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她搁下刻刀,一只手托着腮,望着窗边的斜晖出神。
  夕阳淡极近无,将她的眉眼轻轻拢着,有一种格外的干净,如线描点染的画稿,只待辅以浓色,便可成就一卷靡艳绮罗。
  然而,这靡艳却迟迟未至,这绮罗便空落落地起来,那画稿便也就这样停在了那里,将及未及地,叫人既不舍挪眼,又不忍细看。
  秦素出了会神,细细想了一遍自己的计划,确定无甚错漏处后,她便又起了身,将东西收拾在了书匣里,拿了把小铜锁锁了,遂又去了角院,将早上买的一壶酒拿回了屋中。
  她这一进去,便又是关门阖户,不知在房里忙些什么。
  阿妥夫妻两个却也并不多问,只默默地做着手里的活计。
  秦素瞧在眼里,十分满意。
  在宫里活得久了,便知道什么样的下人才真正顶用,便是像福叔与阿妥这样的才好。那些有小聪明的、爱揣摩主人心思的,往往最易坏事,也最容易被人收买。
  晚食之前,秦素终于开了门,她肃容唤过了福叔,吩咐他明日一早去城署报阿豆逃奴。
  “她卷了我最值钱的几样首饰走了。”秦素语声恚怒,双眉耸立。
  “女郎,可要往府里报一声?”福叔便问。
  阿豆的身契并不在秦素手上,而是在她的嫡母林氏手里,就算是成了逃奴,也应该给秦府的管家太太报个信才是正理。
  秦素想了想,摇头道:“先不急。明日你先去报官,再去寻庄头说知此事。”停了一停,又拿了一块碎银递给福叔:“城署中怕是要用些钱,你看可够了?”
  福叔躬身收下,以手掂了掂,点头道:“够了。”又问:“女郎还有何吩咐?”
  秦素垂眸思忖片刻,问:“庄子西面是否有一户人家,家里只祖孙二人,那老妪说话是南方口音,孙子叫阿承?”
  福叔想了想,躬身道:“是,那老妪姓周,阿承今年八岁。她家家境不好,前些时候阿承病了,请医花了不少钱。家里就她祖孙两人相依为命。”
  秦素沉吟了一会,便招手唤了福叔近前,另递给他一块碎银,并低声交代了他几句话。
  福叔应诺一声,又等了片刻,见秦素再无吩咐,便无声地退了下去。
  由始至终,对秦素手上多出来的银,他连个表示疑惑的神情都没有。
  天很快便黑了下来。
  秦素早早便上了榻,角院与耳房的灯火也逐次地熄了。还未至戌正,整间院子便在黑暗中渐渐安静了下来,陷入了沉睡。
  子初时分,秦素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下里静极了,连风声都听不到。窗纸上映着浅白的光,恍惚而又幽暗。
  她翻身下了床,借着淡淡的月光穿上衣物,也未秉烛,摸黑出了房门,来到了位于角院旁边的菜窖。
  益州人喜食泡菜,几乎家家都建有腌制泡菜的菜窖,且越是贫瘠之地,那菜窖便建得越大。想那泡菜久搁也不会坏,且地窖亦有储物功能,穷人家自是多有建的。
  秦家的菜窖亦修得极大,门后是七级向下的台阶,菜窖的四角放着石灰,用以去除潮气,另一头还挖了通风的气孔,人在里头也不会憋闷。
  秦素轻轻拉开了窖门。
  夜风携着微茫的月色,洒上石阶,空气里弥散着极淡的酒香,还杂着些甜腻的糕饼香气。
  秦素屏住呼吸,停顿了片刻。
  石阶尽处搁着一只小铜烛台,幽幽火光驱散了黑暗,隐约可见旁边倒卧着的一团人影。
  她静静地望着地上的那团人影,似是迟疑,又像观望。
  那人影一动不动,像是睡得熟了,然而又听不见呼吸声。
