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暖沉默着。郭俏这话说的十分无理,却又十分在理。原来那种“一开始就是错的”是这种感觉。
郭俏喝了昏睡的药,苏暖又洒了许多麻粉。前世她操刀多次,一年多没练,不知手法生疏了多。何况她不是妇产科的,虽有理论知识,但却首次实践。
她屏退了所有人。屋子里安静无比。
第一刀破皮,郭俏在昏睡中皱眉。
第二刀破肚,郭俏瞬间痛醒,又瞬间昏死。
第三刀开子宫。
当她取出孩子,让他发出第一声啼哭时,苏暖总算狠狠松了口气。幸好是个男婴,这下周家人总不至于会亏待无辜的孩子。苏暖亲自将孩子抱出去交给产婆打理清洗,随后再回到郭俏身边,缝合刀口。
外面的一干人等,看着被抱出来的那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婴儿,都止不住惊疑。周家人与段景奕大约是想不通为何每每将对手逼到死胡同里,可偏偏人家就是能扭转乾坤。
周明靛接过孩子,产婆道喜,是个小公子。他有些恍惚。这个小小的生命,他原本就打算是弃了的,如今这软软的一片躺在自己怀中,他反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讨厌的女人生的孩子,却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他不知是该体会当父亲的喜悦,还是该愤恨计谋的又一次失败。
苏暖洗了手,也出了来。她已经精疲力竭。此时天色已经暗了。她这回是真的身子瘫软,四肢无力。但苦于风波没有过去,她只得撑下去,跪拜到帝后面前。
皇帝不多做追究,周茗淮却问,“今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好的宴会,俏儿怎么就落水了?”
这下众人都沉默了,没有人会跳出来自告奋勇地报告刚刚所发生的一切。每个人都选择见机行事。
“父皇,”段景诚开口道,“儿臣有话要说。”
皇帝淡淡开口道,“说。”
“自从儿臣定亲以来,已有不少猛浪向太子府与闻家袭来。归根结底,不过是有人看不惯儿臣住在那独一无二的大宅里还与一朝丞相结了亲罢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皇帝问。
“儿臣想,若是太子这位置我不要了,是否就能保护好想保护的人,做想做的事了。”段景诚言辞疑问,但语气确实肯定无比。
所有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太子刚刚说什么?他竟然是不想要当储君了?
苏暖也被他惊讶到了。他之前那句“我亲自向父皇请辞也是可以的”竟不是玩笑话。
皇帝被他气得接不上话来。段景奕也是疑惑,这算什么?到头来不是他们打败段景诚,而是人家不奉陪了?
有人不甘,有人唏嘘,有人开始打起新的算盘。但随着皇帝一句“胡扯!你给我滚回去!不要让我再听见这种没脑子的话!”整个寒食节宴会不欢而散。
没有人把目光聚集到郭俏为何落水上了。因为接踵而至的几波猛料早就压过了此事。不知今夜又要有多少人各自拉帮结伙,秉烛夜谈。
苏暖在回去的马车上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死。她再次醒来时,自己已经在床上躺着了,外袍已经褪下。她是被饿醒的。
大半天没吃东西了,脑子想罢工,肚子想抗议。“吱吖”一声推门声,一阵香甜随着段景诚的进来飘到了苏暖鼻子里。
“正好你醒了,许久未进食,不宜大荤。厨房做了肉粥,尝尝。”段景诚说。
苏暖直接下床,坐到桌边,拿起勺子便吃了起来。段景诚就这么坐在一旁,注视着她一口一口消灭掉了一砂锅。
“段景诚,我这医术其实向来肤浅,这次剖腹产不过是根据一本奇书上所说的做的。”苏暖放下碗,舔舔嘴唇说到。
段景诚点点头,“嗯,馨儿博览群书,满腹才华,我知道的。”
“郭俏跳下去之前说她是被周家人逼的。”
“嗯,我知道。过不了几日父皇就能收到那例证的奏折了。郭家完了。”段景诚淡淡道。
苏暖顿了顿,最终,轻轻“嗯”了一声。
用完夜宵,她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才回到榻上打算再好好的睡一觉,可是合眼许久,都不见睡意来袭。
一会儿身后的床褥轻轻塌陷,苏暖一动不动装作睡着。成亲这一个月,每当夜幕降临她总是率先溜进被窝里,段景诚则会在书房忙一会儿才回来。他们仿佛很有默契,一个故意早睡,一个故意晚来,很好的避免了尴尬。
