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摆了摆手,垂目看着她,温声道:“无妨。你想说什么便说。”
钟氏沉吟了一刻,面上便带了几分小心,蹙眉道:“我只是觉得讶异。不过小错尔,何至于全家除族?此事可当得真?莫不是以讹传讹?”
她问得也算是常理。那江氏乃是名门,若真出了这样的事,必定是藏不住的,可他们在青州却从未听说过。
太夫人淡淡地看了看她,又转向秦素,神情无波:“六娘,你叔母的话你可听见了么?”
秦素恭声道:“我听到了,太祖母。然此事却非杜撰,而是确有其事,因为那薛家仆役闲聊的时候,恰好有一个薛府门客经过,我听到他跟他的小厮叹息说‘江氏到底是名门,行事叫人敬服’。太祖母请想,若此事是假,那个门客又怎会有此感叹?”
此言一出,钟氏的神色微微一僵,垂眸不语。
太夫人的视线扫过她,最后停落在了秦素的身上,淡淡地道:“就算不是传言,因小过而除族,仍是手段太过了,那薛家仆役便没说个中因由么?”
秦素蹙眉想了一会,方细声道:“太祖母,薛家仆役倒是说了原因,然原话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大概的意思。据说,那族长颁下命令后,江氏族人亦有不少说他做得过分了,那老族长便说,以小节而知大事,一时之情弊若放任,则江氏一族危矣。”
她清而弱的语声在房间里回荡着,众人皆凝神细听,每个人的神情都含了一丝郑重。
第58章 析隐弊
“哦?”秦素言罢,太夫人便插言道:“不为知此话又当怎讲?”
秦素便道:“老族长后来向族人解释,说那子弟连最基本的孝期礼制都不能遵守,往后做了官便也守不住国法朝规,必犯大错。他若是笨些倒还连累不到宗族,可惜他又太聪明太有才华。聪明人总会有野心,也总想要出人头地。可若是真的出人头地,他犯下抄家灭族的大罪也不是不可能,倒不如早早将他除了族。那老族长还说,若只逐出他一人,他家里的兄弟乃至子孙必会心存不满,说不得还要报复族里,索性便将他全家都除了族,也免了将来祸及子孙、累及无辜族人。”
她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然越是如此,便越是让人悚然而惊。
一人之过、全家受累,为了保护全族,那族长的决定不能说是错,反倒十分英明,但这手段也着实太过狠辣了。
一时间,德晖堂静得落针可闻,似是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太祖母,六妹妹所言,发人深省。”秦彦婉清柔的声音陡地响起,打破了房中寂静。
众人皆望着她,却见她从从容容自榻上起身,与秦素并立于堂前,正色道:“太祖母,六妹妹说的这段掌故,意义极为深远。那江氏老族长雷霆手段,看似无情,实则才是真正护佑了族众,也拯救了江家。阿婉要在此斗胆进言,我秦家如今境况,实应以此为戒,我秦家儿孙,更应以这位江氏郎君为戒。”
说罢她便提起裙摆,“扑通”一声跪了在了地上。
秦素在旁看着,心中大赞“二娘懂我”,同时亦知这不是心疼膝伤的时候,于是便也毫不犹豫地跟着秦彦婉跪了下去。
接连两声重重的跪地声,令整个德晖堂寂静如死。
林氏当先便站了起来,神情惶惶,像是想要上前拉起秦彦婉,却又犹豫着怕失了礼。
便在此时,太夫人忽然开了口,一开口便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她笑声朗朗,神情极是欣慰:“我秦家有此后辈,我也可以放心了。”
便在这笑声中,秦彦昭脸色微白,高老夫人与钟氏亦是面色剧变,便连林氏的表情也极不自在。
