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的神情似是有些不自在,举袖在唇边拭了拭。
她给秦彦恭熬鸡汤的事情,太夫人当面责了她,并将秦彦恭的奶姆撵去了洗衣房。此时转述太夫人的话,她不免思及前事,脸上也带了出来。
钟氏转眸看了她一眼,蓦地柔柔缓缓地道:“旁的皆容易,不见荤腥却难。姒妇说可是?”
竟是直言讥讽,不留半分情面。
林氏一呆,瞬间面皮紫涨,立起眉毛便要发作,钟氏却已折腰行礼:“姒妇慢行,恕不远送。”语罢竟不等她回话,便领着人径自转上了一旁的小路。
林氏气得胸脯起伏,好半天方才用力挥了下衣袖,讽道:“自己满身虱,却管他人脸上痣。”
周妪垂首站在她身后,便如没听见一般。
有她在面前,林氏终究不敢太过分,恨恨地盯着钟氏的背影看了半晌,方面色铁青地离开了。
钟氏一路蹙着双眉,也不回西华居,只分派了几个使女去各处传话,自己却是带着人沿小路弯去了夹道,行不过一刻钟,便来到了西窗书斋。
此处乃是秦彦柏的住处。
秦彦柏此时正立在曲廊边,望着檐下垂落的冰棱出神,忽见一队人衣带翩飞,自院门外走了进来,那被一众仆妇簇拥在中间的人,正是钟氏。
他心下暗惊,连忙出屋相迎,连屐也未踏,踏着残雪几步奔行至钟氏跟前,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笑,躬身施礼:“母亲,这么冷的天如何出门了?还请进屋少坐。”
钟氏拧了一路的眉心,在跨入院门的一刹便松了下来,此时面上是春风般的一抹笑意,和声道:“天太冷,我不放心,来你这里瞧瞧。”
秦彦柏忙道:“是儿子不孝,竟累得母亲忧心。”语罢亲自在前引路,又亲手打起了门帘,延请钟氏入了内,又唤小童捧了热热的茶盏上来。
钟氏看着茶盏,神情有瞬间的凝结,复又归于淡然,行若无事般地端起陶杯,合握于掌中。
“这茶是给母亲暖手的,儿惭愧,未备得牛皮暖囊。”秦彦柏适时地低了头,似是愧于不能好生侍奉母亲。
简简单单一句话,明了孝道,解了自身,暗示自己守制之严。分明是解释,却听不出半点解释的意图,只觉委婉周全。
钟氏忽然觉得,她好象有点不大认识这个庶出的三郎了。
捺下心头升起的情绪,她淡淡地瞥了秦彦柏一眼,语声舒缓:“无妨的,守孝期间不可逾制,昨日你太祖母才说过,我省得。三郎不必自责。”
秦彦柏抬起头来,清秀的脸上眸光澈然:“谢母亲体谅。”
钟氏凝目看他,却见他一双眸子清清朗朗,如窗外天空一般直可映心。
不知何故,钟氏脑海中莫名冒出四字:坦荡磊落。
那一刹,她忽觉万分灰心。
她悉心教导着两个嫡亲儿子,十几年不敢稍有懈怠,可现在她才发觉,比起这位庶出子来,她的两个儿子,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这还真是久居山中、只知桃源,却不知世外早就改天换地。
若非太夫人的雷霆手段,她哪里会多看这庶子一眼?又哪里会发现这样叫人难堪的差距?