  秦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浅的笑。
  她返身轻轻带上门,裙动如云絮,飘飘摆摆步下台阶,一点声音都未出。待行至阶下,她便弯腰拾起地上的烛台,向四下照了照。
  烛光所及处,是散放着的菜坛与油瓮,还有几口袋米面,再往里约七八步,则是半人高的一堆砖瓦,还有一架倒放的木梯
  去岁房子漏雨,福叔为了省下雇人的钱,便与阿妥一起动手修好了屋顶,这些砖瓦便是那时用剩下的,全都堆在了此处,上头积了厚厚的灰,显然是很久无人涉足了。
  秦素持烛前行了两步,确定那砖瓦无人动过,微微松了口气。
  在她的记忆里,阿妥他们通常极少去菜窖,可她总要亲眼看过了,才会放心。
  她回身来到那团人影处,蹲下了身子,仔细地照了照那具僵卧的尸体。
  这张脸,以及这具身体,曾无数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粘腻的,潮热的,混浊的,像雨天时身上的湿衣,牢牢地贴在人身上,甩不脱、躲不掉、移不开,直让人恨不得刮下层皮才好……
  手中的烛火忽地晃了晃,也不知是不是气孔里传来的风吹的,秦素的脸被烛光映着,阴晴不定。
  那粘腻得几乎令人发疯的感觉,在这微凉的风里散开了。
  她缓缓垂下了眼眸。
  郑大,她前世的“奸夫”,此刻已经断了气。
第11章 往事杳
  烛火下细看,这人倒真是生了一张招人的面孔,即便是青白扭曲、嘴唇乌紫的难看死相,也没掩去这张脸原本的清秀。
  秦素面无表情,举烛往尸体的周围照了照。
  不出所料,在郑大的手边倒放着一只酒壶,壶里的酒已是涓滴不剩,旁边还有一只空了的粗白瓷点心碟。
  秦素怔怔地望着那只碟子。
  幽暗的烛火下,白瓷碟子泛着柔光,圆润、丰丽、恬和,像那一晚天边柔白的月。
  在那个微凉的秋夜,她踏着满地细碎的银辉,就像是踏着自己那一腔细碎缱绻的心事,晕乎乎、软绵绵,跟在阿豆的身后,来到了花园最偏僻的山石子洞。
  阿豆说,今晚府中有人夜游。
  阿豆说,那最最俊俏的萧郎君,对秦素情丝难断。
  阿豆还说,萧郎君叫人传了话,约秦素在山洞里见面。
  秦素坐在石凳子上,惴惴不安地等待。月华如轻纱,星光柔淡,花香潋滟。她被这美景围着,被心里的念头醺着,头昏眼花、不知所以,也不知是梦还是醉。
  直到,一声尖叫将她惊醒。
  迷迷糊糊地睁眼,眼前月华变成了烛光,花香成了女子衣上的熏香,而漫天星辉,却变成了嫡母刀子般的眼神。
  秦素那时才发觉,她并没有坐在石凳上,而是倒在冰冷的地上,她的身旁是一具陌生的身体,粘潮的汗味杂着陌生的奇异味道,充斥着她的鼻端。一条温腻腻的男子手臂,横搭在她寸缕未着的胸前。
  她的身体,撕裂般地疼。
  她慌了,本能地想要找衣服遮掩,瞥眼却见她的嫡母高举明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就像在看一样脏得再也洗不净的事物。
  秦六娘与府中管家花园私会,被当场捉奸。
  这真是再俗不过的一出戏,俗得让人连看都不愿多看。
  秦素哭,也闹,说自己被人设了圈套。
  可是,没有人相信她的话。
  郑大赤着满是吻痕的精壮上身,以头抢地,额头染血,那声嘶力竭的呐喊直是振聋发聩:“是六娘约我至此,以药相迷、以势相逼。我愿一死以证清白!”
