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秦彦昭依言上前,先向太夫人行了礼,方转向秦素,张扬的眉眼间蕴着一丝和色,温言道:“六妹妹,那三句话的意思是说,不是先代圣人明君所定的合乎礼法的衣服,不可穿;不是先代圣人明君所定的合乎礼法的言语,不可说;不是先代圣人明君所定的德行,不可做。此乃《孝经》第四篇中的内容,其本意是卿大夫事君当谨持,六妹妹可听懂了?”
  他的解释很详尽,言语亦浅白,显是考虑到了秦素的理解力,故意用了白话。
  如此行止,极具兄长风范。
  钟氏此时便转过眼眸,望向秦彦昭的眸中满是欣慰,太夫人亦满意地微微点头。
  听了他的解释,秦素面上露出了沉思的神情,复又恍然点头:“我明白啦。怪不得二姊与四姊衣不着锦、身无余饰,连发带都以荆钗替代,每日朝暮只食一溢米粥,无水饮、无粟食,却原来正是遵从先贤教诲,‘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
  她这已经是曲解其意了,可是,她将秦彦婉与秦彦贞当榜样来说,旁人倒不好去驳她的话,若说她说得不对,那岂不是连秦彦婉与秦彦贞的面子也驳了么?
  于是,秦素的话音落下后,房中又静了一静,众人一时皆有些怔然。林氏则是极为讶异地看了秦素一眼,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一些。
  任谁也不会讨厌别人夸自己的女儿的。
  “六妹妹,你理解错了,那些话并非实指守丧之制。”秦彦昭显然没理解秦素话里真正的含义,仍是耐心地向她解释。
  秦素暗里摇头。
  难怪前世死得那样窝囊,她家这位二兄,原来是个只会读书、不通世故的呆子。
  他这话一说,第一个林氏便会不喜,而钟氏则会认为秦素这是做了套子让秦彦昭钻,自亦不喜。
  果然,两位夫人同时往这里看了过来,林氏瞪着秦彦昭,钟氏则淡淡地瞄了秦素一眼。
  秦素未去理会两院夫人的情绪,面上仍维持着蹙眉沉思的神情,转向太夫人道:“太祖母,我真的说错了么?我虽无知,却也知那斩衰之礼乃是《礼记》中所载,那《礼记》不也是圣人明君传下来的么?既是圣人明君所传,那‘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中的‘法服’,不也包括了《礼记》中的斩衰服制这些规矩么?”
  太夫人的神情十分淡然,连眼风都未往秦素身上瞄一下。
  将话题硬往斩衰礼制上转,原来是想要借着阿谀两位嫡姊来讨好林氏。
  太夫人颇有些不以为然。
  身为秦府最尊亦最长者,她并不介意儿孙们有些小聪明,但自作聪明却是万万不行的。秦素讨好林氏没问题,但绝不该拿着秦家未来的家主当枪使。
  秦素暗自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忽然神态疏离,心中自是一片雪亮。
  太夫人此时定然颇为不喜。
  不过,秦素并不介意。
  秦彦昭本人以及他的身边,都需要好好地、从里到外地清一清,太夫人越不开心,她就越要多挑上几句,让小事变成大事。
  “六妹妹,你……”秦彦昭已经被秦素的一番话绕晕了。
  若要将道理掰细了说,那得费许多口舌,可是,当着一众长辈的面,他实不好对这个才从田庄回来的六妹妹过于苛求。
  于是,在说了那几个字后,秦彦昭便摇了摇头,宽和地道:“罢了,一时间也说不清,待有时间我再教六妹妹罢。”
  “真的么?”秦素立刻接口问道,面上含着一丝惊喜。
  她这话接得极快,秦彦昭一时间倒愣住了。
  见他未曾回话,秦素紧接着又追问道:“二兄真的愿意教我么?”不放心似的语气,一面说着,一面便睁大眼睛看着秦彦昭,全然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秦彦昭一展衣袖,语声温润地道:“二兄一言九鼎,怎会骗你?六妹妹只管来寻我便是。”
  秦素面上立时涌出恰到好处的惊喜神情,转向太夫人问:“太祖母,我可以去向二兄讨教么?”
