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内有一长桌,桌上文房四宝具全,桌后有一把靠背扶手椅;左侧有榻,榻后有一独扇大插屏,屏上是泼墨山水画;右侧是一个四层书格,每层放有书籍或卷轴。
他踩上脚踏,端坐于榻上,打开小木匣取出荷型玉蝶置于右掌,再咬破左手食指让血滴落玉蝶,玉蝶底下的泪珠状印记发出绯色光芒包覆住玉蝶,连着血液再融进其中。
鬼四衍施法结束阖上盖子,一条雪色狐狸尾巴从画屏伸出扫向他脸面,害他打了个喷嚏。
“谷鸯,妳别吓人行不行?”要是小木匣掉了可不好。
“送她的?”一名约略花信之年,貌美如花的女子从画屏迸出,坐到鬼四衍身旁,雪色尾巴左右一晃随即不见:“不愧是匀棠的孙子,都是一个样。”
“怎么跟璧说一样的话。”鬼四衍讪笑。
“哼,祂跟本仙能比?”谷鸯斜眼瞪视。
鬼四衍庆幸璧和谷鸯出现的时机错开,否则他一向静寂无声的宅子又要不得安宁。
“你真不让本仙去毙了那混帐?”
“妳别想这么快还我人情。”
“放心,人情依旧欠着,等找到柳彻再还你。”
“找不到也无妨,他若不再害人就随他去吧。”
“既然如此,就让本仙先处理那混帐!”谷鸯忿忿不平道。
“何必为一个猥琐小人坏妳修行,千万不可。”
“随你!”谷鸯脸色微愠,身子往后一弹,没入画屏中。
鬼四衍摇摇头,拿着小木匣往后罩房而去。
腊月中旬他从名山镇启程前往杭州,准备与兄嫂过春节,顺道游西湖。西湖虽几乎每年有雪,但想见到断桥残雪之景却是可遇不可求。兄长定居杭州已过三年,三年来他造访西湖都未能得见。
今年终于如愿以偿,未料有比美景更吸引他的。
他在宝石山上远眺若隐若现的断桥并为此赞叹不已,一饱眼福后心满意足地来到白堤东端,却见断桥桥面上有团雾气凝聚并逐渐成形,斑驳的桥栏上坐着雾气化成的姑娘。她生得眉清目秀,头挽垂挂髻,身着齐胸襦裙,神色哀戚地望着湖面。
冰雪消融之后,桥上游人如织,红男绿女夹杂着欢声笑语而过,更衬出那姑娘的孤寂与凄凉。
须臾,那姑娘开始掉泪,当泪珠滑落脱离脸颊之际,便化为六角冰晶缓缓飘落,一颗两颗三颗……泪珠开始成串,六角冰晶不断跌落在她藕荷色与妃色相间的裙上。
鬼四衍不知不觉愈靠愈近,在那姑娘预备投湖时,忍不住伸出右手牢牢攫住她纤细的手臂,绯色光芒在交叠间隙微微透着。
在外人看来,鬼四衍只是抓着虚无。
不久之后,他不由分说地带着那姑娘回到名山镇,如今身处后罩房的其中一间。
*
彩罂在十七岁那年投湖后,半年来一直停留于断桥处,每日时辰一到都要重演一遍投湖之举,据说自尽者都要在自尽处如此反覆,直至阳寿尽才能向地府报到。她以为久而久之便能麻木却只是加深痛苦,在水中无法呼吸之苦,促使她投湖之苦,彼此交缠烙印身心。
她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到尽头,也许去了地府又要承受更大的磨难,在世时绝望,岂知死后亦同,满腹委屈无处可诉。如今遇见身为道士的鬼四衍要收她为侍鬼不知是福是祸,不过至少能脱离苦痛,得到些许平静。
她规矩地坐在清雅别致的架子床,赤足于踏步上,右侧案桌放有妆奁,桌前有把矮靠背的玫瑰椅,另一侧立有花鸟折屏与架子,珠帘后的隔间置有桌椅,这闺房看起来已多年未用却依然窗明几净。
敲门声响,她起身相迎,恭敬地唤了声:“鬼先生。”
“不必如此拘谨。”鬼四衍摆摆手,取出玉蝶往彩罂身上一送,手印一结,玉蝶便佩戴在她胸前。
“这是?”
“护身用的。”跟他想像的一样,果然很配。
彩罂将信将疑,她觉得这荷型玉蝶价值不斐。
“撒谎。”鬼四衍身后有个颇哀怨的低沉嗓音,嗓音主人头戴结巾,身穿茶褐色锦袍,生得虎背熊腰,不到而立之年:“想当年匀棠送襄然一块玉麒麟,同为侍鬼的我什么都没有。”
“出去。”鬼四衍不悦道。
“我听说你收了生平第一只侍鬼,特来瞧瞧,嗯……真是明眸皓齿,你确定不是收媳妇儿?”