  那样撕心扯肺的哭喊,至诚至真,不由人不信。
  人人皆知,秦六娘见了俏郎君,从来路都走不动。
  人人亦知,秦六娘粗鲁不文,从不知礼数规矩为何物,此前亦曾引诱别府郎君,名声很是不好。
  而她的“奸夫”郑大,不只风流俊俏、通文晓墨,更是她的救命恩公。当年她回府途中路遇强人,是郑大与阿豆死命相护,又恰逢一位路过的剑士出手相助,秦素才得以活命。
  救命之恩,以身相报。
  郎俊女俏,青春少艾。
  这故事只听着便已荡气回肠,更遑论前因后果一丝不差,若说秦素与郑大没有私情,谁信?
  她哭得晕了过去,醒来时,已在阴冷的柴房,脚上只着了一只袜子。
  一个没了贞操、名声败坏、带累阖府声誉的庶女,连送给人做小妾也不配,活着都嫌污了空气。
  她以为她必是要死了,或一根白绫,或一碗汤药,总逃不过一个死字。
  可是,她只在柴房呆了一晚,便被嫡母派来的人送去了偏院,好吃好喝地供着。
  后来她才知晓,她被许予了汉安乡侯膝下的幺儿做妾。
  此子最爱美色,亦最喜纳妾,不过,他府中的妾室,没有能活过一年的。
  有人暗地里传他是个天阉。
  火苗跳跃着,像是不堪黑暗的倾轧,却终是挣不出这死寂的囚笼。
  秦素觉得有些冷,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后来的几天,她已经不怎么哭了,因为知道,哭也无用。
  她像是在做一个漫长而可怕的梦,她只想早些醒来,回到平常的日子里。纵然,那些所谓的平常日子,其实也并算不得好。
  如今回思前事,秦素便觉得自己傻。
  不过是失贞罢了,天又没塌。可笑她那时一心求死,就连听到郑大逃跑、阿豆失踪这样的消息,竟也不愿动脑子想一想。
  再往后,她总算学会了动脑子,也总算明白了嫡母对她的安排,是多么的“用心良苦”。
  彼时的秦家已是风雨飘摇,秦府几位郎君相继出事,太夫人重病垂危,西院夫人沉疴在床,偏偏窑场又因藏龙盘一事有了极不好的传言,已然被查封了。
  以她嫡母的见识手段,能想到用一个脏了身子的庶女,换得汉安乡侯府的些许看顾,已经称得上精明了。
  以当时的情况看,这也实在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于是,她在事发后半个月的一天夜里,被一乘小轿抬出了秦府。许是怕出意外,她不只被塞了嘴、捆了手,临行前,她的嫡母还叫人灌了她浓浓的一碗安神汤。
  那苦涩微甘的汤药味道,在往后的许多年里,久久缠绕于她的舌尖,流连不去。
  秦素蓦地笑了,烛火下的双眸变得晦暗。
  再往后的事,说是传奇也罢,说是噩梦也罢,与秦家却是无关的了。
  她微叹了一声,再度打量着郑大的尸体。
  这人已死了有一段时间了,不便继续耽搁,若再迟些,尸身会变得极为僵硬,倒不容易摆弄。
  秦素有些嫌恶地皱起了眉。
  有些事,做得再多也不会习惯。
  她举目四顾,将烛台搁在一只菜坛子上,旋即转到尸体脚边,拖着郑大的两只脚,用尽全力往那堆砖瓦的方向拖去。
  这是个力气活,以秦素目前的体力,自是做不到一气呵成。她整整花了半刻钟的时间,才连拉带推地将尸体弄了过去,弄出了一身的汗,不得不停下歇息。
  砖瓦后是一方空地,地方不算大,却足够装下两具尸身。
  阿豆,便在这里。
  秦素一面抚胸喘着气,一面仔细地端详着阿豆。
  阿豆侧躺于地,保持着秦素最后一次见她的模样:光着脚、蜷着身子。若非那张脸已然毫无生气,看着倒像是睡熟了一般。
  秦素歇息片刻,便又去将郑大身上带的布帕、香包这类事物尽皆掏空,外衣也解下,并除去了鞋袜,最后又花费了一番功夫,将郑大摆弄成了从背后拥着阿豆的样子。
  如此,这一对苦命野鸳鸯,亦算是死得其所。
第12章 连环计
  秦素垂下眸子,淡淡地看着脚下的两具尸体,神色平静。
  昨日晚间,阿豆终是吃到了那碟橱顶的糖糕,不久后,她便有了毒发的征兆。