钟氏心里堵得厉害,只得垂眸去看茶盏。
“母亲可觉得冷?儿可叫人点上碳炉的。”秦彦柏关切的语声响起,态度仍是一如方才的坦荡。
钟氏抬起头来,神情温和地摇了摇头:“我儿孝顺,却也需守礼制。”她眸色殷切,是真心为晚辈考虑的慈母神情,一面说着话,一面那视线却飘向了院门处,似是在等什么人。
秦彦柏心下微沉,方要说话,忽见一人自院外急行而入,却是个穿着葛布大袖衫的男子,那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灰衣小鬟,其中一个有双大大的眼睛,黑亮如漆。
一见这三人,秦彦柏的瞳孔微微一缩。
“钟管事,何事至此?”西窗书斋的守门小僮上前招呼。
钟财闻声止步,躬身赔笑道:“我奉太夫人之命而来,寻三郎君有事。”
那小僮哪里敢真拦着他?现在钟财可归德晖堂管,他一个西窗书斋小厮,问一声已经算得上尽职了。
小僮便侧身让了钟财进门,秦彦柏也不要人禀报,自己便行至了屋门边,和气地招手道:“钟管事请进吧。”
钟财倒是谨守着本分,带着那两个小鬟先向钟氏行了礼,再向秦彦柏行了礼,方躬身道:“太夫人请三郎君去德晖堂一趟。”
秦彦柏应了声“是”,又回身看着钟氏,恭声请罪:“母亲,儿要去见太祖母,不能陪母亲说话了。”
钟氏柔和的视线拢在秦彦柏的身上,过了一会方缓缓地道:“我儿且去罢,我一会也便走了。”停了一刻,又添了一句:“既要去见你太祖母,还是换身衣再去。”语罢便唤人:“阿柳、阿絮,你们去陪三郎换衣。”
竟是没给秦彦柏一点说话的机会。
此时,两个白衣黛裙的使女已是应声而出。二人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颇为不俗,领命后便立在了秦彦柏身后。
秦彦柏脸上的谦恭不减半分,亦无推拒之语,十分顺从地便与那两个使女去了里间,不一时便换了身麻衣出来,向钟氏躬身道:“母亲,儿这便去了。”
“去罢,叫你的人好生跟着,莫要受了冻。”钟氏柔和地道,语声温婉,神态闲逸,唯一双眸子,在庶子的身上打了个转。
第66章 青丝君
秦彦柏面上的孺慕与温和,在这一刹那,有了一痕撕裂的迹象。
然,也只是迹象而已。
他很快便恭谨地垂下了头,那撕裂的危险,亦随着这个动作消散。
“是,母亲。”低平淡然的语声,温和得一如钟氏手中微温的茶盏。
钟氏含笑点头:“去吧。”
秦彦柏便退出了屋门,十分干脆地将西窗书斋能带走的仆从皆带走了,只留下了几个干粗活的仆役。
知机如斯,果断如斯。
钟氏握盏的手指再度泛白。
“着衣时,可仔细搜了?”望着秦彦柏消失于院门的一角袍摆,钟氏声若寒冰,视线却仍旧望着前方。
那个叫阿柳的使女便上前道:“夫人,我们仔细搜了,三郎君身上没藏着什么。”
“算他聪明。”钟氏冷冷一笑,语罢眉梢微挑,唇角绷出一道冷厉的弧度,看向钟财:“钟管事,去找两个最信得过的人来,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给我搜一遍。有一点可疑,即刻来报。”
方才秦彦柏是被那两个小鬟带走的,钟财却没走,此时听了钟氏的吩咐,他应诺一声便疾步走了出去,不消片刻便又带了两个小厮来复命。
钟氏扫眼看过,点了点头。
这两个小厮不是旁人,却是钟家世仆的后代,行事机灵稳重,还识得几个字,确实是信得过的。
“你们也去。”停了片刻,钟氏又吩咐阿柳与阿絮。