无论秦素有心还是无心,秦彦婉方才那番话,却是意有所指,且指向的还不是西院,连东院也算了进去。
林氏给秦彦恭熬鸡汤的时候,可并未避人耳目。
“太祖母,阿瞒以后每天都喝粥,不喝奶了!”奶声奶气的童音此时忽然插了进来,满场先是一静,旋即便有了笑声。
太夫人赞许地看了看秦彦贞。
她方才瞧得清楚,是秦彦贞悄悄教秦彦恭说了这番话,此时更是抱起了她嫡亲的幼弟,领着秦彦朴与秦彦柔二人,一同跪在了秦彦婉的身边。
有了这几人在前,以秦彦昭为首的西院子女们便也皆离榻而起,纷纷跪地,秦彦昭俊挺的脸更是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颤唇道:“太祖母,我……”
“好孩子,我都知道。”太夫人截断了他的话,不着痕迹地瞥向高老夫人与钟氏,目中含着一丝意味深长,复又向秦彦昭温言道:“我秦家儿郎顶天立地。二郎只需记得,自己乃青州秦氏子孙,太祖母便欢喜了。”
一字未提秦彦昭逾制之事,却又字字句句如珠似玑,个中深意,尽在题外。
秦彦昭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闻言垂下了头,放在膝上的手却握成了拳头。
太夫人恍若未见,视线自他身上移开,淡淡地扫了扫堂下一众晚辈。那似冷非冷、隐含锐意的眸光,在某几人身上流连了一会,方才“嗯”了一声:“太祖母很欢喜,我秦家的孩子皆是好的,都快起来罢。”
她的语声十分柔和,面含微笑,显得颇为欣然,众人闻言便皆起了身。
回至原座时,秦素将衣袖掩住膝盖,伸出手去抚了一抚。
方才那一跪,动作大了一些,此刻她的双膝仍有些生生地痛。不过,看着对座秦彦昭的表情,她便又觉得,这痛得很值。
她略略移开视线,看向他身后的玄衣小厮。
那小厮此刻的样子似是有些紧张,两手交叠握在小腹处,指节微微泛白。
秦素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接下来几位夫人又说了些什么,她便没有过多关注。
这一日的晨定,直至辰初二刻方才结束。
跨出德晖堂正房的屋门时,廊外的天空已泛起浅白,雪下得越发紧密了,望去如晶莹连绵的白雾,远近景物掩映其间,宛若隔了一幕白玉珠帘。
直待行至院门外时,秦素方回首看了一眼。
在她的身后,那两扇玄漆大门正缓缓合拢,周妪的身影便掩在其中。
没有了那些年轻鲜洁的面孔,这所院落便又恢复了往昔的静谧,有一种寂然的冷肃。
秦素的视线最后停落于周妪面上,凝望片刻,唇角微微一弯。
她知道太夫人将他们这些晚辈遣走,单留几位夫人议事的原因。
秦家送往薛家的谢仪,如今应该已在路上了。为此,她还被吴老夫人专门叫去,写了一张致谢的字条,夹在了信中。这一去一返至少需得两、三个月,谢仪送至薛家时,她留给薛允衡的最后一信,亦到了开启之时。
秦素淡然转身、大袖翩飞,踏进了漫天飞雪中。
而在德晖堂的明间儿里,几位夫人的心情却皆不大好,其中又以西院两位夫人为甚。
今日之事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根本让人猝不及防,好在太夫人未曾深究,否则西院只怕就要出一个大丑了。
而太夫人虽未曾追究,那最后几句话却是明面上柔和,实则敲打,众人无有不明的,此时的脸色自是皆不大好看。
高老夫人面上的青气,直至此刻仍未褪尽,显是气得不轻。而若非天生一段温婉柔和的气韵,钟氏神情中的焦躁担忧,恐怕也根本遮掩不住。
方才那些晚辈离开后,钟氏便悄声布置了下去,高老夫人也派了最得力的管事帮着她,事情暂时算是平息。然她心中却未始没有几分后怕。
第59章 孀居妇
秦素的突然冒头,若说其背后无人,钟氏绝不会信。
