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钟景仁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怅怅地道:“小妹说得极是。原本壶关开窑,便是因有萧家说项,我们才拿了下来。如今这府中的情况却是……”
  他说至此处便收了声,面色越见沉郁,额头上累起几道深深的皱纹。
  钟氏怔了一怔,却是会错了他的意,遂苦笑道:“长兄之意,我自是明白。只是,那萧家却不大靠得住,亦不足信。自夫主去后,那萧夫人只来过一遭,态度很是冷淡。如今他家中族学出了事,可是长兄也看见了,萧家根本就没想过来寻我们帮忙,宁肯停了族学,也不愿开口求助。若是夫主还活着,定不会如此的。”语罢长叹了一声,满面无奈。
  钟景仁倒被她说得愣住了,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摇头道:“我并非此意,小妹误了。实话说予你,我一直并不觉得萧家如何好,只是当初妹夫与太夫人坚持,才走了萧家的路子。依我本意,秦家若能不依附于任何一族,才是最好,只是……”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有瞬间的悲凉,语声亦渐低了下去:“……只是,这条路到底难走,我们钟家……便是一例。”
  言至此处,他那双平和的眸子里,终是涌出了一丝怅惘,叹了一声,不复再叙。
  钟氏被他一言勾动心肠,回思家族旧事,多少雄心壮志皆被这冷落的世情消磨,族人凋零、门第低微。这般想着,她亦是满腹愁肠,跟着叹了一口气。
  一时间,两个人皆不曾说话,唯凛冽的北风时而掀起厚帘,将冰寒的冬意送入房间。
  静默良久后,钟景仁方站起身来,将衣袖展了展,慨然道:“罢了,往事已矣,何必再提。”说着便缓步行至门边,挑帘往外看了看,复又回首向钟氏笑道:“你这里的梅花开得倒早,方才起了阵风,我还闻见了梅香,是去年那棵玉蝶开了么?”
  钟氏见他岔开话题,自是知晓他是不欲自己心忧,便也打起精神来笑道:“哪里是玉蝶,那边打着苞的才是呢。”说着她已行至钟景仁身边,伸手指向另一个方向道:“那一棵开得米分馥馥的,是今年才从西暗香汀移来的,五娘说是傅米分,下雪时赏看最佳,比之红梅孤艳,这花又别有一番柔而不弱的风骨。”
  钟景仁“唔”了一声,捋须点了点头,亦不出门,只立在门边远远地观赏。
  钟氏立在钟景仁身侧,遥遥地望着那株傅米分,陡然想起一件事来,沉吟了一会,轻声问道:“既说到了五娘,我倒要问问长兄,今日为何突然提起要观画?”
  钟景仁行事十分稳重,从来不参与秦家两院之间的争斗。也正因如此,林氏虽对钟氏十分防备,对钟景仁倒无甚恶感。而太夫人亦很欣赏他的持重厚道,放心地将秦家窑厂交给他打理。
  可是,今天他却突然提出要看画,看的还是东院两位娘子的画,其后更是差一点便介入了嫡庶争风之中,钟氏十分不解,故借此机会问了出来。
第105章 寂灭生
  钟景仁将视线自那株傅粉上收了回来,目注钟氏,正色问道:“阿圆,依你看来,六娘是个怎样的人?”
  钟氏被他问得一愣,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钟景仁松开布帘,负着两手,望向案上的一只陶罐,面带深思地道:“我总觉得,六娘像是有些……”他蹙起了眉头,似是在斟酌词句,过了一会方道:“……像是有些……与众不同,你大约没注意到,她曾于座中偷眼察看于我,那眼神,颇令人回味。”
  钟氏闻言,立时便皱了眉,沉声道:“真真可笑,仗着上回在太君姑跟前说上了话,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语罢摇了摇头,神情颇是不以为然。
  “哦?她竟能在太夫人面前说上话?”钟景仁却像是来了兴致,问道:“她是如何说上话的?为何你从未向我提过?”
  钟氏将衣袖一拂,面上倒有了几分不自在,淡下了神情,三言两语便将秦素在德晖堂慷慨陈辞那件事说了,又淡淡地道:“……看在她无知粗野的份上,也算是歪打正着帮了我的忙,这件事我便未与她计较。却不想她竟还敢偷窥于你,原来竟是个外忠内奸的,倒是我小瞧了她。”
  “什么忠的奸的,小妹言语太过了。”钟景仁啼笑皆非,看向钟氏的眼神却柔和了下来,带着几分宠溺,“你自幼便是如此,总爱将事情往坏处想。我倒是觉得,六娘未必心中有恶,观其画意,更是如此。”
  “画意?”他话音一落,钟氏已是讶然抬头,像是完全没听懂钟景仁的话,张大了眼睛看着他:“六娘那般拙劣的画,竟然也有画意?”
  那张画她也探头看了一眼,真真是看一眼都嫌多余,与其称之为画,倒不如视为小儿涂鸦。这样的画,哪来的画意?
  钟景仁却郑重点了点头,手抚短髯,沉吟地道:“她的画的确不能算好,然画中之意,却极是与众不同,二娘反不及她多矣。”
  钟氏惊得连嘴巴都张开了:“竟是如此?”
