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凭金御卫的枪阵,拿住一、两个宗师不在话下。再者说,他身为天子,身边又岂能没有高手相护?
就算再多上几名宗师,亦能叫他们有来无回。
中元帝冰冷的视线扫过旌宏,在秦素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复又移开。
“尔是何人!”阴鸷的语声响起,他的面色却是比方才淡然了些,一派胸有成竹。
隔着重重尖利的枪尖儿、隔着金御卫组成的金色的海洋,他的问话声似将那枪阵中的煞气也携了起来,听来格外森冷。
旌宏懒洋洋作势揖了个手:“民女程旌宏,见过陛下。”语罢,蓦地执起巨斧。
“呼”,似疾风乍起,刹时间飞雪四溅、大雨迸发,那巨斧已被她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转腕之间,那样沉重的斧头竟被她轻轻巧巧掉了个个儿,却是斧柄朝前、斧头朝后,直直指向了伏在玉阶之下的阿蒲。
阿蒲的面色瞬间煞白,只觉得那斧上散发出的凌厉杀气扑面而来,她不由浑身发冷、后颈犹凉,仿若已被那巨斧一斧割下了头颅。
纵然她鼓足全身余勇,却也只能够看了旌宏一眼,便已瘫软在地,浑身抖若筛糠,连动个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
此时,殿门前已是枪阵晃动、银光烁亮,那巨斧所指之处,便是一排密不透风的长枪,却是凝而不发。
旌宏赞叹地看着那枪阵,点了点头:“好阵法!”
她的面上是纯粹的激赏,并无半点旁的动作,赞过一句之后,便将斧柄直直指向跪地的阿蒲,朗声道:“好教陛下知晓,这阿蒲乃赵国奸细,先是假冒桓氏十三娘,与赵国刺客里应外合,杀我桓氏族人无数。如今,这卑鄙小人又撒下这泼天大谎,假冒晋陵公主,陛下可千万不要被她骗了才是。”
语毕,却见她轻轻松松将斧头一转,带动起凛冽的风声,“呼”地一是,却是指向了二皇子,冷冷地道:“还有你,二殿下!尔与这赵狗暗通款曲,意欲陷害忠良、祸乱朝纲。吾尊郎主遗命,特来护驾!”
“退后!”不待中元帝等人说话,金御卫虎卫首领已是肃声喝道:“尔等庶民,无召不得入宫!”
旌宏手腕翻转,“呼”地一声放下巨斧,仍旧护在秦素身侧,竟是半点后退的意思都没有。
那虎卫首领早已如临大敌,见此情形,猛地一挥手,霎那间,数百杆雪亮的枪尖儿齐齐指向了旌宏。
“尔身为桓氏宗师,竟敢以下犯上!”这一声厉喝,竟似平地里一声炸雷,直震得那梁柱也颤抖了几下。
“兀那二将,为何不听令?”语声未歇,蓦地又一声断喝陡然响起,却是那蛇卫首领发出的。
这一声来得突然,那虎卫首领微微一怔,旋即目色转寒。
直到此刻,众人才发觉,在秦素的身前,居然还立着两个人。
竟是两名蛇卫!
中元帝身上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极冷。
一直默立在旁的大皇子,此时的面色却显出了几分异样。
说起来,在诸皇子之中,也唯有他曾经习过武,虽武技不高,眼力却还是有的。
就在方才,当那一声“杀”令响起之时,他分明便瞧见,那枪阵之中闪电般伸出了一杆长枪,一枪便挑上了秦素的腰带,向上一甩,便将秦素甩去了殿门处。
而随后,那殿门处的金御卫中,亦如银蛇般地陡然伸出了一杆长枪,再度挑起了秦素的腰带。
也就在那个瞬间,殿门被人从门外震塌,秦素被那长枪再度顺势一挑,便顺利地脱出了密林般的枪阵,来到了殿外,而她的身旁也多出了一个程旌宏。
大皇子微微放平视线,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立在秦素身前的那两名金御卫。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方才那神出鬼没的两枪,应该便是这二人出的手。
便在他凝神看向那二人之时,却见那两个人已然缓缓褪下了面上的金面具,露出了真容。
立在秦素左前方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形貌十分威武;而立在她右前方的,则是一位身高腿长的中年人,亦是气势不凡。
他二人一露脸,那蛇卫头领立时喝道:“尔等是何人?”
那老者将面具往地上一掷,横枪笑道:“吾姓英。”又一指旁边的中年男子:“他姓黄。我等奉郎主之命,前来护驾。”
语罢,他转身向秦素低声道:“方才情势危急,故假出杀令救公主出阵,殿下见谅。”
秦素摇头浅笑:“无妨,多谢你们。”
中元帝的眼中,倏然亮起了两蓬幽焰,看向秦素的目光亦变得极为阴鸷。
秦素转眸看了看他,甜美地一笑:“陛下现在可信了么?”
中元帝怔了怔,铁青的脸上飞快地布上阴云,冷眼看向秦素:“尔是何意?”