此时的她已不复方才冷厉,芙蓉秀脸一派平和,宛似在叮嘱使女整理房间:“被褥、床帐、衣裳这些由你们两个查。男子终究粗心,你们仔细些,尤要注意夹层中是否藏了东西。”
阿柳与阿絮皆屏息听着,待她说完了,方齐齐应是,轻手轻脚地去了里间。
西窗书斋的搜检就此开始,不止此处,整个西院亦如是。
方才自西庐出来后,钟氏便下了令,叫人将整个西院皆封住了,许进不许出,同时又分派出数队仆妇,由她的亲信管事领头,去各院搜检。
钟氏觉得,太夫人有一句话说得极对。
西院,的确该好生清理清理了。
她抬眼看向院中忙碌的仆役,眸色沉冷。
西院的情形,着实使人心惊。
先是秦彦昭逾制的消息被人透了出来,接着又是那首大不敬的诗,再接着,就在半个时辰前,有仆妇从秦彦昭的几本书里,搜出了夹在其中的一片树叶与一片玉兰花瓣。
那树叶与花瓣显是夹了好些时候了,已微微地泛了黄,上头各写了一句诗。
花上的一句是“花好无多时”,叶上的一句是“风过谁人知”。
很妙。
每一句都似是而非,似有情而若无情,说是情诗也可,说是感怀也可。
看着那枯萎的一叶与一花,秦彦昭神情怔忡、目光迟滞,像是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抑或,只是不愿承认。
钟氏并不曾向他求证。
与其说她相信自己的儿子,莫不如说,她其实是怯于去听那个答案的。
秦彦昭苍白的面色,让她有了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一如她此刻对秦彦柏感到陌生一般,那一刻的她,对自己亲生的儿子,亦觉出了一种令人难耐的陌生。
而更令她惊心的是,这一叶一花,是从两本几乎落灰的蒙童读物里掉出来的。
这般珍重小心地藏着此物。
是何人?出于何种因由?目的何在?
望着秦彦昭那迹近于受伤的神情,钟氏头一次发觉,她自以为熟悉或掌控的一切,其实,早已不在她的掌中。
从西庐出来后,她首先便来到了西窗书斋。
秦彦昭乃是秦家后辈中最出色的儿郎,他若是垮了,何人便能脱颖而出?这问题几乎想都不用想,答案呼之欲出。
所以,当钟财捧着一叠诗文,恭恭敬敬奉至钟氏跟前时,她面无表情地从中抽出了两页,仔细读了起来。
这两页,皆是秦彦昭的字迹。
不出意外地,那首大不敬的《冬夜感怀》果然在列,而另一篇《春日》,却是一首绵绵长长的情诗。
“花好无多时,风过谁人知。”
这两句诗,皆摘自于此。
诗后的署名并非秦彦昭,而是一个很婉约的别号:青丝君。
盯着纸页上熟悉的字迹,钟氏眸中,蓦地划过一丝怨毒。
“烧了。”她将那两页纸递还给钟财,面沉如水,眉间涌动的情绪如霜似雪,令整个房间都变得冰寒。
左家的人,这就已经把主意打到秦彦昭头上了么?
钟氏微眯双眼,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面上隐隐泛出一层青气。
欺人太甚!
左氏简直欺人太甚!
秦世芳,好一个“贤妇”!
真真是左家好妇,算计娘家眼都不眨,竟早早就打了这龌龊的主意,与府中宵小暗中勾结,拿着秦家未来的家主,去巴结她的夫家?
左家也打得一手好算盘。秦家的门楣他们瞧不上,秦家偌大的家财倒是入了他们的眼,便舍出个不值钱的“青丝君”来,妄图染指一二。
什么青丝君,钟氏真想狠狠地“呸”一声。
不过是个提不上筷的子庶女罢了。
左四娘以为,就这样悄无声息、不要脸皮地凑过来,便真能来秦家当了宗妇?
真是好一场清秋大梦。
她也配?!
