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秦宅的玄漆大门之前,却唯有漫天飞雪无声飘舞,那石阶上的积雪堆得极厚,上头没有半个脚印。
阖府居丧,这样的秦家是既无贺年之客、亦无亲眷往还的,连钟家都因雪大而未派人过来。
一直到了正月初八那一日,秦府的侧门方才开启了一回。
依陈国风俗,正月初七人日过后,出嫁女方可回娘家探望,秦世芳此前已着人送了信,说她会在人日的次日回府探亲。
跽坐于东萱阁明间儿的短榻上,秦素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身子,只觉得双膝发僵,又浮着一层冰寒的冷意。
秦世芳回府,这在东院算是一件大事,吴老夫人尤其郑重,特意叮嘱所有小辈皆要早早过来等候,以示对这位出嫁女的重视。
“子妇,可派人将东花厅扫净了?”吴老夫人淡声问着林氏,一支雕了云头纹的木簪子在灰白的发间晃动着。
许是因着新年之故,她今日穿得比前些时候华丽了些,深青色布襦的领口镶着云纹宽边,虽非锦罗,却也是细布的面料,下头的裙子仍是素面月白裙,裙缘处亦镶了同色的宽边。
第112章 临绝艳
听得吴老夫人问话,林氏连忙恭声道:“已经着人打扫干净了,香案也已备好,君姑放心便是。”
出嫁女回府是要设香案拜祭先祖的,此亦为陈国旧俗。
吴老夫人便微微点头,引颈向门外看了看,又问身边的蒋妪:“妪,几时了?”
蒋妪便答:“时辰还早,往年姑太太也有来得比今日晚的时候,夫人莫急。”
吴老夫人未曾说话,然而那眸中的焦色,却瞒不过秦素的眼睛。
秦世芳今年确实来得晚了些,往年这个时候,东萱阁早便扬起她的笑声了。
见吴老夫人不住地去看时漏,林氏知她心急,虽心下不免哂然,面上却是与蒋妪一唱一和了起来,陪着这位君姑说话解闷。一旁的秦彦婉、秦彦贞等晚辈亦说话凑趣。
直待众人喝了三、四巡的茶水,于东萱阁整整坐等了近一个半时辰,这位出嫁小姑的身影,才姗姗出现在院门外。
“嗳哟,我来得迟了。”人还未至,秦世芳带笑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将树上的积雪亦惊掉了几许,簌簌地落下些细碎的雪沫子来。
早有小鬟殷勤挑起门帘,曲膝恭迎。
秦世芳的步履十分轻快,一阵风似地进得屋中,那翩飞的衣袂随步飞扬,险些便拂到末座的秦素脸上去。
晚辈们此时皆起身相迎,秦素亦不露痕迹地打量了秦世芳一眼。
今日的秦世芳,颊含春晕、眸光如水,唇边笑意如三月桃花,竟是前所未见地神采飞扬。
她今日仍服着大功丧服,不过,那领口处露出的一角白绸,却昭示着这位中尉夫人,平素在家里是个什么穿戴。
自然,比起她这一身衣裳,她整个人所焕发出的那种快乐与明媚,才更引人注目。
“小姑气色真好,瞧来是有喜事了。”林氏恭维了一句,上前携了秦世芳的手,将她领到了吴老夫人座前。
秦世芳满面春风地向吴老夫人问了好,便又拉起了林氏的手,眉眼间满是笑意:“多谢阿嫂吉言,新岁到来,我也愿阿嫂康健顺遂,亦愿郎君与女郎们事事皆宜。”
她口中说着吉祥话,一面便自使女的手里接过几个精致的布囊,一个一个地予了晚辈,却是压岁之钱。
众人恭敬地收了,又坐在一处叙了几句寒温,吴老夫人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蒋妪不动声色地凑向林氏,轻声耳语了两句。
林氏侧耳听罢,立刻含笑点头,转脸便向下首的一应晚辈们笑了笑,挥手道:“罢了,既已拿了压岁之钱,你们想是也坐不住了,便皆回去吧。虽不可玩乐,略说笑几句还是在礼制之内的,阿婉,你领大家下去便是,不拘是去谁的院子,或是各自回去,你只管安排便是。”
秦彦婉应了一声是,便带头起了身,众人向吴老夫人等辞了几句,便一起走出了东萱阁。
秦素特意留在了最后,眼角余光瞥见林氏吩咐完之后,便也扶着使女的手站了起来,却是往一旁的东厢房而去的,将正房留给了吴老夫人母女。
看起来,吴老夫人是有话要对秦世芳说。
秦素心中微有些不安。
即便是努力遮掩,吴老夫人面上的凝重与焦灼,亦能叫人觑出端倪,只不知她这情绪从何而来,东萱阁里又出了何事?