  太夫人眸光淡然,停在秦素的身上,并未急着说话。
  秦素原本也并不需她回答。
  惊喜地问过之后,她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又沮丧了起来,垂首道:“我一时忘了,二兄如今正住在棚屋之中,那里头又冷,二兄连榻都不能睡,唯有草席而已,肯定是休息不好的。我若去了,岂不是令二兄更辛苦了么?”说着便蹙起了眉,一脸愀然。
第56章 金戈声
  百日卒哭之前,孝子的棚屋仅内壁可涂上泥用以挡风,然一应坐卧用具却仍是只有草席麻被,此乃秦彦昭该守的礼制。秦素此时特意点了出来,任谁听着都是在为他着想。
  可不知何故,听了秦素的话,秦彦昭的神色竟有片刻的不自然。他将脸向旁边侧了侧,有意无意地躲开了秦素的视线。
  秦彦昭神情中明显的躲闪与逃避,令始终淡然视之的太夫人的面色,有了一丝极微的变化。
  她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看向了坐在下首的钟氏。
  钟氏的面色一如平常,只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像是坐得有些不舒服。
  这个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令太夫人的眼神再度微变,旋即又归于黯然。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再度看向秦彦昭,眸中隐了一丝极淡的失望。
  秦素仍是一脸的怏怏,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这几日天气寒冷,二兄需多多保重身体,夜里要多加几床麻被,草席也需多垫几层。莫要受寒。阿素不好去打搅你,待百日之后再登门求教罢。”
  字字句句仍是点在斩衰礼制上。
  秦彦昭身上那种朝阳般的神采,在那一刻,像是有些黯淡了下去。
  他不自然地转开视线,胡乱地点头道:“唔,我知晓了,六妹妹也要保重。”
  秦素冷眼瞧着,心中又是一哂。
  她这位二兄实在太缺历练了,这一番言语动作下来,就算是旁人一开始不曾留意,此时亦应发现了他的变化。
  钟氏抬起手来,拂了拂发鬓。
  秦素远远地看着她。
  原应是闲适优雅的动作,秦素却从她的身上看出了一丝气恼。
  高老夫人猛地回首,冷电般的目光向秦素身上一转。
  秦素适时地垂下了头,将自己面上的不屑也隐了去。
  西院的两位夫人,着实糊涂。
  孝之一事,莫说是士族子弟,便是尊贵如皇族,亦是小心不敢触碰的禁地,但凡稍有逾制,便必为千夫所指,受天下人鄙夷。
  秦彦昭肯定是逾制了,而他逾制的根源,说不得便是拜这两位夫人所赐。
  真真是溺爱误人。
  这两位夫人就没想过,秦彦昭身为秦氏一族未来的希望,修德远胜于修文。若是品性被人诟病,他便有再大的学问,亦是枉然。
  怪不得前世这些错处一直无人得知,直到两年后才爆发了出来,却原来是被西院两位夫人压了下去。
  此时,高老夫人已然收回了视线,转向太夫人,平平语道:“二郎确实辛苦了些,身为长辈看着,便没有不心疼的。”她吐字极为缓慢,每一个字却都像是带着股劲力,不由得人不听进去。
  “君姑莫要夸他了。”钟氏自然而然地接了口,语气谦逊到了十二分,“二郎终究还年少,总有不周之处,还需长辈多多指点。”