  钟景仁再度颔首,若有所思地道:“若只观画,我会以为那是出自沧桑老者的手笔,而六娘才只有十余岁,个中微妙,实难一言尽之。”
  见他说得郑重,钟氏越发难掩面上讶色,停了片晌方问:“长兄此话……当真?”
  钟景仁将衣袖一拂,不悦地道:“你何时见我拿画作开过玩笑?”
  “我并非此意。”钟氏连忙笑着否认,神情微带几分歉然:“我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见她忙着解释,状甚切切,钟景仁到底心疼自家小妹,便放缓了声音道:“之前六娘观察我时,那眼神锋芒内敛、不动声色,我回望过去时,她却又是乖巧娇怯。我心中生疑,这才提出要观画。须知画如其人,一个人再怎样遮掩心性,笔下画作却是骗不了人的。”
  钟氏深知钟景仁的本事,对他的说法还是信服的,此时便问道:“既是如此,长兄以画观人,可知六娘心性?”
  钟景仁便又抚起了颌下短须,沉吟了好一会,方慢慢地道:“以笔力看,坚忍冷酷;以意境看,寂灭不生。”停了停,面上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又补了一个字道:“怪。”
  说完了这个字,钟景仁便又有些出神,一时间便不曾说话。钟氏亦是无言以对。
  她已经很久不曾见长兄有如此考语了。
  就算是秦彦昭,钟景仁也向来只以“中平”、“纯朴”之语论画,而秦彦婉之画,更只得了“清幽”二字而已。
  可是此刻,他却对秦素的画点评了九个字,且用字极重,这让钟氏在讶异之余,亦有一点不自在。
  她嫡亲的儿子,竟比不上东院庶出的外室女,纵然那评断之人是自己的长兄,所评之语亦称不上褒奖,钟氏却依旧难免不快。
  钟景仁一瞥眼间,见她的眉眼又阴沉了下去,十分无奈,摇头劝道:“你这又是做什么?些许小事何苦放在心上?不过是个庶出女郎罢了,又养在东院,她的画是好是坏、心性是善是恶,终究及不到你们西院。我也只是一时兴起多说了两句,你又多想了。”
  钟氏闻言面色稍缓,钟景仁便又道:“那六娘小妹往后只远远看着便是。相较于她,西院诸事才更重要,二郎与四郎皆是心性正直的好孩子,你这个做母亲的正该多多看顾,莫要再生别事。我看二郎有时失于轻浮,这上头你要多下些功夫,别只盯着他的学问,为人处事上亦需多多提点。”
  他语声谆谆,皆是一片爱护之心。钟氏与这个长兄感情一向很好,此刻便颔首道:“正当如此。长兄说到了我心坎里。”
  钟景仁又道:“还有,你不是说要办族学么?此事实是大好。依我看来,秦家现在缺的便是这一点书卷之气,那窑厂开得再多、秦瓷秦砖再是有名,亦不如一所族学能立得住根本。”
  听得此言,钟氏倒又被勾起了一腔心事,叹了口气道:“长兄说得何尝不是?只是……到底艰难了些,就算族学开了起来,又往哪里去请夫子?”她的语气有些黯然,意态消沉。
  秦家如今门楣之低,就算真办起了族学,莫说是名儒大家了,便是一般的夫子,恐也不愿附就。
  听得钟氏所言,钟景仁却显得不甚在意,挥了挥衣袖道:“这又是什么难事?只要族学开起来了,总能寻到夫子的。”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沉声道:“我倒要劝一劝你,你也需好生劝劝太夫人,切勿学那些所谓士族人家,一力去请什么名师坐阵、大手讲习。依我之见,只要是扎扎实实有学问、品性好的,便是寂寂无名的寒族子弟,亦可请来当夫子。秦家本就豪富,沽名钓誉之举,实当慎之。”
  钟氏点了点头,喟叹道:“长兄所言甚是,阿圆记下了。”
  钟景仁又道:“我也会帮着暗中查访的,若有合适的良师,必当荐来,小妹毋须多虑。”
  钟氏闻言,眉间忧色淡了些,又想起了秦彦昭他们学问上的事,便坐在了钟景仁的对面,絮絮地向他讲述起来,那轻柔恬和的语声,自布帘款款透出,为西华居增添了几许温馨与安然。
第106章 疏影间
  秦素并不知晓,自己竟成了钟氏兄妹的谈资。
  此刻的她正立在西院的角门边,两颊冻得微红,一面呵着手取暖,一面眼巴巴地看着秦彦昭。
  “二兄,是不是这样的呢,黄柏陂在这里……那里便是连云山……然后这里……嗯……就是青州城了……我说得对么?”她将一只手移开唇畔,在半空里胡乱地指来点去,虚心向秦彦昭求教,颊边的红晕似是又深了一层,显得颇是不好意思。
  秦彦昭被她缠磨了一路,此刻已无方才那种温润诚厚的气度,直是一脸想要挠头的郁结神情。
  许是在德晖堂听到了一个陌生的、且十分古怪的地名,这位六妹妹出门之后,便悄悄地踅到了他的面前,喏喏地小声问他黄柏陂在哪里,是个何等模样的所在,离青州远不远等等。
  望着她黑瘦的小脸,偏一双隐在刘海下的眼睛清清亮亮的,他身为兄长,何忍拂之?于是便耐着性子,将自己记得的地形画给她看,又大略向她解释了一番。