“子月。”鬼四衍赤着耳根沉下脸来:“你再胡言乱语,我就让你变成魐。”
“我现在可是璧的座下弟子,想收我谈何容易。”子月有恃无恐道。
“我就想试试。”鬼四衍的右掌透出红光,子月赶紧现出长剑格挡。
彩罂见这一人一鬼又拌嘴又过招,忍不住漾开笑容,鬼四衍在与子月的乱斗中惊鸿一瞥,不自觉定格,脸一阵燥热,让子月趁机逃掉也不在意。
这样可不行,鬼四衍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 彩罂:罂其实是种漂亮的花,后来发现也有瓶子的意思,结果变彩色瓶子……
☆、〈三〉烟火绽放的瞬间1
新春终日的元宵节来临,官府早早将花灯布置妥当,并有往年惯例的打灯谜活动,更备齐烟火准备做为整个节庆的最高峰。
鬼四衍已有三年不在名山镇过元宵,而是跟着兄嫂一起在杭州度过,今年为彩罂特别早归,心里有股异样的期待,可他不知她是否愿意一道出去走走,食不知味地嚼着自己做的晚饭。
他草草用过便待在书斋,一下子坐在长桌前画符,一下子又靠在书架旁翻书,最后索性摘下逍遥巾躺在榻上,双手枕在后脑勺,逼迫自己阖眼。
“四衍,直接去说不就得了?”
“是啊、是啊,男子汉不能畏畏缩缩。”
不知何时,两只蚱蜢又出现,这次停留在鬼四衍的胸膛,随之起伏。
蚱蜢一出声倒让他想起彩罂问过的话:‘鬼先生,身为侍鬼我该做些什么才好?’
那时他不及思考并没有给予明确的答覆,现在则有些想法。
“这样说她一定不会拒绝我。”鬼四衍满意自己的灵光乍现,一起身,蚱蜢落地消失。他整整四方髻,掸掸素白深衣,快步往书斋外走去,彩罂就在东厢房外。
彩罂从后罩房转到西厢房再移至东厢房,每间都探头入内。
她想帮鬼先生尽些棉薄之力当作报答,可她是不到一年的新鬼,鬼力不足。起初想做饭,光是生火所需的柴薪就拿不动,况且鬼先生不常在家开伙,需要的话也能自己下厨,于是她心思转到打扫,擦拭这举动倒可胜任,却发觉每间房都一尘不染,她根本毫无用处。
不知是恰巧或刻意,襄然在她面前现身。
“襄然公子。”彩罂有礼问候。
“妳我同类,不必如此。”
“那……襄然哥哥?”鬼先生曾对她提及襄然是在十九岁那年过世,长她两岁。
哥哥?襄然在世时只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寻思,若有这样秀气恬静的妹妹或许不错,表情不觉柔和。
“襄然哥哥,”彩罂见襄然不反对,决定之后以此称呼:“身为侍鬼应该做些什么呢?”
“所谓侍鬼不过是鬼家传人凭一己好恶收留,并无契约缔结,无需强加责任给自己。”
“我还是希望能帮点忙。”
“真想帮就陪着他吧,这么大的宅子就他一人,不可能不孤单。”
陪伴?这她的确办得到。有了可做之事,彩罂豁然开朗道:“谢谢襄然哥哥。”
襄然消失不久,鬼四衍朝她快步走来。
“鬼先生。”彩罂恭敬地行礼。
鬼四衍不喜欢彩罂如此尊敬却也莫可奈何,只得暂时妥协:“妳先前问我身为侍鬼有何可做之事,我认为妳得先对名山镇有所认识。”
彩罂点头,认为不无道理。
“我现在就带妳去熟悉熟悉。”
彩罂以退半步的距离跟随在鬼四衍右侧,一出鬼宅所处的弄堂,喧嚣声便充斥耳畔,踏上主干道后更是人声鼎沸,除了在地居民还有许多游客都来此共襄盛举。
一眼望去,各色花灯争奇斗艳,灯明如昼,连皎洁月色也黯然许多;舞女和乐伎献舞卖唱之处围绕着不少衣着华丽的公子哥,对着身姿妖娆的舞女品头论足;孩子们自成一国地玩起跳绳,嘴里唱着童谣;来往不少姑娘头上戴着玉梅或灯球这类应景头饰,手持小巧罗灯。
彩罂看得目不暇给,拘谨的态度也因受到欢乐气氛的感染松懈许多,她的笑颜令鬼四衍心醉神迷。
鬼四衍随意凑近一家贩售各式罗灯的店铺,挑了一只付帐便走到较不显眼的角落,照着处理荷型玉蝶的方法对着小罗灯如法炮制。
“啊!”彩罂对于鬼四衍突然咬破自己手指止不住讶异。
