日真真是个好天。
  她欢快地转过身去,穿过街巷,弯进了侧路。
  那三百两银,秦素请老板分成了两百七十两的银票外加三十两碎银,一并收进了匣中。
  手中有钱总是好的。
  她记得很清楚,两年后,也就是中元十四年,陈国便将实行“废金改银”制,此后的很长一段时日,皆是“金不如银、钱不如铁”,而陈国日渐衰微之势,亦是自彼时始。
  所以,方才卖书时,秦素只要了银。
  无论银票还是银锭,两年后都将成为陈、赵、唐三国通用的主要货币,她当然要多换一些。
  秦素一路思忖着,很快便回到了停车处,阿妥此际已经买好了成衣,秦素便上车换去了女装。
  当她再度跨下牛车时,已是身着男装、头戴帷帽,一身良民装束,独自一人转出了路口,逍逍遥遥往镇中最大的“醉仙楼”而去。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