  她二人的话说得自然妥切,语中是对晚辈的殷殷关爱。然那话语间漏出的缝隙,却让秦素越发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推断。
  唯今之计,只有改变策略,趁势而为。
  心中计较已定,秦素便转过视线,满脸孺慕地望着高老夫人与钟氏,蓦地两掌交叠拢于袖中,举手加额,向着两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座中之人尽皆瞠目,随后便是一片吸气声。
  秦素行的居然是男子的士子大礼,因为行礼时,她的左掌是压在右掌之上的。
  太夫人不由愕然而视,高老夫人与钟氏更是满面震惊,完全没弄明白秦素这番举动的用意。
  秦素郑重地全了这一礼,方垂袖而立,肃容道:“叔祖母与叔母果不负颍川秦氏盛名,六娘深感敬服,这才以士子礼表示敬意。”
  此言一出,满场又是静无人声。
  这般郑而重之的赞美,叫人根本无法接话,更无从斥责或打断。
  林氏张开的口立刻闭紧,面色阴晴不定;即便是冷气森然的高老夫人,此时也不好再以冷眼相对,只得僵着一张脸看向秦素。
  便在众人的讶然与震惊中,秦素从容转向太夫人,神情中隐着一丝激动,朗声道:“太祖母恕罪,六娘僭越了。太祖母有所不知,自连云田庄返回青州的这一路,六娘与薛家二郎同行时,六娘的心里……其实是虚的。因为薛家乃是冠族,薛二郎更是举世皆知,而我们秦氏却远离故土,族中又没有成名的名士,与薛家……自不敢相比,在薛郎君面前,我……颇觉无颜。”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似是有些伤感,可很快地,她便又仰头看着太夫人,眸中渐渐生出了光彩:“可是,我现在知道了,太祖母,是我妄自菲薄,是我太小瞧了秦氏。秦氏纵是满门妇孺、寓居青州,那根士子的骨头却始终直着,从来没有曲过。在我秦家,人人皆以圣人教诲为尊、以先贤德行为重,我秦氏,乃是当之无愧的士族。”
  满室之中,一片安静。
  没有人想到,从秦素的口中,竟说出了这样一番堂堂正气的言语,所有人皆有片刻的失神。
  秦素仰首目视太夫人,脊背挺直如松,双眸亮得有若星辰:“太祖母,我现在终于知道了,秦氏是值得骄傲的姓氏,更是值得尊敬的士族。远离故土又如何?我秦氏的血脉并没有断;满门妇孺又如何?总会有出色的子弟光耀门户。只要有叔祖母、叔母这样德行端方的长辈,有二兄、二姊姊与四姊姊这样谨持守礼的晚辈,便是颍川秦氏已成过去,我青州秦氏,亦必将再兴盛景,扬于名天下!”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话声铿锵如刃,虽只寥寥数语,那语中气势却如利箭破空、苍鹰长啸,又若大风起兮、金戈铁马。
  那一瞬间,这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德晖堂上下回荡着,绕梁而不息。
  座中的一干小辈们已是听得呆住了,便连一向冷淡的吴老夫人,此时亦有些微动容。所有人尽皆屏息,无数视线齐齐拢在这位六娘的身上。
  秦素昂然立于堂前,腰背挺得笔直。
  这一刻的她,没有收敛身上的气势。
  这一刻的她,亦不再是秦府卑微的小小庶女,而是十三年后统冠六宫、名噪三国的绝代妖妃,于大殿深处挥袖纵横、睥睨众生。
第57章 颍川秦
  太夫人扶着榻的手,不自觉地微微发颤。
  有多少年了?
  已经有多少年,她不曾听过这般志气昂扬的话语了?