那一刻,钟氏真恨不能生啖其肉,面上的青气瞬间化作厉色。
不过,这情绪也只浮起一个刹那,很快便又被她压了下去。
说来说去,这其中错得最多的,还是她自己。
她太大意了,总以为西院的一切尽在掌握,这才叫人暗中算计了去。
若非秦世章忽然离世,若非秦素昨日冒头,甚至,若非林氏的不依不饶,此事会走向何等境地,钟氏几乎不敢往下想。
她微阖双眼,深深地吐纳了几息,再睁开眼时,面上的神情又变得一派温婉。
“西窗书斋有鼠,封起来罢。”她闲闲淡淡地说道,拂了拂衣袖,宛若拂去衣襟上飘落的乱红,“钟财,你再亲自跑一趟西泠山房,那院子年久生潮,不宜过冬,便将三娘挪去西华居的西厢居住,恰巧我也想要个乖巧的女儿做伴。”
“是,夫人。”钟财恭声应是,头垂得极低,连大气也不敢出。
第67章 变局生
钟氏端详了一会衣袖上的麻线,复又淡然地道:“如今正是孝期,三娘搬过来也容易,斩衰一身而已,至于别的衣裳被褥之类,便不必搬了,还有她身边的所有使女,也先留在西泠山房暂住,我会调我的使女服侍三娘的。”语罢目光微转,漫声道:“阿柳会随你去,再多多带上几个仆妇,护着三娘去西华居。若有多言的,不必理会,回来复我便是。”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钟财,眼神淡极近无。
钟财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恭声道:“是,夫人,我会好生将三娘请去西华居的。”
钟氏轻轻“嗯”了一声,娟好的面容上漾出一丝浅笑。
这个“请”字,她实在爱听。
这对兄妹如此聪慧,她总不好白白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不是么?投桃报李这样粗浅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钟财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随他一同离开的,还有几个仆妇并那个叫阿柳的使女。
西窗书斋一下子少了许多人,变得越加安静起来。
钟氏微眯了眼,向着窗外望了望。
院外是一片明灿灿的阳光,檐下的冰棱时而落下水滴,石阶上水迹宛然。
石阶左侧,一间草木混搭的棚屋,醒目地坐落于满院的阳光下,棚屋前的青石路与白雪间错,有一种格外的洁净,让人想起窗明几净这样的词语来。
钟氏有些出神,唇角似弯非弯,那一抹笑意便也若有若无地悬着,像是下一刻便能落于唇畔,却又始终不肯落下。
良久后,她平淡无波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阿絮,你带人去梁妪那里取钥匙,将西楼的院门开了,着人打扫干净,再向钟管事支些人手,尽快搭一间棚屋出来。往后,三郎便住在那里为父守孝。”语罢停了一停,弯眸一笑:“我一向知道,三郎是最孝顺的好孩子。”
她说话的声音是那样轻柔,若春天最温暖的风,拂乱了这十一月深冬的寒冷,亦将西院那原本的安然宁静,拂出了春风乍起的波动与涟漪。
两个时辰后,当锦绣带着一脸明显的惊讶与怪异,跨进东篱的院门时,秦素自窗边瞧见,唇角便是一勾。
锦绣还真是个顶顶有用的使女,至少在打听消息这方面,锦绣之能无人可以匹敌。
秦素再次感慨,她留下林氏的这个眼线,还真是留对了。
“女郎女郎,西院出事了呢。”一跨进屋门,锦绣甚至等不及去炉边暖手,便直接掀帘进了西次间,兴奋得脸都涨红了。
秦素依在案边懒懒地瞄了她一眼,取笑她:“瞧你这般模样,莫非西院赏银,被你讨了个巧?”
锦绣连忙两手乱摇:“不是的女郎,是旁的事情。”她语声急急,上前两步四下看了看,方压低了声音道:“是西院夫人,就在方才,西院夫人忽然下令,封了西窗书斋与西泠山房,将三郎君迁到了西楼,又将三娘接到了西华居呢。”
锦绣说话的时候眼睛睁得极大,再加上时而张成圆形的嘴、挑得高高的眉毛,直是用尽一切表情显示着这消息的不同寻常,又像在竭尽全力压制心里的那股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