苏暖是个不困就睡不着的人。常常段景诚回来了她都没有睡着。但他一回来就只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装睡。眼睛闭着闭着,往往就真的睡着了。
这次,她闭眼良久,却依旧难以再次入睡。
“无需担心。”段景诚突然轻轻说道。
苏暖依旧背对着他,却睁开了眼睛。
“你的父亲已与我联络,立夏之后,我们便一同离开皇都。”段景诚道。
苏暖倏地转身,望向他,“你们何时决定的?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刚刚你没醒,你的父亲传来了书信。”
苏暖垂下眼帘,“也好。”经过此事,她实在不想再呆在这是非之地了。“那就走吧。”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苏暖又转过身,这回闭眼后,不知过了多久便睡着了。段景诚给她拉了拉被子,在黑暗中借着隐隐的月光,注视着她。
苏暖的发丝柔顺且长,散在枕边。有时候会落到段景诚鼻下,好让他嗅一嗅发香。
这样的夜晚,他过了一个月了。
将军府里的这个夜晚,死气沉沉。一家人全部聚在后堂,每个人面色各异。
奶妈抱着新生儿缩在角落里,但依旧逃脱不了众人目光的诛杀。
“这是我的第一个孙儿,得好好养着。”周夫人道。她抱孙心切,都是周家嫡子的种,不会不疼惜。
老将军对于这码事倒不放在心上,一个小孩而已,不足挂齿。当务之急,是他外孙段景奕的储位。
老将军道,“过两日就把郭家除了,那样的亲家派不上什么用场。明靛也该重新娶一位有益于周家和你侄子的女子做正妻。”
周明靛点点头,“儿子明白,那郭俏她……”
二少爷周明珂手一挥,“咱们那么多院子,随处一丢由她去呗。”
众人没有说话,无言的默认。
“少爷……大少爷……”外头的小丫头急急忙忙跑了来。跑到众人面前跪下。
“什么事。”周明靛眉一横,没好气道。
“少夫人她吵嚷着要见你……如同发了疯般,都伤了我们好几个人了……”丫头道。
“这个女人真是一刻不得消停。”周夫人道。
“是啊大哥,快把这累赘处理了吧,省的一天到晚惹母亲生气。”周明珂翘起二郎腿,道。
周明靛点点头,便起身走了。周明珂左右没事可做,便跳下座位跟着自己大哥去看热闹。其余人也都散了。
大门紧闭的院落里,远远的就传来一阵阵凄厉哭叫的女声。“叫周明靛来!叫那个畜生来!”郭俏大喊着,随手又抄起一个瓷瓶向面前逃散的丫鬟扔去。没扔准,却恰巧砸到了进门的周明靛脚边。
周明靛步伐一顿,双眸含了复杂的厉色刺向郭俏。眼前发疯一样的女人发丝凌乱,衣着不整,裙摆上沾染着已经干枯的血迹。一派狼藉,更让人嫌恶三分。
“呵,哈哈哈……周明靛你终于来啦。”郭俏笑着说话,面目被夜色衬托得狰狞万分。
“郭俏,不要不识好歹。”周明珂站在周明靛身边,凉凉道。
“我不识好歹?我连自己最好的姐妹都出卖了和你们同流合污,你们呢?说话算话么!”郭俏目眦尽裂道。
周明靛始终没有开口,他就定定地现在院落的门口,神情淡漠地望着郭俏。
周明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好姐妹?你说闻素馨是你的好姐妹?哈哈哈哈哈哈!哎哟,哥,我不行了。你娶的女人实在是不聪明啊。”周明珂笑得夸张,前俯后仰。
郭俏道,“你笑什么!一个庶出的畜生!”
周明珂听到“庶出”二字,骤然变了脸,“哼,庶出如何?侍郎府嫡女如今还不是屈居我等脚下。郭俏,我说你还真笨啊。你知不知道你一直掏心掏肺地把闻素馨当姊妹,她是怎么对你的?”
郭俏一顿,“你想说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明靛终于上前一步,冷冷道,“郭俏,你以为我愿意娶你吗?若不是那日被闻素馨施计陷害,我会选择你?刁蛮愚钝,一无是处。”
郭俏顿时犹如雷劈,张了张嘴,颤抖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她忽然抬起手腕拉起衣袖,望着那个套在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反反复复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口中喃喃,“你骗我……你骗我!这个镯子不是你特意为我打造的吗!不是你……特意为我打造的吗?”