按理说,秦世芳最近应该过得很好,左思旷也应在何都尉面前说上了话,那合办族学一事,短期内不会再被提及。
可是,秦素还是觉得七上八下的。
所有关于秦世芳的事,于她而言皆极重要,她绝不敢掉以轻心。
心下思忖了一会,秦素便抬手唤了阿栗过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好在今日是阿栗跟出了门,若是锦绣,此事又要拐上几个弯才能办到。
阿栗得了秦素的吩咐,心中已是有数,转着一双大眼睛点了点头。
秦素放下心来,便略提了声音,柔声轻语地唤道:“二姊姊留步。”
秦彦婉应声回首,那一双剪水瞳隐在廊下阴影中,直若渌水清波。
“六妹妹有事?”她柔声问道。
秦素便浅浅一笑:“不知小妹可否去姊姊那里坐一坐?我最近正学画梅,总画不大像,想请二姊教教我。”说话间她的眉头便皱了起来,面色有些黯然。
这一个“画”字说出来,秦彦婉还有什么不答应的?那一双水瞳立时便弯成了月牙儿,欣然地道:“如此正好。我院里那棵铁骨红开了一树的花,我不许人扫去那花下的雪,如今正是雪拥寒梅,我们可在廊下支了小案,边赏边画,顺便互相切磋。”
百日卒哭已过,她们要守的规矩便少了好些,可食麦饭,亦可饮水,姐妹间往来亦不似此前那段日子般板正了。
秦素闻言便作势抚掌道:“甚好,正好可以向二姊讨教。”
她二人说得欢喜,携了手自往前行去,跟在后头的秦彦贞便摇头:“二姊姊与六妹妹,你两个凑在一处,真是连花也开不安生了,我倒替那株老梅可怜。”
她这话说得甚有雅趣,秦素与秦彦婉皆掩了口笑,秦彦婉便回首问她:“四妹妹可愿同来?”
秦彦贞立刻摆手:“罢了、罢了,可怜那花儿被人聒噪着,我何苦去扰它,不如多予她一分安静。”说罢浅笑摇头,领着使女便自去了。
她生就是恬淡的性子,不大喜欢与人往来,秦彦婉与秦素早已知晓,此时也只一笑作罢。
二人便踏着木屐,缓步下了曲廊,自石桥下弯去了那条石子小路,径去了东晴山庄。
方一跨进东晴山庄的院门,便见那院子的北角灼灼如火,一树红梅开得正好,娇丽的五瓣梅花上雪色晶莹,花树之下亦是雪压千重,堆得如云絮一般,远远看去,正是花欺香雪、艳色夺人。
秦素当先便赞道:“真真是冰雪精神,这一冬有了这花,也算是不负了。”
秦彦婉便笑,探手便向她丫髻间轻敲了一记,笑叹道:“你呀你,这话也只在我面前说说便罢,可莫要在旁人面前提起。我这里算得什么?你是没见过五妹妹院中的梅花,绿萼朱粉、堆云砌霞,疏影清幽、虬枝如画,此际最是一园盛景,那冷香更是绕梁不绝,便是在西院里吸一口气,亦是梅香润鼻。”
第113章 傲霜
秦素如今与秦彦婉熟悉了许多,便抬手拍去了她的手,摇头道:“五姊姊的花园我没见过,自不好说。我只知眼前这一树红梅白雪,却端是好看。我想着,多有多的好,少也有少的好,满园冷蕊与一树寒香,并不能强分出高低来。”
“就你最会说。”秦彦婉向她笑了笑,眸中含了一丝赞许,显是对她的话很是认同。
秦素含笑不语,仍是望着那一树红梅出神。
秦彦婉亦望向花树,感慨地道:“今冬极冷,我还以为要冻坏了它,不想倒比往年开得更好,可见这傲雪寒梅,正是愈冷风骨愈佳。”
她这话颇有几分意味,倒像是以花喻人。说罢她便安静了下来,望着那一树绝艳沉默不语。