  她甚至已经快要忘记了,秦氏,曾经是多么值得骄傲的姓氏。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起来,眼前似又浮现出那绵延数里的秦家大宅。
  那一代一代建起的宅院,新的连着旧的,旧屋的瓦缝里生出青草,新宅的砖地光滑如镜。白墙黛瓦、回廊曲折,逛一圈要花上一整天。
  在那里,每一寸土地上都流淌着士族的书卷气。朝起时,薄雾青岚袅袅升腾,族学子弟清亮的读书声,和着鸟鸣与鸡啼,似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引人神往。
  太夫人的眼角渐渐湿润,心底被一股情绪涨满,却又无从宣泄。
  这么多年过去了,秦氏的荣耀已然湮灭,然而,她骨子里的执念却还活着,如经霜的老树,只待着重新发芽的那一天。
  而此刻,她像是看到了一点希望。纵然这希望来自于一个微不足道、出身卑贱的庶女,可她却再一次从中感受到了那股力量。
  秦素清亮的声音仍在响着,那声音虽有着少女的柔弱,可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却是掷地作金石声:“……从今往后,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再低下头去了。就算去了大都,我也会挺直腰杆大声报出我的姓氏,还要告诉所有人:我秦家子弟绝不输于任何人,我秦家子弟更会将颍川秦氏的骄傲,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生生世世,永不绝衰!”
  德晖堂上下一片寂静,漫天飞雪似亦在那一阵激昂的话语声中停止了坠落。
  那是如此奇异的一刹,天地间仿若有巨锤砸落,重重一记,敲响在每个人,尤其是每个年轻人的心底。
  众人目注这东院新归的庶女,皆有一种难言的感觉:这矮小瘦弱、面皮黑黄的女孩,在这一刹那间直是光彩夺目、见者莫不敢逼视。
  “说得好!”秦彦昭当先喝起彩来。他似是极为激动,语声微带颤抖,颊边泛出一抹潮红。
  年轻人的血总是热的,也最易受蛊惑。秦素的这番话如一把火,将秦府的衰落与颓气烧尽,带来了光明与希望。不止是他,秦彦直、秦彦柏这几个亦是满面激扬,只碍于德晖堂一贯肃穆的氛围,并不敢大声附和。
  望着秦彦昭重新恢复了神采的脸,以及他那双隐着欣喜与骄傲的眸子,秦素拭了拭额角的汗。
  前世活得太冷,连骨头里的血都是冰的,陡然间来这么一段激扬陈辞,任谁都会觉得别扭。
  略略调整了一下情绪,秦素方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般,往四面看了看,羞怯怯地垂首道:“太祖母恕罪,祖母、叔祖母、母亲与叔母恕罪,阿素失礼了。”说着便躬身行了一礼,复又直身道:“因方才听叔祖母说二兄棚屋枕草,我便想起了薛府仆役们说的江家的事,一时间思绪纷乱,这才贸然出言,委实有失女子端淑仪态,阿素知罪。”
  “傻孩子。”高老夫人当先开了口,眼光闪烁,神情十分微妙,“你说得极好,秦家小娘子便该如此。”
  “确实是个傻孩子。”吴老夫人接口道,不悲不喜的语气,说出的话里倒是有两分真切的关心。
  秦素怎么说也是失礼的,一度令高老夫人十分不快,吴老夫人的话若换个角度去听,便有替孙女道歉的意思。
  高老夫人淡淡一笑,算是揭过了这一页。
  有了吴老夫人那句话,林氏便不出声了,低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对座的钟氏却是面色怪异,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尴尬,此时正拿帕子抹唇角。
  “六娘,你方才说江家出了事,可是说的江仆射?”
  到底是太夫人,虽亦是心情激动,却仍旧保持着清醒,开口便直指秦素语中的核心。
  秦素心中暗赞了一句,口中已是恭声道:“是的,太祖母。”
  “江仆射家出了何事?”太夫人神情专注地看着秦素,往常对庶出子女的淡然,此刻已是不见。
  秦素凝思片刻,方躬身道:“太祖母,我是无意间听那薛家仆役闲聊,这才知晓了江仆射家的这件旧事,那已经是早几十年的事了。当年江仆射有一个远房族叔,据说是个极聪明清俊的郎君,本来是有望入仕的,可他却在守孝期间不遵礼制:斩衰里穿绸衣、百日内饮茶、棚屋里枕锦褥等等,虽然犯的皆是小错,可族长却将他一家皆除了族……”
  “除族?”钟氏下意识地打断了秦素的话,语罢方觉失言,忙转向太夫人恭声道:“太君姑见谅,我多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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