秦素将一根纤细的手指点着下颏儿,面上浅笑盈盈:“我的意思是什么,陛下还不明白么?”她忽地抬起一手,往四周划了半个圈儿,笑道:“我的意思是,我有这个能为把消息放出去,亦有这个能为将这消息传得天下尽知。现在,陛下可信了?”
中元帝面色一变,看向秦素的视线直若欲择人而噬的野兽,目中凶光大炽。
然而,这表情只现出了一瞬,便又化作了阴沉,他目中的杀意,亦被强行抑下。
到得此时,他不得不承认,秦素这话没说错。
若秦素只是个孤身呆在深宫的女人,中元帝还有那么几分把握从她中挖出消息的来历,再悄无声息地杀人灭口。
可是,这位看似无害的晋陵公主,显然并非泛泛之辈,身边居然还有个宗师护着。
若仅只有这宗师在前,中元帝还不会如何,可更叫人悚然的是,金御卫中居然也混进了她的人,而这二人看来亦极不简单,竟是轻而易举地便将秦素从枪阵中救了出去。
此念一生,中元帝心底的猜忌已如岩浆般喷薄而出,挡也挡不住。
他微微转眸,忌惮的视线扫向了身旁的那一片枪林。
万一那混进金御卫的奸细不只这二人,又当如何?
第986章 梅初绽
那一刻,不知何故,中元帝的后背有点发寒。
他忽然就觉得,他以前视作护身铠甲、精心培育的金御卫,竟是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脆弱,亦远比他想象的更不堪信赖。
“金御卫,除面具!”他陡然喝道,沉冷的声音有若冰线,击向众人耳畔。
这些金御卫皆是受他亲自调度的,此刻闻言,立时便纷纷摘下了面具,露出了真容。
没有了那神秘的金面具覆面,笼罩在金御卫身上的那种肃杀与诡异的气息,便也莫名地淡了下去,甚至就连那枪阵的杀机,也随之淡化了许多。
秦素见状,忍不住抚掌而笑:“陛下这胆子也太小了罢,不过就是混了两个人进去罢了,陛下竟连带着把整个金御卫都给疑了进去。”
中元帝闻言,脸色骤变,忌惮的视线再度往下扫去。
纵然没了面具遮脸,金御卫们却仍然一个个面色如死,两眼幽深,既不曾因中元帝的猜疑而人心浮动,更没有被秦素这三言两语说动。
由此可见,金御卫平素的训练,应是极为严格乃至于严酷的。
“如何?我的要求,陛下可以应下了么?”秦素也不再去观察他们的表现,而是专注地看着中元帝。
疾风卷起大片雨雪,扫进寿成殿之中,将那烛火吹得明明灭灭。
中元帝的脸被这晃动的烛火照着,阴晴难辨。
秦素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立在石阶上,一任那风疾雪大,更兼雨滴如冰珠般砸在身上,却是面色如常。
一旁的旌宏不知从哪里摸出件玄色绣火鹤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秦素抬起手来,慢条斯理地穿上氅衣,将风帽也给戴上了,当她举手时,那袖口边绛红的暗梅纹镶边,被烛火映得有若活过来一般,正是梅花千树、傲雪而绽。
阿蒲伏在地上,遥遥地看着殿门外的那一袭红影,只觉得双目刺痛,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我扶你起来罢。”身旁蓦地传来了一个柔和的声音,旋即便有一双温柔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别碰我!”阿蒲尖声叫道,眼中飞快地划过了一丝厌恶,抬手挡开来人:“你给本宫退下!”
她的音色极寒,似是将殿外的大雪与北风也吹进了人的心里去,而她面上的厌恶与嫌弃,更是丝毫未加遮掩,就这样直直刺进人的眼中。
俞氏立在她身畔,怔怔地看着她,眼底深处,涌起了深切的哀凉。
她低下了头,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面色在一瞬间枯槁了下去,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长长的衣袖在两侧,遮住了她在袖中紧攥成拳的双手,而她低垂的眉眼间,更是一片荒芜。
不过,这情绪的起伏也只有一瞬,再下个呼吸间,她便已抬起了头,神情安详、面容和婉,就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父皇,儿臣有话要说。”阿蒲娇软的语声突兀地响了起来,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
中元帝的眉头皱了皱,似是在忍耐着什么,并未说话。
倒是旁立着的二皇子,打量了一会中元帝的面色,便和颜悦色地看向了阿蒲:“皇妹妹要说什么,但说便是。”
“谢二皇兄。”阿蒲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优雅地站起了身,目注着殿门外的秦素,语声依旧柔嫩清甜:“我想起来了一件事儿。便在我住在桓府之时,我曾亲眼瞧见长兄偷偷藏起过几封信。若是父皇此刻派人去桓府搜上一搜,想必那所谓的物证,便能搜集齐全了,则秦六娘假充公主、与桓氏沆瀣一气之事,亦可水落石出。”
她喜孜孜地说着这些,眸光灿亮,然中元帝闻言,面色并无变化,眼底深处似乎还有几分厌恶。
现在的他,心思显然已经不在桓氏了。
阿蒲的脸上的光彩,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
“哦,竟还有这样的事?”二皇子饶有兴致地接口道,算是圆回了几分场面:“皇妹妹怎么刚才不早说?”
