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像是被人掐断了,再没了下文,然他前倾的身体,却显示出了他心中强烈的不安。
杜骁骑紧紧地皱着眉头,数息后,他方才下决心似地将手一挥,马鞭“啪”地凌空一响。
岑寂的广场中,这一声脆响清晰至极,似还带着回音,层层远递开去。
“杜爱卿!”似是察觉到了杜骁骑的变化,中元帝不禁高声唤道。
杜骁骑遥遥向他一拱手,蓦地将马鞭指向秦素,须眉皆张,厉喝道:“此女乃叛臣之女,给我拿下!”
“诺!”众将齐声喝道,沉沉声浪,令满场火把都跟着晃了晃。
随着这一声应诺,杜光武已是跃马而出,银盔银甲,现于烛火之下。
第990章 广陵军
众人凝目看去,却见这位杜家四郎君、广陵守将杜光武,生着一张平凡而内秀的脸,沉稳端凝,手中兵器乃是一杆火尖枪,此刻,那枪尖颤巍巍所指之处,正是秦素。
“广陵军听令,围住他们!”杜光武沉声喝道,手中长枪一摆。
立时,足音重重、铁甲萧萧,却见那铁骑之中已然行出一队步卒,个个铁甲长戈、铁盔覆面,迅速围向秦素一行人。
英宗虎目一张,手中长枪摆动,正待迎敌。
蓦地,他的身后被人轻拍了一记,旋即,便是一道极轻的语声响起:“先生稍安。”
英宗微微一怔。
那是旌宏的声音。
便在这一语和一怔之间,那队步卒已然将秦素等人团团围住,铁甲与兵器摩擦之声急急响起,仿若骤雨般敲打在每个人的耳中。
很快地,这队军容整肃的步卒便围成了一个圆阵,此阵以秦素等四人为中心,一圈圈的士卒如一环又一环黑色的水波,向周遭四散开去,足有二、三十层之多。
金御卫的枪阵与箭阵皆是凝而不动,中元帝亦微张双目,注视着此间情形。
便在此时,那圆阵之中,蓦地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号角。
“呜——”纷飞的大雪与雨线之中,苍凉的吹角声似风低吟、如鹤悲唳,拂过这一片甲衣与刀剑织成的海洋,仿若那漫天大雪亦在这声音里停顿了片刻。
吹角征鸿起、寒光照铁衣。
角声寒彻,在这天地间回荡不息,便在这角声之中,杜光武蓦地将长枪一摆:“变阵!”
刹时间,角声转疾、军鼓如雷,在一阵整齐的踏步声中,那团团围住秦素等人的圆阵,竟是由原本的正面朝里、刀枪向内,转为背朝中心、刀枪对外。
场中形势,陡然骤变。
当那铁甲金戈转而对准了周遭的金御卫并杜氏府兵之后,秦素的这一方,不期然地便多出了一支训练有素的铁军护卫,而那大批杜氏府兵之中,却少掉了一大块。
片息之间,强弱立转。
所有人都被这情形惊呆了。
秦素弯了弯唇,侧首望向了骑在马上的杜光武。
“原来是自己人。”英宗笑道,放下了长枪。
旌宏的神情却极为沉肃,低声问杜光武:“怎么此时才来?没接到我的信么?”
“接到了。”杜光武骑在马上,目视前方,语声很是淡然:“但父亲也同时收到了秘报,我只能将计就计。”
旌宏皱起了眉,转首看着前方巨驽,目中隐有忧色:“那你也大可不必如此。我等诈降随你走便是,届时可出奇不意杀了杜骁骑,定下胜局。如今你摆上了明面儿,两军对峙,我方并不占优。”
“此法行不通。”杜光武仍旧没去看她,视线紧紧凝在杜氏府兵的军阵之中:“我父极其精明,绝不会以身犯险,他根本没有活捉你们的打算。公主殿下或可留得一命,而你们三位,就算诈降,也只能呈上尸身,他才会相信。”
旌宏闻言,面色越发沉肃,静默片刻后,方不屑地“哼”了一声:“杜狗果然不好糊弄。”
方才一听马蹄声急,她就知道出问题了。她很清楚,广陵军此行只有二十余骑,余下大部分皆是步卒,如果来的是增援的广陵军,动静不会那么大。
果然,来者竟是杜氏府兵,这委实叫人吃惊。
此时,杜光武已然立于秦素等人身畔,目注前方,面色平静,就仿佛那黑压压的大军根本不存在。
秦素看着他,心下渐渐生出感慨。
这就是所谓的大将风度罢,千军万马在前而面不改色、指挥若定,这杜光武真是非同一般。
此刻,在远处的石阶之上,秦彦柏与阿蒲的眼中,却是同时涌出了难以名状的怨恨。
他们再也没想到,分明已然处于弱势的秦素,居然在眨眼之间,又添强援。
阿蒲用力地咬着嘴唇,藏在袖中的手几乎将锦巾扯烂,面上的怨毒与嫉恨,几乎再也无法遮掩。
秦彦柏的面色比她还要怕人,铁青中泛着白,嘴唇紫胀,却是被他自己咬破了伤口,口角边尽是瘀血,模样十分瘆人。
“老四,你在做什么?!”短暂的震惊过后,杜骁骑已是喝问出声,马鞭直直指向了杜光武,“为何变阵?”