林氏不是个聪明人,亦不会拿着礼制为由头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钟氏怀疑,此事是吴老夫人暗中授意。
她暂时还想不明白,吴老夫人为何突然要针对西院,现在的钟氏最为忧心的,是西院并非水泼不进,她明明已经叮嘱过下人,在给秦彦昭加棉被铺软褥时,不许走漏风声,可最后,东院还是得到了消息。
钟氏暗自打量着吴老夫人,那张无悲无喜的脸,此际看来,总有那么几分高深莫测。
太夫人轻轻嗽了一声,端起了一旁的茶盏。
她今日起得早,此时已是微感疲惫,便叫人拿一只隐囊放在背后靠着,环视了众人一眼,方慢慢地道:“留你们下来,是要与你们说件事,此事……”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转首唤周妪:“妪,你去一趟蕉叶居,请大夫人过来一趟。我一时却忘了,这件事她也需知晓。”
周妪躬身应是,至廊下唤了一个青衣小鬟,二人一起出了院门。
太夫人所言的大夫人,便是秦世宏的遗孀俞氏。
自秦世宏去逝后,俞氏母子三人便被太夫人接至中路主院,将德晖堂南面的一所安静雅致的院子单拨了出来,供他们居住,便是蕉叶居。
俞氏是个识趣之人,住进蕉叶居便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凡府中有喜事,她必会避开。每年几位夫人过寿,她皆是从不出席的。而当年林氏有孕之后,病体初愈的俞氏甚至还带着未足一岁的秦彦雅避去了府外,于上京城外的白马寺为亡夫诵经、为长子祈福,整整静修了三年,直待林氏生下了嫡长女秦彦婉并长至周岁过后,俞氏方才回府。
自回府后,俞氏每日皆会去德晖堂走两趟,朝定暮省、雨雪不辍,谨守规矩、从无逾越。而每逢初一、十五这两日,她则是从早到晚足不出户,尽量不与两院诸人见面。
太夫人十分爱惜她的懂事,便时常劝她出来走动,又怜惜秦彦雅幼年失考,便将她当作嫡长孙女养在身边,还派了极稳妥的仆妇照料瘫痪在床的秦彦端。
近些年,秦彦雅年岁渐长、将及婚配,俞氏一片慈母心肠,便也愿意出来走一走,偶尔亦会受邀去两院老夫人处坐坐。
见她如此,太夫人便越发地看重她,家中大小事宜多会请她过来商议,也是一份尊重之意。久而久之,便连吴、高、林、钟这几人,亦对她十分信重。
众人在屋中闲话了一会,俞氏便也到了。
太夫人隔窗瞧去,只见俞氏款款步上曲廊,身上披了件素面竹灰棉氅衣,头发上、肩膀上皆落了雪。一旁扶着她的秦彦雅也是满身的雪花,两个人立在廊下扑掸着,又有小鬟上前帮忙除屐,一时便未及进屋。
太夫人便吩咐:“叫大夫人和雅儿进来吧,廊下冷得很。”
仆妇得令便挑开了帘子,顿时一阵冷风掠了进来,那竹屏映了天光,无数雪片乱影纷纷,直扑了过来。
“外头风大,你们快进来暖暖。”太夫人提了声音说道。
俞氏与秦彦雅应了一声,双双进了屋。此时二人皆褪去了外衫,俞氏一身竹灰棉襦裙,秦彦雅则是齐衰丧服加身,进屋后先向太夫人请了安,又按着辈分依次与各位夫人问好。
周妪便叫人端了一张鼓凳来,置于太夫人身后的位置,秦彦雅扶俞氏坐了,方转立于堂前,柔声道:“太祖母恕罪。雪忽然便下得大了,我不放心母亲一人出来,便跟着过来了。屋中此时正熬着药,雅儿还需回去看着,这便告退。”说着便折腰行礼,复又直身站好,仪态风度皆是上佳。
她生着一张清清净净的瓜子脸,墨眉澈眸,雪白晶莹的肌肤像是能发光,只立在那里,整间屋子便跟着亮了几分。
俞氏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太夫人便和声道:“小雅便是孝顺,回去吧,路上行慢些。”
秦彦雅躬身应是,又向各位夫人告了罪,便很识趣地退了下去。