秦素一时间亦颇为感慨,思及前生所遇种种,亦是不说话。
两个人各自怔忡了一会,秦彦婉当先回过了神来,浅笑着向秦素告罪:“瞧我,竟在这里发起呆来,怠慢了六妹妹,还望你别恼我才好。”
秦素便提起袖子来掩了唇,打趣道:“二姊姊看花如看人,我却是观人如观花。二姊姊花容月貌,亭亭堪比水仙、高洁堪拟冰雪,可比那什么红梅白梅的好看得多了。”
秦彦婉笑着又向她头上轻敲了一记,嗔道:“又来胡说了。”说着便携了她的手,二人踏上了曲廊,一路行至正房。
采蓝早便得了消息,正自守在门边,此时见她二人来了,便亲手打起门帘,将她们让进了屋。
“先布置下去吧,这时辰正早,廊下也亮着。”秦彦婉轻语细细,吩咐采蓝道,语罢又请秦素坐:“六妹妹略坐一会,待摆了画案,我们便出去赏花画梅。”
秦素侧首往门外瞧了瞧,却见那檐下垂了好些冰棱,细长如冰剑,透明的一注又一注,在阳光下凌空悬着,彩光若炫。她一时间便有些踌躇起来,蹙眉问:“外面颇冷,会不会冻了墨?”
墨倒在其次,主要是她的膝盖受不得冻。如今虽不必贴膏药了,但还是需得保暖一些。
秦彦婉便笑道:“六妹妹放心便是,我叫人备了碳炉,还有好喝的水呢。”语罢还向她眨了眨眼,神情是难得的轻快,那清丽的面庞光彩流转,宛若上好的水晶映着烛光。
纵然前世见惯了美人,此时的秦素亦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怔。
秦彦婉的美,全在一个“清”字,如冰化水、似雪凝霜,不染半分尘埃。
她的心底便又有些灼痛起来,眼前似是浮现出了一个单弱的背影,孤凉而瘦削,在异国寒冷的星空下踽踽独行。
秦素闭了闭眼,将心头泛起的莫名情绪压了下去。好在此时秦彦婉转头吩咐采绿各般事宜,并没注意到她的变化。
几息之后,秦素的心绪终于平定了些,秦彦婉也吩咐完了诸事,便回首道:“六妹妹且等一会,很快便能归置好了。”
秦素含笑点头,秦彦婉便唤人进来,倒了两盏暖暖的水,二人在西次间坐了,一面烤着火,一面慢慢地喝着水,扯些闲话。
那厢便有小鬟三三两两地走动起来,或调配桌案,或提凳端炉,不一时,便将一应用物皆备妥了。
采绿便掀帘走了进来,躬身道:“女郎,画案便设在廊下,碳炉也置好了,风炉上烧的是前年春分时收着的雨水,掺了两盏去岁梨花上集的露水。”
秦彦婉点了点头,细声叮嘱:“叫人看着炉子,那水只能烧得一滚,久了便不好喝了。”
秦素静静地听着,心下却着实有些不以为然。
什么雨水烹茶、梅花煮酒,什么凿冰悬烛、香粉盈车,身为一代妖妃,这些花样百出之事,前世的她几乎整天都在做,想尽各种办法讨好中元帝,现在想来仍觉得满心发腻。
雨水和井水烹的茶,在她尝来味道都差不多;梅花煮酒倒是挺好喝的,可是那花儿的幽冷寒香被热气一蒸,便也变得俗了;此外,凿冰太冷冻手、香粉太浓呛鼻,再诸如移春之烦絮、架鸟之聒噪等等等等。
总之,这世间一切的风雅事,皆是听着好听,做着无趣,还不如老老实实地酒是酒、茶是茶,反倒滋味更长。
她心中思绪如飞,前世今生兜了个来回,神情中便含了一丝惘然。
秦彦婉恰于此时回首,见秦素垂首不语,便奇道:“怎么忽然便这般静了下来?倒叫我怪不习惯的。”