“不要紧。”鬼四衍把处理完毕的小罗灯放到彩罂手里,他的血再加上掌中鬼力能使物品化实为虚。
彩罂把小罗灯举高,目光在自己的手与提灯把手间来回,人间之物她竟能不费吹灰之力拿着,随即想到胸前佩戴的荷型玉蝶也是以此手法制成的吧。
“鬼先生——”
“不用谢。”
“不,我希望鬼先生别伤害自己,您好心救我收留我已是莫大恩惠,我是鬼,不能也不该留恋甚至拥有这些身外之物。”
“哎……”鬼四衍的表情像是捱骂的孩子。
“我、我不是指责您——”
“我明白,妳是担心才这么说,这次妳就收下,我保证下不为例。”鬼四衍举起左手起誓,然而右手却悄悄在身后做出反悔的手势。
彩罂释然并表示会好好珍惜,全然不知鬼四衍的把戏。
压轴的烟火终于上场,搭建的高台上放置成架烟火,两端各有一人点燃引火线,引燃者离开后不过数秒,架上形式不一的烟火依序燃放,起初是呈现花鸟如意等吉祥图形,接著有以旋转之姿缓缓升空再炸裂如点点星光,最后则以流星经天的气势接二连三爆发,顿时夜空中色彩斑斓,绚烂不已。
众人仰头惊叹,鬼四衍与彩罂亦是如此。陶醉的当下,鬼四衍突然警觉到身后一股寒气袭来,不知哪来的鬼群不顾万头攒动的人们,直接穿身而过,他下意识要拉着彩罂退开已然不及,鬼群把他与彩罂冲散。
他眼望四周,急于搜寻彩罂的身影,撞到人也浑然未觉,他意识到这样的效率太低于是转而依靠掌中鬼力,企图利用墨线来找到彩罂,可墨线蜿蜒出的鬼魅足迹过于错综复杂,且鬼群的足迹干扰他的判断,属于彩罂的那条纤细墨线隐没在鬼群碗口粗的墨线之中。
“莫非被夹带而去?”鬼四衍不及细想,想先找到鬼群再作打算。
*
幽暗闾巷内,襄然隐身其中,面无表情地望着盈盈月色。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他后方由远而近,似乎不只一人,而后有摔跌在地的声响,身后的这一切他充耳不闻。
“救我!”
襄然这才转身,跌在地的是个姑娘,姑娘后头有两名大汉,他们一人拉一只胳膊地把姑娘架起来。
“拜托,救救我——”姑娘极力挣扎,还是被架得两脚悬空。
“她在跟谁求救?”“鬼才知道。”两名大汉不明所以也懒得探究,只想把姑娘带回去交差。
姑娘两脚胡乱空踢,好不容易抬起头来与襄然的双目对上,容颜因光线过于昏暗而无从辨识,那双眸子却晶亮无比。
襄然一顿,她看得见他?
形色不一的烟火终于陆续升空并照亮整个夜色,襄然总算看清姑娘的真面目,他瞳孔略为放大,定定看着姑娘的脸。
不绝于耳的爆裂声中,姑娘三度发出的求救声唤回他出神的思绪,他左掌握拳,指缝透出青光,接着左手往前一挥,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射向两名大汉,他们惨叫后飞落至数尺外,姑娘再度摔跌在地,表情显得吃痛。
姑娘忍着痛楚看了看两名倒地不起的大汉,再把视线移到襄然身上,半是困惑半是不可思议,接着余光瞥见上空有一个身影。
“襄然,你在干嘛?”子月盘腿漂浮在半空,发觉襄然一动也不动,坐在地上的姑娘则望向他这边。
他不以为意地瞄了姑娘一眼,察觉不对劲再靠近仔细一探,眼睛倏地睁大,吃惊地看着姑娘并脱口而出:“匀棠?”
作者有话要说: 个人还蛮喜欢匀棠这名字
☆、〈三〉烟火绽放的瞬间2
鬼群一路横冲直撞往镇外而去,彩罂不知怎地被并入其中无法脱离,眼见逐渐远离名山镇,心里一阵慌。鬼群后半端突然有只鬼发觉她是个生面孔,叫嚷了起来,身旁的几只鬼也发现,众鬼合力把她抛飞出去,她退了几丈外才停住。
彩罂身处偏僻的野地,想着要尽快原路而返,不能让鬼先生担心。夜空中粗劣嘶哑声此起彼落,她抬头一望,四周高大的树群枝干上头有数不清的乌鸦巢,无数对鸟眼盯得她心底发寒,她握紧小罗灯把手,努力以自己最快的速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