待她离开后,太夫人便遣去了屋中使女,只留下周妪服侍,方缓声道:“前些日子,董凉去了大都,约摸要到明年初才能回来了。”
诸人闻言,皆沉默不语。
董凉去大都做什么,两院夫人就算不知道,也能猜出两分来。必与薛家有关。
薛二郎一路护送秦素回青州,半途还帮着处置了一群强匪,这般恩情,秦家总要有些表示,哪怕明知对方并不在乎,礼仪上却不能落了下乘。
“不知董凉是几时走的?带了哪些人手?六娘的字条可一并带去了?”吴老夫人问道,并未掩饰语气里的热切。
太夫人半阖了眼睛道:“人是三天前走的,侍卫家仆也有十来个,董安也跟着一并去了,他叔侄两个一并上路,也好有个照应。六娘的致谢字条也带去了。左家另派了管事左诚帮着打点。”
一听这话,吴老夫人不由喜动颜色,一迭声地道:“甚好,甚好。终是君姑想得周全,如此便不虞路途有误了,那左诚聪明谨慎,可堪一用。”
此时的她再不复平素的不动如山,真真是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有左家的大管事跟着,那就表明太夫人将她的提议听了进去,愿意在薛家人面前提一提左思旷的名字,这叫她如何不喜?
太夫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高老夫人端起茶盏,不冷不热地道:“姒妇如愿以偿了。”语罢饮了一口茶。
她与吴老夫人原先便是妯娌,后秦世章兼祧两房,改口唤吴老夫人为母,她二人当着外人的面便互称对方为“夫人”,然私下却仍是习惯旧时称呼,两个人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妥。
高老夫人话中有话,吴老夫人自是听出来了。她倒也坦荡,颔首道:“吾愿已足,自是欣然,多谢娣妇。”
高老夫人愣了愣,旋即失笑:“姒妇也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亦不再往下说。
林氏却蹙起了眉,忧心忡忡地道:“董凉这一走,便只有冯德与周喜这几个了。不日便至年下,诸事繁杂,丧中亦有丧中的规矩,且天气又冷,每日采买也成问题。”
她主着中馈,操心一家子的吃喝用度,董凉总领诸事,其侄董安管着采买,这二人离开让她顿觉不便。
第60章 议家事
太夫人淡声说道:“所以我叫了你们来,便是要商量这件事。董凉他们这一走,人手便有些不足,我看钟财很能干,不如叫他来帮忙罢。”
房间里奇异地安静了刹那。
在那短暂的瞬间,林氏的神情有片刻僵硬,钟氏却是满面错愕,抬起头来,惊讶地看了太夫人一眼。
钟财一家乃是钟氏的陪房。她再没想到,太夫人居然会让她的陪房打理府中事宜。
一应庶务由东院打理,此乃秦府心照不宣之事,太夫人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倒叫人糊涂了。
钟氏垂下眼眸,飞快地转着心思。
坦白说,她并不想插手秦家复杂的内务,更不想让林氏有可乘之机。
林氏对掌家权一向看得极重,聪明的做法便是由得她去,只要不管到西院来,便做个聋子哑巴也没什么。而府中诸杂事西院一旦沾上手,往后便可能生出麻烦事来。
“这……怕是钟财太拙,帮不了什么忙。”钟氏细声说道,拿布巾拭了拭唇角,“再者说,长兄下个月也要到了,这个天气路不好走,我正要派钟财前去迎一迎。”
钟氏这理由找得极好。
钟氏的长兄钟景仁一直帮秦家打理着几处窑厂,每年年尾都会回府交帐,顺便送些年礼,这也是府中早有的定例。钟氏拿他做借口,却是再现成不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