郭俏上前几步,想离周明靛近一些,但她身上的力气都已经用尽,一下子跌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啊!——闻素馨……闻素馨……!你害得我好苦!闻素馨……!”郭俏一声声哀怨道,她的手指扣在地上想要奋力拖动身子前行。
周明靛退后几步,始终与她保持着原有的距离。
“郭俏,”他开口道,“成亲后与你相拥而眠的每日每夜都让我痛苦又自责。我痛苦我为什么要为了全局娶一个根本不爱的女人,我自责自己为何如此没用会落入闻素馨她一个女儿家的圈套。每天都要对着你装出一副用情至深的那种日子,我不想过了。”
郭俏双手抱头,好似一脸的惊讶与难以置信,脸上表情让人怀疑此人是否痴傻了。她的手指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忽然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抬头问周明靛,“为什么为了全局要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为什么……那!周明靛你若是顺利娶到了闻素馨,你也会向对我一样的对她,是不是……是不是?!”她的脸上忽然闪烁出一期期待来。
周明靛沉着片刻,道,“她比你聪慧,比你美貌。”说完,周明靛转头给周明珂递了一个眼色,他已经不想跟这个女人浪费口舌了,她现在根本就是个半疯子。
周明靛抬步转身,郭俏见他要走,忽然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冲过来,却被周明珂拦住,用力一推,又狠狠摔倒在地。因生产而缝合的伤口裂开,鲜血直流。
但却已经没有人注意到了。
周明靛早就一刻也不停留的走了。整个院落,除了偶有清风拂过,再无半点生气。
郭俏躺在地上,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捂着心口。
伤口好疼啊……可是心脏,却更疼。
“母亲,他是谁?”
“他是周将军的嫡长子,皇后娘娘的亲弟弟,明靛小少爷。”
“他生的真好看!母亲,我喜欢他!我将来一定要嫁给他!”
“哦?他们家娶媳妇门槛可高了,我们俏儿能行吗?”
“自然可以!若是有人与我抢他,那我就好好教训她们一顿,这不就没人跟我抢了,他只能娶我一个了吗?”
“那俏儿……”
………
耳旁传来一阵年幼时的轻响,她不知道自己的这段记忆为何会突然跑出来,但却知道自己的身子,此刻正一点一点冰冷下去。
奇怪,这天儿不冷,但她却凉透了。
郭俏的眼神涣散起来,朦胧间,她眼前出现了一双脚,修长又笔直,那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靴子。她认得,十五六岁时的周明靛,就爱穿这样的靴子。
十五六岁的周明靛,是她爱的最深爱的样子。
郭俏抬起手,想去摸一摸,可却抓了个空,眼前靴子不见了。
第二日卯时,苏暖便醒了。
段景诚难得还睡着。她轻轻越过他下了去。拉开几重幔帐,已经有丫鬟捧着衣服等着为她更衣。
苏暖突然想起一件事。“从前太子殿下都是几点起来更衣的?”
小丫鬟乖巧地回答,“回太子妃,奴婢不知,太子殿下成亲前,内寝里没有婢女当值过。”
苏暖问,“他都不用人服侍的吗?”
小丫鬟道,“殿下只在寝室外安排了随从。”
“哦……”苏暖道,“一会儿带我去五皇子那里吧。”
“是。”丫鬟福了福身子。
那边苏暖用过早膳便去瞧两个孩子了。这边段景诚起身自己穿完衣服,走出来道,“刚才在外边服侍太子妃的是哪个丫头?”
一名小丫头垂首出列,“回殿下,是奴婢。”小丫头声音颤颤的,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怕是要受责罚。
“哦,去账房领赏吧。”段景诚道。
小丫头一愣,随后才惊喜的磕头谢恩。但心下也不免奇怪,她有何功劳啊?
晨后段景诚就一直在书房,并没有上朝,苏暖从来不过问他的事,也不去了解他在忙些什么。
太子府内的最后面,有一片湖泊。这大概是整座府邸最奢华的地方了。人工开凿引入的湖水,临水而建的连绵曲廊亭台。不管是夏日避暑赏湖还是冬日临风赏雪,都是意境绵绵,身心惬意。
雪儿和知儿推着林艾出来晒晒太阳吹吹风。一个月的功夫,她的气色已经好了不少。只不过几年的病根让她依旧体虚。
知儿不知从那里捡来了树枝与石子,自己做了简易的弹弓,望湖面射去,玩的不亦乐乎。雪儿就坐在亭子下面,对着梁柱上书写的几个大字半生半熟的认着。
苏暖望着两个孩子,若有所思。
等到午膳过后,苏暖走到段景诚身边,说道,“段景诚,咱们该给知儿和雪儿找个先生教导了。”
段景诚笑着望她,道,“正好我一上午在想的就是两个孩子的事。这是不是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
苏暖怼段景诚似乎成了习惯,脱口而出一句,“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而后便恨不得吞几缸水把自己呛死。
段景诚的眼睛又发光了,他连连道,“是。夫人说的对。我想好了,等我们离开这里,就请先生教导他们。知儿还得习武,雪儿还得习画。”他边说着话,边不知不觉接近苏暖,苏暖看着他不断微笑着靠近,心里约约泛毛。
段景诚第一次克制不住想要不顾她的抵触抱一抱她,可奸计还未得逞,外边就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外的长河道,“殿下。”
段景诚拧了拧眉心道,“进来。”