“二皇兄见谅,小妹此前一直病着,一时却是没想得起来。”阿蒲柔声语道。
二皇子点了点头,上前几步,凑到了中元帝的身边,语声转沉:“父皇,要不要现在就派人去桓家搜一搜?”他的视线滑过不远处的秦素等人,眸光森然:“正所谓名正才能言顺。铁证如山之下,这秦六就算舌灿莲花,又有谁会信?”
中元帝的神情动了动,目中闪过一道精光,看了二皇子一眼:“有理。”
二皇子抬头就要唤人,却被中元帝举手止住:“等一等。”
一语说罢,他便看向了秦素,冷声道:“尔若留下,老二并这些人,程宗皆可带走。”
“父皇!”二皇子大惊,抬头看向了中元帝,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父皇怎么连儿臣……”
“住口!”中元帝想也不想便厉声打断了他,那双冰冷得不带丝毫情绪的眼睛,定定地凝在二皇子的身上:“汝当谨记,孤与汝,是父子,更是君臣。”
二皇子怔住了。
中元帝冷冷地看着他,就如同看着一件死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孤不过是要把你交出去罢了,怎么,我儿不肯?”
二皇子袖中的手,一下子紧握成拳。
他抬起头来,直视于中元帝,一时间竟是忘了最基本的回避之礼。
中元帝立时两眼微眯,一只手习惯性地抚向了发上金冠,面上是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怎么?我儿这么快就不想再做孤的好儿臣了?”
二皇子被这话一惊,连忙垂下了头,躬腰道:“儿臣不敢。儿臣君前失仪,请父皇恕罪。”
中元帝目注于他,神情冰冷,语声更凉:“孤可不敢罚你,只消你随那些人走,孤便趁愿了。”
竟是情愿把自己的儿子舍去,也要留下秦素,甚至连彻查桓府之事,都轻轻揭过。
阿蒲双唇微张,险些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和她预想中的情形不一样。
中元帝他们不是在找证据么,她主动暗示证据就在桓家,可却并没收到什么效果。
第987章 可愿赌
阿蒲的眼中满是失望,退后一步,不再说话了。
中元帝对秦素的忌讳是如此明显,她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会得来一句褒奖。
阿蒲用力地绞着手中锦巾,阴鸷的视线不住扫向秦素。
那个瞬间,所有人都不曾发现,二皇子低垂的脸上,飞快地涌起了一层青气,神情亦变得狰狞扭曲。
只是,当他抬起头来时,他的神色却已是迅速地复如从前,甚至比以往还多了几分谦恭,弯腰揖手道:“父皇有命,儿臣谨遵。”停了停,转身看向秦素与旌宏,蓦地提声大喝:“兀那妖女,我自随你们去,而你,”
他顿住话声,看向秦素的视线变得极为幽深:“你,需得留下。”
秦素冷眼看着他,心底微哂。
这是算准了她不会留下,故意以此要挟。
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拼着九死一生,冒名进宫,为的,就是“那位皇子”。
前世之仇、之生之惑,也只有这个人,才能解答。
“我再说一遍,我要带着二殿下并那些人证一齐离开。”秦素正色看向中元帝,语声是前所未有地沉肃:“陛下若是不应,便是要与民女打赌了。”
言至此节她的面上忽尔便现出了一个甜笑,语声却益发肃杀:“陛下若是愿赌,则民女也只能陪着赌一赌了。”
语罢,再不迟疑,将手一挥:“我们走!”
“诺。”随着一阵响亮的应答,旌宏手执巨斧,猛地一抡。
“刷”,千重雪影之下,蓦地炸开了一片硕大幽沉的乌光,竟似将那大雪与雨线也给切割成了几片。
“变阵!”金御卫中传出一声断喝,旋即便见那枪林如飞星乱坠,直舞得那殿宇前一片银芒。
阿蒲此时已然站不稳了,脸色惨白地扶着梁柱,身体摇摇晃晃,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她知道,接下来必将是一场激斗,而那冲天而来的杀气,让她连睁眼一观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让所有人震惊的是,旌宏方才的那一动,并非攻势。
只见她抡起巨斧,却只在原地划了个圈儿,随后便是“啪”地一声机括脆响,那斧柄居然从中断开,往两旁一展,斧头顶端猛地陷了进去。
众人但觉眼前一花,再凝神时,那巨斧竟变成了一面极大的铁盾!
旌宏单手一抬一招,那巨盾“呼”地凌空飞起,落下时,却是刚好落在了她的身后早就背好的卡槽之中,被她牢牢负在了背后。
这铁盾极为巨大,甫一落下,便将秦素等四人牢牢护在了盾后。
“走!”一声轻叱响起,铁盾迅速向后移去,就这样从寿成殿的宫门前,奔向了石阶下的那一大片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