闻听此言,秦素先是愣了愣,旋即便一脸哀怨地叹了一声,转向采蓝道:“你也瞧瞧,二姊姊有多么地难伺候,一时嫌我吵,一时又嫌我呆,我这个妹妹好生可怜。想必你们这些常年跟着她的,就更可怜了。”语罢便一本正经地摇头叹息起来。
秦彦婉立时拿眼睛瞪她,谁想自己撑不住,到底笑了出来,遂习惯性地向她头上一拍,笑骂道:“真是话多,我就问了一句,你便回了我一车的话。”
那厢采蓝也忍俊不禁,笑着出了屋,令小鬟看好风炉,又亲自去了东梢间,将笔墨纸砚也捧了出来。
秦素与秦彦婉便相携而出,却见那廊下已然摆了两张玄漆小画案,案后设了鼓凳,左手边各是一只雕了梅雪迎春的直足小凭几,上头摆着一应画具。
秦素便将阿栗唤了过来,令她回东篱拿画笔等物,又向秦彦婉笑着请罪:“二姊姊见谅,我用惯了我的那一套笔砚,可并非嫌弃二姊姊的东西不好。”
秦彦婉爱画成痴,自己作画时的讲究便有一大堆,此际闻言,越发对秦素起了知音之感,微笑道:“我也是一样的,六妹妹但去取便是。”
阿栗得了指令,先去东篱搬来了笔墨等物,其后又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趟,一时取瓷壶,一时取镇纸,被秦素支使得团团转。
待阿栗最后一次出门之后,便未再出现,返回来送东西的,换成了一个叫阿葵的东篱小鬟,东晴山庄众人却无一察觉。
第114章 静日闲
大半个时辰后,作画已毕。
秦彦婉搁下手中墨笔,转过眼眸,一眼便瞧见了秦素那幅名为《傲霜图》的水墨白描。
梅香幽幽、雪色冥冥,东晴山庄的傲雪红梅,到了秦素的笔下,便成了月下冷梅、幽影独对,怎么看都失了那一身灼烈与傲然,倒是多出了些许冷峭,若再细看,那冷峭里还有一丝阴沉,简直叫人不寒而栗。
秦彦婉凝眸观画,表情变得十分古怪。
“这幅画……为何名为‘傲霜’?”沉吟良久,她轻声问道。
眼前这幅画冷意湛湛,说是冷梅还差相仿佛,却与“傲”字没半点干系。
秦素奇怪地看了秦彦婉一眼,理所当然地将手臂一伸,指向那一树红梅道:“这梅花风骨傲岸,难道不应该以‘傲霜’名之么?”
秦彦婉张了张口,似是有余言未尽,然而一个呼吸之后,她张开的嘴又合拢了来。
“六妹妹说得有理。”她温柔地说道,探手抚了抚秦素的丫髻。
秦素避之不及,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
她家这位二姊姊,学问、性情、心性,在在皆好,唯对一应妹妹头顶的那对丫髻有着别样爱好,尤爱伸手敲敲点点,她真是防不胜防。
所幸她还不是秦彦柔,那小姑娘不光是丫髻,便是脸蛋儿亦时常要遭荼毒,着实可怜得很。
此时已将至午时,很快便要用午食了,秦素不好再于东晴山庄逗留,收拾完画具后,便向秦彦婉作辞,扶着阿葵的手回到了东篱。
阿栗到现在还没回来。
好在这几日冯妪与阿谷皆不在,只一个锦绣,此时又不知跑到哪里逛去了,秦素回屋也无人多问,她亦乐得轻松。
打发走了阿葵,秦素便独自转回西次间,将新画的画卷起,掷入画筒,再将一应笔墨重新收拾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