  谁想,这个六妹妹看着有两分聪明,实则竟笨拙得堪比木头,看不懂他画的地形也就罢了,竟对将地貌山川画在纸上一事十分不解。
  虽然她也会画画,可是画的皆是实景,而地形图却是将大片景物只以几根线条或微小图样加以标志,他这个六妹妹的脑袋便转不过来了,榆木一般半点不通,枉他费了好些口舌,她仍是一脸懵懂,看得他直想叹气。
  “不是这般的。”秦彦昭第七次否定了秦素的理解,语气十分忍耐,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黄柏陂位于汉嘉郡,青州在江阳郡,两个地方隔得极远,六妹妹画得太近了,且方位亦是大谬。”
  秦素闻言,立刻惶恐地低了头,小声嗫嚅地道:“我……我太笨了……我就是弄不明白,明明是青州城,怎么能缩得那样小法……我……是不是太笨了?二兄一定是恼了我了……”说着说着,语气已是渐渐低微。
  秦彦昭垂眸看去,却见秦素说完了话,偷偷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巴巴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赶快垂了下去,脚下两只木屐可怜兮兮地并拢在一处,看上去十分无措。
  秦彦昭心头涌起的那点不耐烦,“噗”地一声便泄了气。
  若论可怜,父亲所出的诸位兄弟姐妹中,最可怜的便是六娘了。打小便没了生母,又长在田庄、无人教导,竟是笨得比那……比那……
  秦彦昭一时间竟有些词穷,想不出还有什么能用来形容秦素的笨。
  他拧眉站了一会,终是无力地道:“罢了,你与我去西庐罢,我给你看地形图。否则只怕我们说到明日天亮,你仍是弄不明白。”
  “二兄有图形册么?”秦素适时睁大了眼睛,努力扮演求知若渴、自伤身世的可怜庶妹形象,“我真的可以去看么?”
  秦彦昭负了两手,洒然颔首:“自然,为兄何曾骗过你?”
  秦素立时弯眉浅笑,作势向他福身行礼:“多谢二兄。”
  秦彦昭大袖一挥,唤起一旁的阿承:“阿承,前头带路。”
  阿承方才一直垂首立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此时闻言,立时躬身应道:“是。郎君、女郎,请随我来。”语罢便当先跨过角门,往前行去。
  阿栗随在秦素身侧,虚扶着她的胳膊向前行,一壁轻声问:“女郎可冷?这只暖囊冷了,要不要我先回去取个新的?”
  秦素摇了摇头,心中亦喜亦忧,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来。
  能够前往秦彦昭所居之西庐,就近观察他的情况,她自是百般乐意的。
  然而,那份图册一日留在秦彦昭手上,便一日是个祸害。只是他对这图册十分爱惜,珍重藏之,根本不许人碰。若想要顺理成章地将此物毁去,还需图一良策。
  秦素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今日不过是去探个虚实罢了,先查明那图册到底是否官制,再看一看秦彦昭收藏图册之处,余事只能徐徐图之了。
  幸而此事是在最后抄家时才被查出来的,亦即是说,这图册秦彦昭收藏得极隐秘,而钟氏等人就算知晓他有图册,也以为那是私制的,并未当回事。
  至少从时间上来说,并不是很紧迫,秦素还有时间去仔细筹谋。
  见她神色凝重,阿栗便也不再说话,只小心地行在上风口,替她挡着那阵阵掠过的北风。
  原本今日跟出来的是锦绣,不过,方才德晖堂双姝较艺,秦彦婉胜了秦素一筹,林氏正自开怀着,锦绣自彼时起便是一脸要去请功的模样,仿佛秦素技不如人,全是她的功劳。
  秦素乐得遣开她,便嘱她先将画放回去,换阿栗过来服侍,因此这时便是阿栗随侍于秦素身旁了。
  几个人一路无言,安静地自角门后的一段穿堂行过,转上了长长的回廊。
  相较于东院的冷寂与压抑,西院似是要多出了几分鲜活之气,虽仍是寒冬,却可闻远处水声潺潺,园中多植花木,风里隐着梅蕊冷香,令人精神一振。
  “那一处便是西暗香汀,五妹妹便住在那里。”行过回廊的一个转角时,秦彦昭伸手指着东南方向的一角飞檐,含笑道:“五妹妹最喜植梅,这些年我也帮她搜罗了不少,如今却是她院中梅花最盛之时,真真是疏影暗香开遍。六妹妹一会若不急着回去,可去她那里坐一坐,赏赏梅。”
  秦素纵目看去,却只见几重翠柏参差耸立,连那飞起的瓦檐亦看不大清,又哪里能见得到半分梅影。
  倒是有幽幽暗香,逐风而来,又婉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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