杜光武白马长枪,肃立于秦素身侧,疾风掠起他盔顶的朱缨,猎猎如旌旗招展,在大雪中张扬飞舞。
“儿,正在护驾。”他向着杜骁骑说道,语气仍旧是平素的恭谨。
杜骁骑面色铁青,怒目看向他:“你疯了么?”他说着将马鞭指向了秦素,厉声道:“你看清楚,此女乃叛将之妹,就算你要护着公主,那也是前头的那一位。”
他的马鞭遥遥指向前方,却是朝向了阿蒲的方向:“那才是晋陵公主,而此女乃逆贼。你搞清楚了再下令。”杜骁骑几乎有些气急败坏地道,一脸地怒火中烧。
杜光武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嗤笑道:“父亲是不是老糊涂了?儿身边的这一位才是真正的晋陵公主,至于那个人,”他看了看远处的阿蒲,银盔之下,面如寒冰,陡然拔高了音量:“彼,乃赵国奸细!”
这一声,他是运足了中气,洪亮如钟,竟在广场上激起了一片回音。
一时间,众人的耳畔俱皆回荡着:“奸细——奸细——奸细——”的余音,久久不散。
阿蒲此时正打算站去中元帝的身旁,一闻此声,她立时脚步一缩,面色惨白,以眼尾余光打量着中元帝的神色,目中隐着几许惊恐:“父皇,儿臣不是奸细。儿臣是父皇的女儿。”她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一句,面上现出委屈的神情,那双秀气的眼睛里,已然盈满了水光。
“啧啧”,身旁传来了极微的咂嘴声。
阿蒲转首看去,便看见了大皇子那张不阴不阳的脸。
即便他只字不语,可他眼神中的鄙夷,却是根本不加掩饰的。
阿蒲的双颊立时一阵滚烫,脸红得如欲滴血,几乎是手足无措地垂下了头,再不敢往中元帝的身边凑。
第991章 银光盛(天水仙月和氏璧加更)
不知为什么,大皇子的这一眼,竟让阿蒲生出了自惭形秽之感。
她动作迟缓地抬起头,看向了远处千军万马之中的那猎猎红衫,心头一片苦涩。
到得此时,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论胆魄、论气度,她,皆远远不及那个女子。
阿蒲的眼中,重又蓄满了嫉恨与怨毒,她用力地抿着唇,似是要籍由这个动作,来抵消心底深处强烈的自卑。
中元帝根本就没去管阿蒲。
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被广陵军围护起来的秦素身上,而他那一双冰冷中掺杂着猜忌的眼眸,则在杜骁骑并秦素的身上来回地打着转儿。
“杜爱卿,你这是何意啊?”片刻后,他终是问道,复又看似随意地拂了拂衣袖。
“刷”,整齐的脚步声瞬间响起,伴随着枪尖儿上银亮的寒光,却是金御卫的枪阵,重新动了起来。
杜骁骑一脸地惊疑不定,先是看了看眼前银枪如水的金御卫,又看向了圆阵之中的杜光武,瞳孔骤然缩紧,张口欲言。
“陛下!”不待他开口,杜光武已是抢先说道,面朝着中元帝,神情庄肃:“陛下,可要杀此女?”
他掌中枪尖儿向下,正正指向秦素:“此女已然被末将围住,末将但听陛下裁夺。”
中元帝的眼角肌肉,微不可察地缩了缩。
杀秦素?
这委实是个极好的时机,纵然那杜光武杜四郎列出的圆阵很古怪,但他至少是把秦素等人给围住了,而看那几个武技高手的样子,他们似是很难从中突围出去。
到底要不要杀掉这个所谓的晋陵公主?
中元帝的面色来回变幻,于烛火之下越阴晴难辨,良久亦不见回音。
秦素暗地里撇了撇嘴。
中元帝绝不敢杀她。
至少现在不敢,这一点她有十成把握。
既如此,那么她再往这火上烧些油,似乎也是该当的。
如此想着,秦素便清了清嗓子,提声道:“陛下可考虑清楚了么?”
她的声音不能算特别响亮,却架不住这场中委实太安静,于是,这一声问话,便也远远地传了过去。
中元帝阴着脸看向她,眸光微闪,仍旧一言不。
杜光武等了一会,蓦地回,那双平素总是很平和的眼睛,在这一刹陡然变得分外凌厉。
“父亲,陛下看来是要放晋陵公主出宫的,父亲为何要命儿拦住公主不放?”他的语声肃杀中带着朗然,穿透了密密的雪雨,散入每个人的耳中:“父亲难道竟想违背陛下旨意么?”
“你说什么?”杜骁骑怒喝,双目几欲喷火,“我何时要杀晋陵公主?”