  三分三的中毒症状为昏迷、站立不稳,人死时呼吸先停,然后才是心跳停止。
  秦素算着时辰去了她的房间,彼时已将至子初,阿豆正处在半昏的状态下,秦素便半扶半拉着她进了菜窖。
  前世活得太过卑污,却也得了一样好处,便是从不怕脏了自己的手。
  秦素在隐堂学得的第一课便是:“世上从无可信之人,包括你自己。假手于人的另一重含义,便是授人以柄。”
  所以,她对亲手下毒这种事,别有偏爱。
  虽然兵法有“上兵伐谋”之语,可秦素却始终觉得,任你计谋千条,不如毒药一碗。
  性命攸关之下,为了活命,大多数人都挺不住的。
  果然,昨晚当阿豆知晓自己中了毒,而秦素又透露出手上有解药之后,面对她的提问,这“忠仆”便迷迷晕晕地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原来,早在八年前,阿豆便已经被人收买了去。
  那人是个麻脸老妪,平素管着花园角门,秦素对她几乎毫无印象。这老妪时常给阿豆钱,向她打听秦素的事情。后来秦素被送到田庄,也是这麻脸老妪叫阿豆跟紧秦素,并交代她每隔上一月,便需将秦素的近况转述给一个男人,并将与那男人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都说妥了。
  阿豆后来依约而去,果然见到了那老妪口中的男人。
  不过,那男人始终戴着极厚的皂纱帷帽,阿豆根本不知他长相,只知他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身量中等。
  那之后的五年里,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便见一次面,每次皆是由那男人告诉阿豆下次见面的时间与地点,多是在田庄外的野地,偶尔亦会约在镇子左近。
  那男人虽从不多言,出手却极大方,每每让阿豆满载而归。因此这五年来,阿豆真是恪尽职守,关于秦素的消息事无巨细,尽皆报之,而那男人每次都只是听着,偶尔提几个问题,却从没让阿豆做过什么。
  不过,前几日阿豆与他见面,那男人却给了她一个任务,叫她去找书——便是秦素手头那几卷珍本。
  因知阿豆识字不多,他还写了张纸条给她,叫她照着上头的内容找,并嘱她三日后的下午在田庄外一处山坳见面。
  不巧的是,那几日秦素恰好醒来,时刻提防着阿豆,阿豆便没得手,只得空着手去向那男人禀报。
  那男人倒也未生气,只给了阿豆一只风铎、两包药,并交代了她四件事:
  第一件事,秦府不日会有人来叫秦素回府奔丧。报信之人走后,阿豆需将那青色包布里的药下在福叔与阿妥的饭食里,并将原先马车上的风铎换成他给的那只。
  第二件事,福叔既病,无人赶车,阿豆可适时将信得过的人——亦即郑大——充作车夫,绕道从云州转上官道。
  第三件事,云州城外“桃木涧”已安排了人手,以风铎为记,假作劫车。阿豆与郑大届时只需做一场好戏,自有大笔赏钱可拿。
  第四件事,“劫车”后会有人要求跟车护送,阿豆一定要骗得秦素同意。若秦素不同意,则可将黄色布包的药喂下去,届时以女郎晕倒为由,带同那人随行护送。
  秦素一面听,一面冷笑。
  真是好一个连环计。
  怪不得要从云州绕道回青州,前世她还有些奇怪,阿豆却说那条路好走,郑大也说此路宽敞,不废车轮。如今想来,云州城外的桃木涧密林丛生,自是为了方便他们行事。
  还有那只以皂纱相衬的风铎,前世时一直挂在她的马车上,却不知人家就是凭着这只风铎,才能准确地“劫”上她。
  阿豆得了这四条命令,便带着东西回来了,却未想到,那两包药还未用上,她自己倒先中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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