他一面说话,一面不由自主看向了中元帝的方向,心下忽然生出了一丝极淡的惶惑。
他说不清为何会有此种感觉,只是本能地觉得,他像是落入了一个圈套中去。
只是,尚未待他想明其间原委,杜光武已是朗声道:“父亲,你为何要违背陛下旨意?你为何要将那赵国奸细认作晋陵公主?父亲莫非暗中与赵狗勾结,意图逼宫么?”
最后这五字,他说得极为用力,朗朗语声直如水波,一层层传出去极远,似是连远处的殿宇也跟着震了几震。
这“逼宫”二字一出,中元帝的瞳孔,骤然一缩。
“禁军为何还不来?”他忽然问道,猜忌的视线扫向了杜骁骑,竟是在问他。
杜骁骑一滞。
禁军来或不来,他怎么会知道?他又并非禁军之,他怎么可能会……
念头转到此处,他的后背蓦地一寒,刹时间竟是冷汗湿透了重衣。
不好,上当了!
他连忙抬头去看中元帝,张口就要说话。
只是,已经太迟了。
在中元帝的眼中,杜骁骑神情间的这一滞,已经触及了他心底深处最不可触碰的那根线。
逼宫。
那是他最惧怕、最忌惮的两个字,亦是他拼命扩充金御卫、竭力打压士族的最根本原因。
中元帝厉色看向杜骁骑,瞬间暴怒:“杜行简,尔竟敢带兵逼宫?”他伸臂直指对方,目眦欲裂。
那一刻,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伸出去的那只手,正在微微打着颤。
“臣不敢。陛下误会了。”杜骁骑急急说道,却不敢轻易下马,只能于马上揖手。
中元帝眼底沉沉,冷声道:“既称不敢,那你就退兵!”
杜骁骑面色骤变,一转眸间,便瞧见了杜光武似凉似热的脸。
他的后心,再度渗出了一层冷汗。
那个瞬间,他忽然就记起,他这个四儿子的身上,到底流着谁家的血。
难道说,那一段身世之秘,他……已然知道了?
杜骁骑的心重重一跳,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进来。
大口的浊气扑上面门,他的额头与脸颊瞬间浸了水意,冰冷的雨雪自头盔的空隙间卷入,他觉得整个身子都是冷的。
“布阵!”金御卫中,陡地传来了一声呼喝。
这声音惊醒了杜骁骑,他立时转眸,却见火把之下,银光大盛、冷芒森森,那枪阵竟是将杜骁骑并杜光武,尽皆圈进了其中。
“陛下,陛下,勿要听小儿妄言!”杜骁骑高声叫了起来,鼻尖竟急出了一层汗,在烛火之下泛起一片油光:“臣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倒是此子,绝不可信!”
他将马鞭指向杜光武,目光阴狠若野兽,身上的气息亦变得嗜血起来:“此子,乃桓氏血脉!”
中元帝的面色变了几变。
桓氏血脉?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迟疑地看向杜骁骑,目中的狠戾换作了茫然。
可是,再下一息,他的脑海中蓦地窜起一段往事,一切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中元帝冷声说道,阴鸷的眼神先是看向杜光武,又转向了杜骁骑,“你父子二人,竟在孤的面前演戏?”
他怒目看向杜骁骑,面上满是震怒:“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桓九娘已经病死了,且你与她并不曾育下子嗣么?怎么,此刻你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儿子突然又冒出来了?好你个杜行俭,竟是埋藏着如此祸心,居然胆敢欺君?!”
第992章 欲何为
中元帝越说越怒,眼中直欲喷出火来,语声更如刮骨般尖利:“孤万没想到,你原来竟还打着别的算盘。你留下桓氏血脉,意欲何为?莫不是要等着孤失势之时,拿着这个去桓家请功?”他蓦地仰天大笑起来,复又飞快地厉下神色:“杜行俭,你这蛇鼠两端的卑鄙小人!今日你既现了原形,孤定叫尔有去无回!”
“不是这样的,陛下。不是这样的。”杜骁骑几欲急疯,满脸皆是油汗,拿马鞭的手不住颤抖。
他又说错话了。
是了,桓九娘已经被他派人杀了,当时他上报的消息是桓九娘病故,且亦没留下子嗣。
他留下了杜光武一命,就是担心有朝一日桓氏起复,怕不好交代,所以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可他却忘了,中元帝不是先帝,中元帝的疑心病,比谁都重。
杜骁骑瞳孔缩起,后心汗湿重重。
这禁宫之中,除两千金御卫外,另还有三千重甲铁骑。
那可是战阵中拼杀出来的精锐,纵然比不过桓氏铁骑,却也比他杜行简匆匆调度出来的这两千余府兵强上许多。
杜骁骑不由万分后悔。
早知今日,当初他就不该全部精锐送去泗水,到如今不仅血本无归,他杜行简更有可能命丧当场。
到得此时,杜骁骑已然顾不得其他了,急急将马鞭指向杜光武,高声道:“陛下请相信微臣。臣现下就诛杀此子,以解陛下之疑。”
中元帝神情一凝,手指亦是微动。
枪阵立时停止发动,金御卫立在大雪之中,如石像般挺立不动。
杜骁骑心下暗松,转首看向杜光武,狞笑道:“早知你不可信,幸得我早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